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再过几天,阴历就进八月了。 村小学开学的日子快到了。秋天的忙碌也就拉开序幕。 这天后晌,刘改芸喂完鸡,向水成波家看了几眼,她知道,成波顾外顾不了 内,家里的营生一个男人也干不成。 自从埋掉赵六子,她再没跟水成波见过面。天地就这么大,各忙各的,居然 二三十天没说上话。 刘改芸回到家里,找出海海的几件旧衣裳,想给他改造一下。 刚拿起一件洗得失去本来面目的茄克衫,她的手就停留在上面,目光抚摸着 它。 那还是前两三年,水成波送给海海的,对每年只有一百多元现钱的水成波, 炕上还缠绵着一个“棺材瓤子”,那实在是一件“超级” 礼物了。 茄克衫刚穿上身,赵六子就张牙舞爪,吼天喊地。 “又是你那个放心不下的人送的哇? ”赵六子灰黄的脸上,烧着火。 刘改芸看也不看他一眼,海海向他射去惊诧的目光。 海海干营生时舍不得穿,尽管那样,庄户人费穿戴,它还是破旧了。原先的 天蓝变成了灰白,拉锁早就失灵了。 刘改芸思绪万千,从它又想到成波。可以说,自从那个把她送入天堂同时也 推入地狱的“四清”工作队员走了以后,水成波是她精神上的支柱。 他是芨芨滩上,自己可以无话不说的男人,连在哥哥面前她也做不到这一点。 虽然她跟了赵六子以后,就仿佛失去语言功能,但每逢碰上水成波,他们只 要交换一个眼神,也就彼此心照了。 他知道她苦,她也知道他苦。 这就足够了。 从前,刘改芸守住这个名存实亡的家,无暇顾及其他。想给水成波出点力也 是只能想想而已。 她深知一个男人守住一个不能自理的女人,有多么艰难。水成波又要教书, 娃娃们的功课是一分一秒他也不愿耽误的。 改芸的心沉下去,把茄克衫放到箱子里头。应该先去水成波家去看一看。她 只听说他娶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知青“老婆”,在嫁给成波前,就不完整了。 “唉,她也是个苦命人! ”刘改芸为那个女人叹息。 刘改芸临出门,向箱子上面的镜子里扫了一眼,这是她近来才有的动作,以 前,她从来不到镜子跟前来。不用照,人们的眼光和神色就是一面镜子,刘改芸 从那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形象。 她不愿意也没有必要注重自己的美丑。美也罢丑也罢,那个刘改芸早就死了 ! 水成波在她嫁给赵六子以后,对她说过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 刘改芸的文化知识,几乎全是刘玉计口口相授而来的,论程度,“相当”于 小学六年级,那句话的含义,改芸不全懂,也能明白一部分,用庄户人的话说白 了,那就十分明了,人生最大的悲哀,是心死了,比身体死了更糟。 刘改芸的心枯了,她的精华,她的艳美,她的未来,全都被那个大学生带走 了,永远带走了。 他走了,是她把他“解放”把他放走的,她从来没有后悔过,也没有怨恨过, 她当时那样义无返顾采取措施,完全出于自愿,出于对爱她的人的一片挚爱! 并 非屈服于那个女队员! 她兑现了自己的诺言:“跟了你,我死都不怕! ” 连死都不怕——一个人,到阳间只能走一遭——还怕牺牲自己的身体吗? 尤 其是为了他! 她知道,自己那么干,解脱一个人,却又坑苦了另一个人——水成波。刘改 芸总有一种抱愧,她欠水成波的太多太多了。 当她听说,李虎仁慷慨地为他找了一个老婆,而水成波又根本没有什么夫妻 生活时,刘改芸在夜里饮泣,为了那一颗同样死去的心。 赵六子是他们共有的一段黑色岁月,他们终于埋葬了它! 刘改芸的目光离开镜子,心间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情,她感到,自己应该 帮助那个女人,至少让她活得像个人,至少别再拖累成波。从一个女人纤细的感 觉出发,刘改芸判断,那个女人身体上的病是次要的,心病才是主要的。 她的苦处,向谁去倾吐啊! 刘改芸出了院子,向水成波家走去。 秋天了,阳光明媚,天高云淡,地里头的庄禾蒸腾出酒一样的气息。 地里干营生的人说说笑笑,还有人在抖山曲儿: 杨树花开成串串 你是哥哥的命蛋蛋 年轻人们吼的又是别的一种腔调: 可是你总是说我 一无所有…… 几辆毛驴车从她身边过去,装的是糖菜,葵花头。 刘改芸从开始发白的玉茭地插过去,水成波的西瓜地里留下枯死的蔓子,茅 庵空荡荡地立在那儿。 刘改芸仿佛看到了成波忙碌孤单的身影,心头漫过一阵惆怅。 水成波的家没有院子,一间东倒西歪的土坯房,孤零零地趴在地上。这间房 子,据说还是土改时分给一个放羊汉的,人家后来盖了新房,就让给成波了。亏 它的地基在沙地里,不然早就与世长辞了。 刘改芸这还是头一回来这儿。 在她想象中,水成波的家里,一定是“脏乱差”。且不说他没工夫,就是舍 得下力气,也照料不到。 男人就是男人。 刘改芸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叫了一声:“成波! ” 回答她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 进来哇! ” 刘改芸走进屋,第一眼看见的,是在炕上半躺半卧的女人。因为窗户小,屋 里光线不太充足,刘改芸的眼睛适应了以后,发现炕上的女人虽然十分瞧悴,但 人样样并不丑。要是她健健壮壮的,那一定是个挺出色的女人。 她又扫了一下屋子里,拾掇的也还干净,没有什么摆设,反倒显得清爽。 这很出乎她的意料。 炕上的被褥,虽然陈旧,可拆洗得干干净净,尤其使她诧异的是,炕上的女 人一年到头不下炕,屋里居然没什么难闻的气息。 她真佩服水成波啊! “你,是谁家? ”炕上的女人笑了一下。她那没有血色的脸上闪过昔日的风 采。 “我,是刘改芸,海海他妈。” “噢,你真养了一个好儿子! ”女人发出由衷的赞叹,“我家成波,天天夸 你的海海,有出息,从小就能看出来。” 她让刘改芸坐到炕沿上。 刘改芸的心情忽然灰了一下,听听,“我家成波,”多自豪呀! 不管水成波 能不能尽一个实际上的丈夫的职责,女人仍然十分心满意足。 改芸摇下头,笑笑说:“有什么出息? 还不是成波多操了心呀! ” 她开始平静地跟女人说话。 刚开始,刘改芸想帮扶一把成波的设想,被眼前的现实降了温,在委屈之中 又加了一丝莫名其妙的不快,仿佛被水成波冷落了一样。 女人一说话,她的情绪就正常了。 成波能这样过光景,难道不是应该高兴的吗? 可能经常有学生到家里来的缘故,这个女人对村子外面发生的事和她家外头 的世界并不模糊。 “都是我把成波拖累了。”女人眼睛闪出泪光,“叫他受了穷不说,也生生 把他的前程耽误了,像他这样的人,走出外头,凭一身本事,还愁发达不了呀? ” 刘改芸安慰她:“一个人活在世上,除了发达,还有别的哩! ” 女人连声叹息:“成波是个好人,大好人。好人才受这样罪。” “总有他扬眉吐气的那天。”刘改芸仿佛对自己说似的。 “好年头都叫我误了。改芸,你看他,快四十岁的人了,连个根子还没栽下, 我可把他害苦了。”女人呜呜咽咽地哭了。 刘改芸情不自禁地为她擦泪:“甚社会了,还讲究有根没根? 你好好治病, 别的不用多想。成波一转正,手头宽裕,该吃的药就吃,这病能治! ” “我把十个水成波也吃了! ”女人长出一口气,“下辈子当牛做马,我也报 答不尽啊! ” 刘改芸想轻松一下,笑着说:“咱们不管下辈子,先把这辈子过好! ” “我还有那指望? ” “咋没有? 有! 好光景才开了个头。你赶快好起来,到外头一看就亮堂了。” 可能,还从来没有个女人对她这样深表同情,推心置腹地说过话,女人的脸 上泛出两片淡淡的红潮,眼睛也亮了许多。 “改芸,我给你掏句心里话,我只要能下地,今天能走,明天就跟成波分手。” 女人的口气十分坚定。 “啊? ”刘改芸想不到她会说出这种话。她原以为,成波侍候了她这么多年, 女人会感恩不尽,千恩万谢。 “改芸! ” “你咋……” “我明白,成波又不待见我,我也不配他待见我! 他是怕我活不成才收留我 的……”女人又抽抽泣泣起来。 “那,你就更不该……” “不,改芸,你让成波守住个不疼不爱的女人,不是活受罪呀? 他不是嫌我, 他是恨一个人。” “谁? ”刘改芸惊骇地看着她。 女人一种不吐不快的神情,使她脸上布满了怒容。 这团怒火,反倒使女人显出了生气,不像一个病病恹恹的人了。 “李虎仁! ”女人的牙齿中间,挤出这几个字。 刘改芸不用她往下补充,就猜到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了。她把女人抱在胸前, 沉痛地说:“大妹子,你是个好人……” 女人突然大声痛哭起来,哭得痛彻心肺,哭得惊天动地,哭得酣畅淋漓…… 那些心灵上有深深的伤痕的女人,才能这样毫无顾忌地号。 刘改芸忍不住陪她哭,她有自己的悲痛。 她边哭边劝慰女人,足足有一根烟的工夫,女人的急风骤雨的痛哭才变成淅 淅沥沥的哀泣。 刘改芸先擦干她的泪水,再抹掉自己的泪水。 她们两个人,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块儿,沉默无语,可两个女人的心沟通了, 她们同病相怜,她们互相体察。 这会儿,千言万语都显得多余了。 “改芸姐! ”女人这样称呼她,“从来到这个窝里,我真想痛痛地哭上一气, 不能呀,不能呀,他够糟心的了。没个人听我哭。” 刘改芸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看你们过成这样,我心里头还好受点。死鬼在那会儿,我想过来帮帮,也 干不成。”改芸沉重地说,“我欠成波的情太多了。” “你欠他的? ”轮到女人惊讶了。 刘改芸又点点头,正要说给她听,外面有人叫:“成波哥。” 刘改芸向外头一看,是李引弟。 她犹豫地看女人一眼,告诉她:“是李虎仁的闺女,引弟! ” 女人毫不迟疑地说:“她又没惹我,叫她进来,听说,她死过男人了。” 刘改芸这才走出家,招呼引弟:“你咋也来了? ” 引弟怯怯地说:“我想看看成波嫂。” “引弟,进来哇。”女人在家里说。 刘改芸和她相跟着进了屋,女人认真地注视她,似乎从她脸上寻找什么似的。 刘改芸和她并排坐在炕沿上,改芸先开口:“引弟,病好些了吗? ” 她这一句,果然有效,成波女人立刻跟上一句:“你咋病了? ” 引弟向她望去,正要开口,刘改芸替她说:“她爹给闹的。” 引弟低下头,泪水就止不住嗒嗒地掉下来。 女人不做声了,她可能想到了什么,只是深深叹息了几声。 刘改芸说:“引弟,你找成波有事? ” 引弟擦着泪水说:“我看这里有什么营生,我帮成波嫂干一干。” 成波女人笑了一下说:“我这个家,像个人住的地方,还亏了从从! ” “从从? ”刘改芸和引弟异口同声表示惊讶。 “是从从隔两天过来一回,真叫人不好意思。” 刘改芸心上咯噔一下,她看出来,引弟也有同感。 “想不到,从从还有这份心。”刘改芸点点头说,“成波可没少教出好学生 呀! ” 引弟脸上掠过一丝遗憾,似乎因为落在了从从后面而不安。 刘改芸说:“引弟,快开学了,成波又忙开了,咱们动手做饭,叫他回来吃 口现成的。” 引弟表示同意。 这两个女人,都知道成波家平时的饭肯定是凑合,今天晚上,都想让成波和 他的女人像模像样地吃一顿。 “引弟,你和面,我去拿鸡蛋。”刘改芸说。 “不,我去拿。”引弟拉住她,一溜小跑走了。 成波女人惋惜地说:“才活人,咋就没了男人? ” 刘改芸不想说这件事,破坏刚刚形成的融洽气氛。 “谁知道这辈子碰上什么灾难呀! ”她这样敷衍过去。 不大工夫,引弟拿来了鸡蛋腌肉,在芨芨滩,能有腌肉的人家,屈指可数。 成波女人难为情地说:“引弟,这……” 引弟只朝她一笑,面颊上的那颗“瘊子”也跳动了一下。 刘改芸和引弟把饺子包好,又炒了两个菜,等成波回来吃,一直到天黑了, 也不见水成波的踪影。 成波女人说:“咱们先吃哇,他事多,说不上哪会儿回来。” 刘改芸点点头:“那咱们就动手煮吧! ” 吃饺子时,三个各有不幸的女人的话题就丰富起来,引弟也不拘束,脸上生 气勃勃,恢复了平静。 从成波家出来,引弟说:“我跟你做伴去吧? ” 刘改芸略一沉吟,同意了。 她感到心里舒畅多了,一个人的不幸十分沉重,三个人都有过不幸,仿佛一 下子分掉三分之二似的。 同时,她的一个主意也更坚定了:成波这里有人招呼,她也放下心了,等苏 凤河外出时,她跟上建筑队,为大伙做饭去。 她相信,那里需要她。 等改兴哥一回来,她就去向他“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