2 月果把毛驴拴在一棵小树上,无精打采地坐在地堰子上,右手无目的地拔着 身边的草。割完小麦,地还没有来得及翻,一层嫩嫩的草乘机长出来了。 月果的心思叫白白在那天看破,更加坐立不安。 她很奇怪,自己干别的事一向大刀阔斧,怎么碰上这种事就畏缩不前,束手 无策了呢? 大大方方找上丕丕,向他剖明心迹,行就行,不行就“拜拜”多么简 单呀! 也许太“简单”了,她反而感到没有那么简单,其实很复杂。哪位哲人讲过, 世界上最难以琢磨,最为复杂的东西,就是感情。 月果正处于“不思量自难忘,剪不断理还乱”的境界。 尤其使她苦恼的是,自己这样苦苦地思念人家,丕丕竞一无所知。 村子里要搞个建筑队,是她父亲的主意,想把一些富裕劳力分流出去,这是 件好事,可月果万万没想到,丕丕也报了名。 这个消息,还是她父亲无意中说的。 “丕丕想的也对,大点的工地上都有斗车和搅拌机,他能发挥优势。”父亲 那会儿还没觉察到女儿的心思,否则,可能他不会这样说,至少,不会当着月果 的面说。 丕丕在村子里呆不下去,月果早有思想准备,她不想拦他,心去人难留,她 也留不住。她只想找个机会和他推心置腹地谈谈,哪怕碰了钉子也行,总比这样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吊着她强。 人最大的苦恼,不在于碰上什么命运,而是闹不清会碰上什么命运。 本来,昨天有个机会,月果一时羞于出口,把它错过了。 那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当兵回来的丕丕。 芨芨滩的水,自从有了排干,就逐年变苦变咸了。 全村惟一的一口甜水井,就在田耿家不远的地方。 大清早,月果去担水,远远就嘹见一个后生,在水槽里头哗哗地洗脸。她的 目光一碰上那件草绿的背心,浑身的血就往头上涌。 在村子里,除了宝弟穿过那样的背心,别的后生谁也不穿。 从身影上看,那是丕丕。 月果匆匆走了几步,又赶紧收住双脚。 她向四周看了看,没有别的人,这才放心地往井台上走来。 丕丕低头刷牙,满口的沫子,没有发现她,月果放下水桶,也没引起后生的 注意。 月果突然感到委屈,在丕丕眼里,她并没有格外引人注目的特色呀! 月果的心绪完全坏了,她放下水桶吊水,无精打采,水桶碰得井沿咯咯响。 直到丕丕刷完牙,用毛巾擦嘴,才看清了打水的人是谁。 “月果? 果果! ”后生满脸惊喜,可能几年不见,被她的变化刺激了一下。 月果还没从刚才的失落中挣扎出来,她瞅了丕丕一眼,生硬地说:“你,回 来了? ” 田丕丕却笑着说:“果果,我差点没认出你来! 你应该说‘当红军的哥哥回 来了’呀! ” 月果对他这会儿的轻佻又感到不悦,扭过脸去说:“找你的兰花花去吧! ” 田丕丕没恼,笑的更欢了:“月果,回家坐一会儿,这担水,我承包了。” 月果的自尊心使她没有答应丕丕的邀请,她反而冷冷地说:“我可不敢劳驾 你! ” 丕丕愣住了,收起笑容:“果果,我咋惹下你了? 几年不见面,就给我这副 头脸,我真是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难看! ” 说完,拿上毛巾牙缸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边走,还一边扔过一句变了味 的歌子:“我一见你就恼……” 气得月果两眼生泪。 当她担上水往回走时,立刻意识到犯了一个绝对的错误。 再喊住人家吗? 她不能,也没有那样的勇气,担水的人陆陆续续出现在条条小路上了。 月果一回到家,把水往瓮里倒,心不在焉,有一半流在地上。 “你看,都倒在哪儿了? ”妈妈笑着说。 “哪儿,哪儿,哪儿有什么了不起? ”月果火雾雾地呛了母亲一句,没有兴 趣担第二回水了,拿一把镰刀,怏怏地走出去。 月果妈在她身后莫名其妙地说:“这女子,谁惹下你了? ” 那天,她钻在玉米地里,一直到天黑才回来。 母亲看她气色难看,也不便多问,刘改兴把晒干的枸杞往蛇皮袋子里装,顾 不上观察女儿的心绪。 夜里,月果辗转反侧,难以成寐。她对自己同丕丕不期而遇的经过作了反省 以后,先是深深地叹气,接着就自我批判了一气,最终万分后悔万分惋惜地进入 了梦乡。 后半夜的月光明明的柔柔的,落在她的脸上。她正在排干背上放牲口,耳畔 响着毛驴喳喳的啃咬声。 忽然,一双有力的手紧紧搂住了她那一对丰满的乳峰。 月果吃了一惊,回头一看,是丕丕。 她往开扳他的手,气急败坏地说:“看,有人过来了! ” 丕丕笑嘻嘻地在她的嘴上亲了一口。 火辣辣的甜丝丝的一股热流,在她全身滚动,使她情不自禁地倒在丕丕怀里。 “我,我想你……” 她喃喃地说。 “我不信! ”丕丕忽然变了脸,横眉竖眼,向她斥问,“想我,咋还那样? ” “真的,”她急忙解释,“真的……” “月果,”母亲一边推她一边说,“醒醒,什么真的,梦见什么东西了? ” 月果一机灵,醒了,连忙把脸掉过去。 从那会儿,她再没睡着。 月果长到这么大,还没有一件事,使她这样后悔不迭过呢! 丕丕要是加入了建筑队,这一走,加上前头留下的印象,见面就更难了,她 实在闹不明白,自己“叶公好龙”式的矛盾行为是怎么产生的。 “月果! ” “啊,姑姑! ” 刘改芸的出现,使她暂时中断了对丕丕的思绪。 刘改芸掏了一箩头苦菜。 “姑姑,你可年轻多啦! ”月果挨住姑姑,仔细注视她的面庞:“看看,姑 姑,从前,白发多得怕人,有一回,苏家老二,那个神官,说你比我妈还老,叫 我啐了他一口。” “你怕姑姑老,才这么说。”刘改芸喜滋滋地说。她也清楚自己的确比以前 展活多了。人全活个精神和心情,成天愁眉苦脸,能不老面呀! 月果笑着问:“姑姑你挖这么多苦菜干什么? ” “腌上,冬天菜少了,没有就饭的! ”刘改芸说:“海海也大了,吃水不好 干营生也没力气。” 月果点下头:“过几天,我过去帮你把屋子收拾一下! ” “不用,我收拾过了。”改芸说,“你爸当了村长,家里的营生还不全靠你 ? 海海回来,我叫他过去帮你们打葵花。” “海海快回来了吧? ” “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毛驴吃饱了,在一片黄沙上打滚,扬起一片尘土。 刘改芸:“你爸晚上在不? 我想跟他说个事情。” “我回去告诉他,叫他等你。” 刘改芸挎上箩头走了,月果目送姑姑的身影消失在麦垛后面。 “啊,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呀! ”在她的记忆中,姑姑几乎从来不打扮,有 时甚至连脸都不洗,未老先衰,忧郁寡欢。 有关姑姑姑夫的过去,家里人极少提及。而且,家里人从来没把赵六子当成 亲戚,仿佛就没有那么个人似的。 年纪稍稍大了点,特别是近两年,时代变了,人们的观念也不知不觉在变, 月果才从人们的只言片语中,对姑姑的不幸有了很模糊的了解。 赵六子一死,姑姑开始了新的生活,全家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那天,把赵六子打发了,村子里有人说长道短,月果爷爷怒不可遏,用沙哑 的声音大骂:“我日他祖宗,他还没把人害够呀? ” 月果记得爷爷很少发这么大的脾气。 他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月果的“三字经”、“唐诗三百首”、“唐宋词选”、 “今古贤文”就是他口传的。她失学后,爷爷十分支持她千方百计学下去:“学 问烂不在肚子里头! ” 有时候,老人也感慨地说:“要是你大爷爷在,他的学问够你学一辈子了。 可惜他早早没了。”但他极少这么说。因为刘玉谋不知去向只能让人伤心。全家 忌讳的话题。 月果妈抹着眼泪劝公公:“爹,你歇歇去哇,人死如灯灭,还生他的气干什 么? ” 她这是指“赵六子”死了。 老人余怒未消:“他们知道甚? 我家改芸这辈子是咋过的? 嗯,咋过的。叫 他们过一天试试,他死了,他狗日的早该死了,咋,还要我敲锣打鼓欢送他,给 他狗日的树碑立传。呸! ” 直到刘改兴过来,才把老人扶到炕上去了。 月果发现,父亲的眼睛有些红润,似乎刚刚抹过泪。 当然,如果哭过,那也是为了妹妹,为了改芸终于熬出来了。 月果感到,笼罩在家里的一团乌云,终于散开了,她觉得高兴,而其他人的 感觉远比她深刻得多,丰富得多。 对于刘改芸,几乎等于重新投了一次胎。 “改芸,改芸,你可活出来了。”刘玉计念念叨叨。 黑夜,刘改芸过来了,她走到老人面前,扑咚跪下,泣不成声。 “爹,我把你和妈妈害苦了呀! ”改芸声泪俱下,父女二人抱头痛哭。 改兴、月果妈还有月果哭成一团。 直到海海走进来,才把人们劝住:“这是咋了,姥爷,你看,我给你拿来了 什么? ” 刘玉计张开泪眼,友海把一本新出的宋词选递给他。 刘玉计笑了:“海海,你还没忘记姥爷的话呀! ” 刘玉计凭记忆,给月果,海海他们说过许多唐宋诗词。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人梦来! ” 赵友海对类似的句子万分欣赏。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月果则对这种格调赞叹不已。 老人说过不止一次,想得到一本唐宋词,今天,友海给他拿来了。 人们的心情立刻欢欣起来,友海说:“妈,回家哇! ” 刘玉计瞪他一眼:“怕姥爷管不起饭? ” 于是,这几个人吃了一顿有史以来最舒心的晚饭。 刘玉计还喝了两盅酒,临去睡觉时还含混不清地吟诵:“…… 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月果感到,从那天起,姑姑的脸上就绽开了笑容,绽开了阳光,绽开了青春。 再高级的美容霜,也不能使心灵创伤的面孔变得充满活力。 月果这会儿有点可怜自己,这样怏怏不快,岂不几天就“人比黄花瘦”了吗 ? “唉——! ” 她吐出一个深长的叹息。 一双手把她的眼睛捂住。她的手一拿住那双手,就明白那是双女人的手。 “白白,放开我! ” “长吁短叹为哪般呀? ” 白白松开手,在她脸上划来划去,月果的两腮飞上红云。她在白白的胸前抹 了一把,白白格格笑着往后退。 月果噘起嘴说:“人家……” 白白笑着说:“人家滚油浇心,是哇! ” 月果自知失言,红着脸不做声,白白坐到她身边说:“月果,海海回来没? ” 这回,轮到月果拿捏她了:“回来? 人家才不回来了,旗里头办了一个大型 养鸡场,招收工人,海海叫那个方局长号上了! ” “真的? ”白白忘情地愣住了。 月果忍住笑,继续说:“工资挺高,我姑姑前晌告诉我们的。” 白白垂下头,若有所失,跟刚才判若两人。 月果扑哧笑了,笑出了眼泪。 “格……” 白白恍然大悟,上了月果的当,在她身上乱揣乱摸,月果倒在毛茸茸的嫩草 上,两个人笑声滚作一团。 笑够了,白白放开她,说:“我是等他回来开会! ” “开会? ”月果又笑了,“敖包相会吧! ” 白白又要“痒痒”她,月果捂住胸前说:“不敢了,不敢了! ” 两个姑娘互相审视对方的脸,仿佛内心的秘密都发表在那上面似的。 “哎,月果,见到丕丕没有? ” 月果摇头:“我又不想见他! ” “真的? ” “……” 白白笑了:“不打自招。” 月果说:“我听说,苏大爷要搞个建筑队,出去揽营生? ” 苏白白点下头。 “我也报名! ”月果断然说道。 “甚? 你去当泥工? 那是女人干的营生? ”白白惊讶地看着她。 “不稀罕,白白,大城市有的是建筑女工。咱们是半边天,什么地方也短不 下咱们! ”月果坚定地说,“我也想出去闯荡闯荡。” “你这个想法,多会儿有的? ” “多会儿? 才有的! ” “噢! ”白白似乎明白了什么,“我看,又是那个人在作怪,好呀,一对对 花狸猫锅头卧,一对对羔羔上草垛,比翼双飞了! ” 月果往她脸上杵了一下:“净胡说! ” “我爹说,丕丕也报名,你们这不是心心相印了吗? ” 月果说:“我是我,他是他。” 白白收住笑说:“你真想去? ” 月果担忧地说:“就怕我妈不答应! ” “你妈答应,我爹也不会收你这个‘花木兰’! ”白白认真地说,“你不想 想,建筑队刚刚组成,加上几个女的,生活咋安排? 你这不是添乱吗! ” 月果一怔,这一点,她还的确没考虑过。白白一说,她的心就灰了。 白白站起来说:“海海回来告诉我一声,行哇? ” 月果说:“还用我通风报信呀?!” 白白丢下她,走出几步,又折回来,趴在她耳朵上叽咕了半天。 “啊,真的? ”月果又失笑又惊讶,“你二爹也怕‘鬼’呀? ” 白白说:“这是机密,你要嘴牢点。” 月果说:“这才叫芨芨滩的头号大新闻! ” 白白笑着跑了。 等到天黑,月果才牵上无所用心的毛驴往回走,回味刚才白白的话,她不由 笑出声来。 “这真是赶车的倒叫牛吃了! ”她这样嘲笑苏凤池。 家里刚点上灯,父母正等她吃饭。 一股烙油饼的香味扑面而来。月果边洗手边问:“妈,咋又给我们‘改善’ 了? ” “你爸明天进城。”月果妈说,往桌子上摆碗筷。 刘玉计放下唐宋词选,坐到桌边。 “干什么,爸爸? ”月果忙忙给爷爷端上稀饭。 “还是白白告诉我的,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刘改兴说,“我想赶上小 胶车去,把枸杞卖了,给你们扯点衣料。” 月果妈说:“先计划别的吧,明年的化肥,还没着落! ” 月果匆匆吃完饭,就找出三只蛇皮袋子,把枸杞装好,今年的枸杞熟过了头, 有点下等级,不如去年值钱。 拾掇完,月果身上黏黏的,就跟妈打个招呼,去大渠里洗澡。 路过排干时,碰上从从,她先开口:“耍水去不? ” 从从笑着说:“我这两天不方便,你去吧! ” 月果看她往学校方向走去。 到了女人们耍水的地方,月果四周看了看,空无一人,她脱光了衣服,扑咚 一声就跳下去了。 芨芨滩的天然浴池,造就了一茬又一茬好水性的人,连女人也不例外,月果 为了省劲,仰面躺在水面上,任水漂浮。 满天的星斗落在她的眼里和身体突出水面的部分上。 一个人耍索然无味,她后悔没有把白白喊上。 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月果才走上渠畔,一丝不挂地趴在热沙土上。一种难以 名状的熨帖,使她心旷神怡。 她那玉雕似的裸体,把夜色照出一片象牙色。 月果呼吸着暖烘烘的沙土气息,脑海中一片空白,她这会儿什么都不思谋, 只想这么舒舒服服地呆下去。 自从丕丕回来,扰乱了她以往平静的心波,月果成天为那个人苦恼不堪,还 没有像今夜此时此刻这么放松过。 “咦! ” 突然,有个男人的声音在她不远的地方站住了。 月果来不及去看是什么人,吓得不知所措趴在沙土上不敢动弹。 那个人可能把她看得一览无余,并不向她靠近,反而大声喝问:“谁,你是 ? ” 月果悬悬的心忽悠一下放下去:他是田丕丕。 “我,月果! ”她迫不及待地声明。 “月果? 你穿上衣裳,我有话对你说! ”丕丕也松了口气。 月果赶紧把身上的沙土抹干净,匆匆忙忙穿衣服。慌乱中,两条腿伸进一只 裤筒中,咋也伸不进去。 田丕丕找她说话,使月果又惊喜又紧张,不过,有一点,月果是肯定的,那 就是,后生心里有她,月果的心好甜好润。 田丕丕可能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就说:“款款穿,不要把褂子当成裤子。” 刘月果情不自禁地笑了:“格……” 她终于把衣裳穿好了。还没忘记抹一把脸,理理湿淋淋的头发。 黄河水中的明沙,不黏不涩,颗颗利索。耍完水,身体不会沾上一粒,不用 清水“淋浴”也行。 她镇静了,笑盈盈地说:“过来吧! ” 田丕丕上身穿一件半袖衫,向她走过来,到了她面前,向她注视。 不等他开口,月果一下扑在他的怀里,带着哭腔说:“你真气死人,想死人 ……” 田丕丕紧紧抱住她,用火热的亲吻把她下面的话堵住了。 当他们并排躺在绵绵的沙土上说话时,月果挽着他的一只胳膊。 “你咋知道,我差点把衬衫当成裤子? ”月果的嘴在他的肩头上咬着。 “当兵人,谁没那场面,头一回演习,一听见集合号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 月果笑着,亲他。 “你真是找我的? ” “真的。” “想跟我说什么? ” “主要的已经说过了! ”丕丕把她搂住,月果闭上眼睛,身体飞入了半天云。 “次要的……” “我去建筑队,你去不? ” 月果上半身压在他的胸膛上,眼睛几乎贴住他的脸。 “你去我就去。” “你妈舍得放你出去? ” “我叫水老师去说。”月果满怀信心。 两个人把夜色挤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