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枸杞是个娇气东西,熟不到或熟过头,晒不到或过分都要影响成色。 刘改兴二百多斤枸杞,今年就没卖上头等价钱。 他先去药材公司把枸杞卖掉,二等,每斤两块五毛钱,一共拿五百多块钱。 他是连夜从芨芨滩出发的,路上打了个盹,到城里时天刚放亮,找车马大店 饮了牲口,喂了草料,一直等到八点多药材公司才开门。 收购站的人认识他,又加上改兴递烟勤快,说话满面笑容,营业员对他的枸 杞也不那么认真评头论足,斤两上也马马虎虎,临走,还向他灌输了几条种枸杞 要诀,祝他来年好运。 刘改兴出了收购站大门,一路上叹息不止,为了几个钱,真是下贱呀,幸好, 碰上了好头脸,要是再遇个一脸冰霜,这庄户人就真难活成人了。 天还早,刘改兴决定先去农林局看看友海。 他不知道,学习班在一中办,他在农林局院子里拉着毛驴车转悠,从办公室 走出个四十来岁的人,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刘改兴迎上去说:“同志… …” 话刚出口,他就一愣。 可能岁月在他脸上下的刀斧太重了,对方没有什么惊诧的表示。 “老乡,你找谁? ”中年人含笑说,一副急着要走的样子。 刘改兴说:“养殖学习班在哪儿办? ” “一中! ” “噢!” “你找谁? ” “不不,我只想问问,说不定,哪天有空,也去听听! ”刘改兴因为自己信 口撒谎而心神不安。 “欢迎欢迎! ”中年人热忱地说,“没有科学技术武装的农民是不会干现代 农业的! ” 刘改兴连忙点头:“谢谢你了! ” 中年人走了,刘改兴的脑海中浮现出另外一个同他极为相似的形象,不同的 地方,就是那一个比这一个更年轻。 刘改兴是不会忘记那个后生的。 可从人家平静的神情来看,对方的确没有从他脸上找出多年前的刘改兴,一 点痕迹也没找出。 刘改兴像其他穷乡僻壤的庄户人一样,除了过年到理发店潇洒一回,理发时 照照镜子外,一年四季,几乎与镜子无缘,又没有留影的机会与必要。因此,对 自身形象的变化就无法进行对比了。 像从前的光景一样,庄禾还是那庄禾,可是人年年见老了。像水成波说的: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他掉转驴走出农林局的大门,还疑疑惑惑地自言自语:“真是他? ” 刚才,他因为惊异,连人家的姓名也没敢问。 听说学习班在一中,刘改兴就赶上车往这边走,街上的人渐渐稠了,自行车 铃,汽车的喇叭,人们的喧哗汇成一片。 正在暑假,一中大院显得十分冷清,刘改兴在校门口拴住车,从小门洞走进 去,最前排的教室前面,有一群人在嘻嘻哈哈地吵闹。这群人很有特色:论年纪, 可说几代同堂,论服饰,从“贵族”到贫民都有。 但他们的话题是统一的,都在谈养鸡、养羊、养兔…… 刘改兴还没走过去,赵友海早从人群里看见他,忙忙跑过来。 “舅舅! ”友海兴高采烈地说,“你甚时候来的? ” 刘改兴告诉他进城的原因。友海说:“你还没去过旗委? ” “机关的人上班前还得吃早点,我过一会儿去,先来看看你。” 海海笑着说:“再有两天就结束了,舅舅,这回收获可真大。” “你还用钱不? ”刘改兴说,“我卖了点枸杞。” 友海连连摇头:“不了,我妈好吧? ” “她挺好,”改兴说,“把家也收拾得一崭新。” 海海点点头,脸上布满笑容:“舅舅,办养鸡场的事,我这回心里更有底了。 二青的饲料加工厂可以跟我联办,效益更高,这回我又碰上了好人。” “谁? ” “方局长,就是给我们上课的老师,我还去过他家里呢。他非常支持我的设 想,还找过金书记,设法给我网开一面,贷上一笔款呢! ” 海海侃侃而谈,没有留心舅舅神情的变化。 “方局长? ” “方力元局长,真是个好人! ” “……" “舅舅,那不是,就那个拿公文包的人! ”友海自顾说下去。 刘改兴朝他指的方向望去,就是刚才他在农林局碰上的中年人。 这时,他正侧面朝刘改兴,跟学员们无拘无束地交谈。 “真是他……” “真是谁? ”友海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刘改兴悚然一惊,立刻改口说:“是方局长嘛! ” “舅,你认识他? ” “啊不,认识! ”改兴连忙说,“海海,你们又快上课了吧,没事,我就去 旗委了。” 友海不假思索地说:“我叫方局长过来,你们认识认识吧! ” 刘改兴直摇头:“不不,以后再认识吧,该认识,也不在乎今天明天。” “过几天,方局长要到咱们芨芨滩去,帮我筹划养鸡场,听方局长的口气, 从前去过芨芨滩。”海海自顾往下说。 刘改兴神思恍惚,牵上毛驴往路上挪,海海一直把他送出一段路,才疑疑惑 惑地往回走。 刘改兴心里唉叹:原来人家在旗里呀! 不知是因为妹妹的不幸还是为了方局 长的幸运,他心中翻起一层苦涩的浪花。 这次不期而遇,使刘改兴陷入了惆怅的深涡。这个世界,这个人,并没有因 为另外一个人或一些人的辛酸困苦而变了颜色。就像头上的阳婆,无论阴天或晴 天,它总那样光芒万丈。只不过你能不能看到它罢了。 “方局长,”刘改兴在心里喟叹,“看看人家白生生的脸,比改芸年轻十岁 啊。” 他的情绪中蹿起一股艾怨的火焰,莫名其妙地给了毛驴一鞭子,毛驴同样莫 名其妙地跑起来。 这是人流如潮的大街上,不是红烽的村间小路或大路,毛驴一狂奔,就吓得 一些人惊呼不止。 刘改兴连忙勒住毛驴,为时已晚,与一位穿着人时,骑高级彩车的姑娘“打 了个擦边球”,撞在人家的左面的脚蹬子上。 姑娘的车子一歪,就倒在尘埃中。 刘改兴面如土色,这是为刚才的神不守舍付出的代价。 他连忙扶起姑娘,并且一迭连声道歉:“对不住,真对不住,这毛驴眼生… …” 姑娘怒不可遏,一边起来拍打衣裙上的土,一边出言不逊:“毛驴眼生,你 也眼生? ” 刘改兴脸色骤变,一句话也泛不上来。 不幸中万幸,彩车安然无恙,而姑娘最大的损失是沾了几片土,形象受了影 响。 刘改兴忍住气,仍赔笑脸:“对不住,没碰坏哪块吧? ” 姑娘鄙夷地说:“算你运气,农二哥同志。” 刘改兴几乎被噎死。 围观的人劝解说:“没出事就好,快走哇,快走哇! ” 姑娘忿忿然,回头朝他瞪圆美丽的杏眼,似乎用英语骂了句“蠢猪”才推上 自行车走了。 刘改兴听见有人喊她:“方辰! ” 刘改兴听不明白洋话,但他从人家的神情上知道,那决不是一句入耳的言辞。 人群散开了,刘改兴的气也消了,他只为那个姑娘惋惜,多么喜人的女子, 就不能宽容点吗? 尤其那句:“农二哥”云云,更叫他哭笑不得。没有农大哥农二哥,你能叫 白面大米养活得那么水灵灵,像只水蜜桃桃似的吗? 你总念过“粒粒皆辛苦”那首诗吧,咋就忘了民以食为天的教训了。 小姐脾气。 刘改兴这样批判了“方辰”一通之后,就继续向旗委走。 路过新华书店,他怦然心动,将来的文化科技站,不能一穷二白,连几本书 也没有哇。他停下来,把车拴在电杆上,就昂首阔步地走进去。书成排地展示着。 就是太贵,他那点枸杞款,买不了多少。 “能不能便宜点? ”他脸上堆满笑,想来个议价。 “便宜? ”售书人把他从头到脚审视完说,“有,到造纸厂去吧,那儿论斤 卖。” 这本来是一句极富嘲讽意味的挖苦,但刘改兴却高兴地感谢人家:“谢谢了 ! ” 售书人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儿说:“神经。” 刘改兴有了主意,他决定先去旗委。 旗委大院传达室的老汉早已得到关照,一听他叫刘改兴,马上拿起电话,给 里面一个什么地方通知了一声。 “金书记叫你去! ”老汉很客气地说,并且指给他,金书记在哪个办公室。 刘改兴麻烦他看住毛驴车,老汉说:“没事儿,你放心去吧。” 刘改兴只听说原来的“四清”工作队长当了旗委书记,多少年来一直未再见 面。 他找到办公室,门口已经站着一个五十四五岁的人,从眉眼上看,正是当年 的工作队长。 “金书记? ”他猜测着叫了一声。 “改兴,进办公室谈! ” 出乎他意料,金书记似乎对他的近况很了解,没有一点陌生感。 他跟金如民进了办公室,有秘书给他沏上茶,金如民递给他一支前门香烟。 刘改兴坐在沙发中,金如民坐到写字台后面的椅子里。 “咋地,村长同志,干得还顺手吧? ”金如民笑着说。 这一笑一说,把他的拘谨完全去掉了。 “金书记,你叫我来,不是考察我的吧? ” 他抽着烟说:“我们庄户人,时间可值贵呀! ”金如民笑了。 他吸了两口烟才说:“改兴,你有个大伯叫刘玉谋,对不对? ” 刘改兴万万没有想到,书记同志的话茬牵扯到这上头。他仿佛看到一个死去 已久的人又活了一样,首先感到惊骇。 这个名字,刘家人过去很少提及,刘改兴只偶尔听父亲念叨过。 他早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被层层的岁月掩埋了起来。父亲讲过,出去讨 吃,一去杳无音讯。 只是到了最近,父亲才提叙得多了起来,可能,老人感到在世的日子不太多 了,有些怀念手足之情。 刘改兴的记忆中,这个名字,几乎是个概念,而非实体。 听父亲说,玉谋大伯是村子里惟一个念过国立中学的“知识分子”。要不是 遭了年馑,出去乞讨,说不定还会有大出息呢!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刘玉谋一直是父亲的一块心病,据父亲讲,改兴爷爷临 终之际,还在挂念大儿子,深感愧对儿子,不该放他出去要饭呀! 今天,金如民怎么突然又说到这个幽灵了呢? 刘改兴没有立即作出回答,实际上,这是个不用回答的问题。 金如民只不过问问他而已。 他明白,在同他进行谈话之前,金如民心里什么都明白。 金如民见他不做声,就向他笑了笑,又递给他一支烟。 刘改兴思索着说:“有过那么个人。听我父亲提叙过,早就不知下落了。” “你父亲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吗? ” 刘改兴直摇头:“不可能知道,连我爷爷都闹不清。” 金如民笑了,表示很理解。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说:“这是他才从台湾那边寄来的,你拿回去叫你 父亲看。” 刘改兴并不去动那个信,用异样的目光注视这个飘洋过海而来的玩艺儿。 “他还活着呀? ”他诧异地说。 金如民说:“有些事也不全由人自己做主。他这些年活得也不容易。” 刘改兴用同样异样的眼光看着书记同志。 金如民点上一根烟,接着说:“你根本想不到,你大爹跟谁在一块儿! ” “跟谁? ” “据他信中说,到了台湾以后,他碰上了一个军官,和你爷爷是同学……” “……”这个往事,刘改兴毫不知情。 “你爷爷当初到河套来,还是他引荐的呢! ” 刘改兴讶然无语,金如民说的这些,使他理解起来十分吃力,刘玉谋仍然在 人间,已经够他接受的了,这会儿又冒出个国民党的军官,而且两个人还活在一 块儿? 书记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台湾回到祖国,是迟早的事。那边人的根,跟 咱们是一条,也挺想念这里的家乡亲人啊! 你爷爷的那个同学前几年病故了,你 大爹想回来看看。” 刘改兴活了四十来岁,大部分岁月可以说被排出了政治生活之外,对深奥的 风云变幻已没有更多的了解,最切身的感受,那就是,他活在了人下头。 “那边? ”不是比阶级敌人更阶级敌人吗! 但眼前这位金书记说起来,居然 像说家常话一样。 在夏秋之交的今天,使刘改兴的“政治经济学”A B C 一下子充实了许多。 金如民说:“还有些事,等你父亲看过信,表了态,我们再同你大爹联系吧 ! 改兴,这封信也不是一帆风顺就能过来的。” 看看快晌午了,金如民留他吃饭,刘改兴谢绝了。 送他出来,金如民握住他的手说:“人一生中机遇可不多,改兴,好好干哇 ! 庄户人从来没有这么好的天时呀! ” 刘改兴点头说:“金书记,我有一斤的力气,用上他二斤二两。” 他觉得金书记似乎还有话想说,犹豫一下,又没讲出来。也许,他想打问一 下刘改芸和其他人? 他从旗委大院出来,怀里揣上那封他还没看过的信。他总感到有点离奇,信 皮上竖写着“刘玉计弟亲启”。一切都是真真的。 刘改兴把信收好,赶快吆喝上毛驴往造纸厂跑。 守大门的人问他干什么,他说来买书。人家以为他头脑是否有毛病,死活不 让进门。后来,又是递烟又是赔笑脸,好容易才过了这一关。 “干脆去见阎王。”刘改兴改变了策略。他直杵杵地找到厂长,诚诚恳恳地 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人家。 “别人不用的书,说不定农村还能用,厂长您就高抬贵手支援一下农民兄弟 哇! ”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何况厂长是个人,厂长一放绿灯,刘改兴赶快到小山 似的废纸堆里挖掘,直到下班,他找出三四百本对文化科技站派上用场的书籍。 厂长好人做到底,象征性地收了他二十块钱。 “就算我们的赞助吧! ”人家慷慨地说。 刘改兴抓住对方的手,一摇再摇。 返回的路上,他心里一个劲称颂:“还是工人老大哥痛快呀! ” 至于给月果妈和其他人扯衣料的事,他早忘了,忘得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