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从梳洗打扮完毕,家里的其他人还没有动静。 她吹灭了煤油灯,屋子里立刻就弥漫着刺鼻的煤烟味,把她用过的这粉那膏 的芬芳,把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都淹没了。 窗户开着,纱窗外面的天色还一片漆黑,星斗齐辉,一钩淡淡的几乎看不出 的残月,悬在院子当中那苗白杨树上。 东边的屋里,传出父亲深沉的鼾声,连妈妈都还在梦中呢! 西边,丕丕的屋里静悄悄的。 昨天晚上,从从向成波请教音乐的事。回来得挺晚,妈妈把饭热了两回了, 一个劲地嘟哝。 从从匆匆扒了几口,就放下了,她说要备备课。 看到女儿又精神焕发,有了生活的劲头,当妈的自然求之不得,也就不强迫 她了,只要心劲足,人是不会饿坏的,不是六十年代勒紧裤带的年头了,如今的 年轻人,只有撑坏的可能。 水成波给从从拉了一个提纲,让她“参考”。田从从对它的重视,早已超过 了“圣旨”的水平,岂能参考一下而已。 从从只看别人站在讲台上挥洒自如,她可从没有在那个位置上品味一下是什 么感觉,她倒不胆怯,只觉得心虚:咋讲,砸了锅可咋办? 田从从在成波那儿获得的,与其说是有关音乐方面的知识,更不如说是上讲 台的勇气和信心。 水成波以校长口气对她说:“不干则已,一干就得成功,如今时兴‘炒鱿鱼 ’,小心我把你又炒又煎! ” “炒鱿鱼”这个时髦字眼,从从比他早听到而且有切身体会,招弟早就不厌 其烦,不厌其详地对她讲过该字眼的含义了。 这个字眼儿,一旦从水成波口中说出,从从格外爱听,她笑着说:“成波哥, 啊不,水校长,你煮我,炸我都行。” 水成波瞪她一眼,挺怕人的,她不便再说什么了。 从学校往回走,从从还哼着: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牧童的歌声在荡漾 她把成波的亲笔提纲抱在怀里,按在嘴上,捂在眼上,仿佛它是有血有肉, 能笑会说的一个活人。 “成波,成波……” 一副痴迷人魔的神情。 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子,教个小学的唱歌,绰绰有余,她找成波,是为了寻找 他的支持和亲近。 田从从把提纲看了两遍,就胸有成竹了。为了证实一下她的成功,她还对着 镜子演习了几次,从表情到表达,她的自我感觉十分良好,还低声细气地唱了一 支《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成波也没让她非教什么歌子不可。农村的小学,没有什么现成的教材,能唱 几支歌子就行,包括《酒干倘卖无》之类。 原则就是“内容健康,朗朗上口”。 至于“健康”的尺度是什么,成波更没具体指示,那就全靠任教老师心领神 会了。 直到快一点钟,从从才睡下了。 她刚盖上毛毯,忽然想起来,这几天弟弟总是天一黑就出去,挺晚才回,就 像今晚,可能他还没回来。 从从又爬起来,拖上鞋,走出屋子,到丕丕屋的窗子下面往里看,里头漆黑 一片,不过,从从还是看出,床上没有人。 “这人,到哪儿去了? ” 从从把村子里的同龄人过了一遍,只有李宝弟人过伍,跟丕丕能“纸上谈兵” 乱侃一气,但要有个条件,没有烧酒,俩人是侃不成的。 可她看不出丕丕喝了酒更看不出有醉意。 丕丕的脸上洋溢着甜蜜的令人怀疑的神情。 他天天跟谁在一块儿? 从从心间放人了一个疑团。 回到她的屋里,从从好一会儿没能入睡。刚刚打一个盹,院子里忠于职守的 公鸡,就喔喔地报开了时间。 她今天早点起,是因为开学的日子到了。 东边屋里有了动静,母亲边穿着衣衫,边过来,对她说:“吃点东西吧? ” 从从不置可否。 母亲到春灶上,往锅里添上水,开始点火,火光白烟一块儿从灶膛往外扑。 从从走过来,帮母亲烧火。 “妈,多煮几个鸡蛋吧! ”她这样说,与其说在商量,还不如说在下命令。 母亲决不会拂逆她的愿望。 从从可以看出,母亲对她最近的状况表示满意,那眉毛疙瘩,舒展开来,脸 上也涂了笑意。 “你晌午不回来了? ”母亲试探着问。 “今天开学,事情挺多,不回来吃午饭了。”从从显然在撒谎,火光照出她 的兴奋和俏丽。 母亲点点头,锅里放了十个鸡蛋。 煮鸡蛋的工夫,丕丕披着衬衫从屋里走出来,脸上的睡意还没退尽。 “姐,我能不能享受几个? ”他走到从从面前。 从从放下柴火,把他拉到一旁,悄声说:“丕丕,老实交待,搞什么地下活 动? ” “我又不是八路军的交通员! ”丕丕笑嘻嘻地说。 “你不告诉我,就自己煮去。”从从说着,准备离开他。 丕丕的手指在她嘴上一按:“嘘! 你不能悄声点! ” 从从胜利地笑了。 母亲在灶台上忙活,根本不注意这姐弟俩神神秘秘干什么。 “鸡蛋熟了,我凉在盆子里了。”母亲说,“再熬点拌汤哇? ” “好好,熬吧! ”从从连忙说。 丕丕把姐姐拉到墙角处,这儿立着许多去年的葵花秆,当柴火烧的。 别人的视线到这里就被遮断了。 丕丕说:“姐,我还正想找你,汇报汇报。” “鬼精! ”从从哧地一笑,“顺杆子就爬上来了? 这么多天,咋不请示也不 汇报? ” “顾不上呀! ”丕丕笑着说,“我不能谎报军情哇! ” “听你说,这回是八字有了两撇了,对不对? ” 丕丕点下头。 “丕丕,你是不是在搞对象? ” 后生又点点头。 从从心里又惊又喜,到底当过兵,行动雷厉风行,神不知鬼不觉,就搞上了。 “谁? ” “你猜哇! ” “你这么神秘,我咋猜? ” 丕丕在她耳朵上说:“她就是月——果! ” 从从没有惊讶,而是不安地问:“她,她跟你好? 月果,可是咱们芨芨滩的 人尖尖! ” “看你说的,姐姐,月果不愿意,我还能按住人家压手印呀? ” 从从说:“你真有眼力,姐姐支持你! ” 丕丕把她的手一拍:“多会儿咱们也是统一战线。姐姐,我看爸爸妈妈的阻 力不会小。” “还有大姐,她早给妈说过,在城里给你找对象……” “这事,我能当家,别人的意见,只能供我参考。” 姐弟俩的话渐渐低下去,变成耳语,担心母亲听见他们向纵深发展的谈话。 “将来,爸爸妈妈要反对,我找水老师去给他们做工作。”丕丕说。 从从的心抖了一下,沉吟地说:“他,肯吗? ” “咋不肯? 谁有了难处,水老师都肯伸出支助之手。”丕丕充满信心。 “但愿一帆风顺。” “哎,姐,我看你近几天喜眉笑眼,碰上什么高兴事了? ”弟弟改变了话题。 “我? ‘民办’上了,为人师表了,能不高兴? ” “哄我! ” “少瞎说! ” “看看嘴不硬哇! 姐姐,我真心希望,有个男人爱你。” “会有吗? ”从从的声音颤颤的,这会儿天亮了,从从的脸色有点‘苍白。 “过来吃饭。”母亲喊他们,姐弟俩只好暂时结束交谈,到春灶跟前喝拌汤。 “给你,鸡蛋。”从从把盛鸡蛋的盘子推到弟弟面前。 丕丕向她投去含义深长的一瞥,笑着说:“姐,你可表里不一呀! 让人是个 礼,锅里头没下米,你的眼睛里头伸出两只手,拨拦我哩! ” 从从在他的脊背上爱抚地打了一下。 “当了两年兵,嘴头子倒磨快了。” 丕丕嘻嘻地笑了。 吃过拌汤,丕丕说,他要去起山药,从从用一块大手绢把鸡蛋包上,满面春 风地向学校走。 半路上,碰见宝弟,从从立刻沉下脸,目不斜视,想从他身边过去。宝弟挖 开手拦住她,认真地说:“从从,我能不能跟你说说话? ” 从从想给他几句难听的,但转而一想,似乎不妥。从根本上说,宝弟并没有 干下对不起自己的事,再说,自己成了老师,以后要注意形象和影响。 水成波不是谆谆告诫自己吗:“从从,为人之师,可得处处注意自己的言行, 己之不正,焉能正人? ” 是啊,出口不逊,岂不有损老师的形象? 她用冷冰冰的口气说:“李宝弟,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宝弟,还加个李,”后生气哼哼地说,“从从,我那天喝多了,说了些屁 话,你不要计较,行不行? ” 从从不做声,一脸不屑一顾的神情。 前几天,白白找见她,拐来绕去,刚说到这个话头,就被她生气地打断。 那次谈话,是在苏家的房顶上进行的。地方高,又没人打扰,还十分凉快。 从从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白白就无法代行红娘之职了。 “从从,我知道你想跟谁好,”宝弟一副破釜沉舟的果决,“可你就不回头 思谋一下,那可能吗? 那现实吗? ” 从从的脸哄的一下红透了,也同时失去了冷静,怒目圆睁,扔过一句话: “葛针地里头放毛驴,有你入嘴的地方? ” 宝弟似乎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他不恼不走不气,看着她说:“从从,你不心 疼自己,也该心疼一下水老师。” 田从从一下愣住了。 他听出了宝弟话里的“骨头”,被击中要害而又不想承认的痛苦,使田从从 的脸成了灰白,她几乎摔倒,宝弟急忙过来扶她,被她一把推开。 宝弟说:“从从,爱别人和被别人爱,中间没个等号不行呀! ” 从从已经心灰意冷地直想哭。 没想到,平时稀里糊涂的宝弟,对问题看得那么一针见血,那么入木三分。 她只能有气无力地说:“你,走,走开! ” 宝弟向她行个军礼,很听话地走了,一边走,一边频频回顾。 田从从手里的鸡蛋,差点掉在地上,宝弟走远了,三三两两的娃娃们又打又 闹地出现了,他们是去报名的。 从从努力使自己恢复常态,跟他们一块儿往学校走,她昏昏沉沉的,有的娃 娃们向她打招呼,她也没有听清,答非所问。 手里的鸡蛋变得像千斤石头,从她的心里坠下去,坠下去。 今天的好心绪,全被宝弟破坏了,双腿沉甸甸的,迈不出步。 到了设在村子东面的学校里,娃娃们像一群蜜蜂,嗡嗡地笑闹,几个老师, 也开始忙碌起来。 从从暂时还没有办公的地方,和水成波在一间屋里。 她到了门口,看见水成波正跟刘改兴说话,就没有往里走,刘改兴看见了她 :“进来,从从。拿的什么好吃的? ” 从从只好进了屋,水成波很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慢慢抽烟。 从从把鸡蛋放在没有油漆过的柳木桌子上,就靠窗户站在一边。她心里堵得 慌。 “嗬,还温温的哩,”刘改兴笑着说,“成波,从从犒劳你这大校长,我跟 着沾光。” 说完,递给成波一个,自己拿一个在桌子上啪啪地磕开,剥下皮,一口就是 一个。 水成波说:“猪八戒吃人参果就这架势! ” 刘改兴被鸡蛋噎住,说不成话。 从从扑哧一声笑了。 “成波,你们忙吧,我刚才跟你说的事,你好好考虑一下,我老爹还拿不定 主意呢! ” 成波点点头。 刘改兴走出去,成波说:“从从,你先帮一年级的老师报名去。” 他手里玩着鸡蛋,并没有吃。 从从忧郁地说:“水老师,我想跟你说说话,行吗? ” 水成波说:“刚开学,你看事情有多少,后晌说吧! ” 从从没吭声,放下东西走出来。 成波望着她沉重的步子,沉思片刻又把她叫住:“从从你回来。” 田从从迟疑了一下,转过身往回走。 这时,一个老师走进来,和他说课程的安排。从从站在一旁等着。 他们说完话,从从刚要开口,又一个大点的学生“报告”,他向校长说,粉 笔不多了,到哪儿去买。这是老师打发来的。 成波答复了他,才对从从说:“你想说什么,抓紧点。” “你没工夫,哪就以后说吧! ”从从神思恍惚,脸上却挤出一片笑影。 “也好,先忙去吧! ”成波似乎放心了。 从从走出来,帮一年级的教师报名。 白天过得真慢,终于把太阳盼到山下去了,她的头脑昏昏沉沉的。 水成波叫她:“从从,吃鸡蛋来。” 她感不到饿,只觉得心里乱哄哄的。 水成波把鸡蛋推到她面前,自己面前已经有一堆蛋皮,表示他已经吃过了。 校园里沉寂了。 水成波开始抽烟。 “……”从从不知该怎么叫他好,“我在害你吗? ” 水成波莫名其妙,把纸烟吐出来,迷惘地看着她:“你说甚? ” “我在害你,对吧? ” “你咋这么说话? ” “我待见你,就是害你,是不是? ”从从快哭了。 水成波不言语了。他好像认识到,一个危险的话题,就摆在两个人之间。 “你说,是不是? ”从从催促他。 “从从,你想过没有,爱情是什么? ”水成波决心跟她再认真地谈一次。那 次在玉米地里,看来没有触动从从的要害。 “我不想探讨理论,我只知道,我就……” “从从,当一个人把爱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时,你说,它的价值该怎么去评 定。” “别人会痛苦? ” “会的,从从,她病了那么多年,能活到现在,还不是我在精神上是她的支 柱? 你这么固执,只能让她早死! ” “不,她不会那么想! ” 水成波皱起眉头:“从从,爱情是美好的东西,自私的爱情是不存在的。” 从从看定他说:“哲人说的,恰恰跟你相反,成波,爱情是最自私的。” 成波叹口气:“好吧,从从,生活会教你明白,你在干什么。” 从从看了他一会儿,匆匆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