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麦子打完了,田耿看着雇来的“麦客”装小麦往粮仓里贮存。 今年的麦子成色很足,粒粒饱满,这多亏田直从旗种子公司给他闹了良种, 化肥又充足,才有的收成。 夏收一完,麦客们也该卷铺盖回家了。 田耿坐在石碾子上头,悠悠地抽烟。自从土地承包,田耿仿佛失去了活力。 村子里的人似乎不需要他了。沉重的失落感使他茫然无措。真像苏凤池所说: “土地到了户,还要甚球党支部? ” 他这位职业革命家失业了。 过去,田家哪天不是人来人往? 他是芨芨滩的主宰,几乎事无巨细,他田耿 均应过问,也必须过问。他代表一个强大的执政组织注视着,掌握着这里的一切 ! 那时候,田耿有时忙得头疼脑涨,夜不成眠,也曾想过,哪一天,他也能倒 背着手,优哉游哉地在村子里转转,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用干,彻彻底底干 净利索地放松一下。 什么产量,任务,学习大寨,计划生育,张三打架,李四上吊,他都不闻不 问……那该有多么惬意呀。 田耿自从取代水汇川之后,逐渐习惯了这种忙忙乱乱,人来人往的生活,还 有开不尽的会议,吃不完的会餐…… 突然,他猛然发现,那一切都消失了。 “后生熬成个老汉,公社又变成了单干。”苏凤池这样言简意赅地概括了三 十多年的“一大二公”。 田耿对苏凤池一向不以为然,不过,“一大二公”的变迁,涉及到他的事业, 这是田耿始料不及的。 门前冷落马蹄稀。 田家失去了往日的风采与红火,他田耿在芨芨滩人们的心目中成了无足轻重 的,几乎可有可无的角色。 要不是乡里有些会还用他去开,田耿就在政治舞台上无事可做 他倒是有充裕的时间,只要他愿意,可以随时到各处转转了。 但他失去了在村子里转悠的热情和兴趣。过去没工夫现在没必要。他似乎成 了一个生活外面的人了。他有一种被遗弃的委屈和不平。 村子里的几个党员,都埋头在土地里,连个会都召集不成。 有的竞说:“一切向钱看,要不要这党员都扯淡。” 田耿好伤心啊也好气愤呀! 你入党那会儿,咋宣誓来? 一切向钱看,这红色江山谁去管呀? 他有时在人们都入梦以后,独自来到已经没人关心的前大队政治中心大院面 前,心间流淌着苦涩和迷惘。 他现有的政治理论以及生活阅历,还不足以看透身旁发生的这一切意味着什 么。冷冷清清的大队部,仿佛是一个时代的遗址,向他诉说着昔日的峥嵘和骄傲。 这片大队部的房子和它后面的一片树,田耿坚决反对分掉,理由是,人们以 后总得有个聚会的场所吧? 现在不开会不等于将来也不开永远不开。 大家见他态度十分坚定,也就没有把大队部拆了。 其他村子,可把大小队的一切都分光了。 只有在这片失去生命的房屋面前,田耿才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自己的活力, 自己的前程。 今非昔比,一切都成了旧事。 刘改兴的上台,更使他不想承认也得承认,芨芨滩新的时代真格开始了。 刘改兴党外人士,但他是芨芨滩的行政头头,他田耿今后得听刘改兴指拨了。 他请刘改兴吃饭,一副和解的姿态,不知道人家领不领情哩? 田耿想到这儿,不由得叹起气来。 麦客干完了营生,跟他结账,田耿把工钱算清,一个夏天,人家共挣了一百 多块钱。 打发走麦客,也就把夏天打发走了。田耿又想起那天刘改兴几个帮他收割小 麦的情景,不禁感到一丝惭愧。 光说村民心里没了田耿,你田耿心里又有村民吗? 不要说全心全意,连半心 半意也看不出来。 几个五保户,你又咋关心来? 你要是早对女知青关心一下,成波女人会落那 下场? 明知她受李虎仁的欺侮,你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装聋作哑! 你的党性你的 良心到哪去了? 小学校的房子千疮百孔,你又有什么表示? 全村子,还不是你田耿家数一数二的排场? 这号光顾自己的党员,人们还要 你干甚? 从前,人们怕你不是服你敬你! 如今去了一个怕,还剩下了什么? 田耿扔掉手中的烟头,感到一阵烦躁。 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是他自己把刘改兴推到台上去的。 共产党,那决不仅仅是个好听好看的字眼! 田耿呀田耿,你咋就忘了自己的“宗旨”了呢? 田耿正要回屋里去喝口茶,润润干燥的嗓子,这会儿,从村子中间的路上拐 过来一个平平常常的人。 他直直地冲着这儿走进来。 “啊! ”他的惊异卡在嗓子里。 “咋,不认识了? ”水汇川哈哈笑着,过来抓住他的手,“我又不是‘还乡 团’! ” 田耿连忙说:“哎呀,快进家快进家,水书记,你咋也不打个招呼? ” “怕你杀猪宰羊嘛! ”水汇川一边同他往屋里走一边说。 田耿有点惴惴不安,可脸上仍然在笑。 进了屋,水汇川也不等他让,自己就盘腿坐在炕上的小方桌旁。 “从从妈,沏一壶茶来。”田耿向在院子里忙活的女人说。 他给了水汇川一支烟,又为客人点上。 从从妈端上茶壶,认出了水汇川:“真是请不到的客人呀! ” 水汇川说:“我还怕你把我赶出去呢! ”说着哈哈大笑。 “快去准备吃的。”田耿吩咐女人。 “老田,不用我‘约法三章’吧? ”水汇川笑说,“你要把我当成客人,我 立马就开步走! ” 田耿连忙说:“家常便饭,总不能背上锅灶检查工作哇? ” “什么检查! ”水汇川又点上一根烟,“我离开农村年头多了,形势发展又 快,跟不上趟,走马看花,也得观一观,不能睁开眼睛瞎指挥吧? 我想呀,你们 这两年是咋干的,我是当唐僧来的。” 田耿面带愧色:“老水呀,这两年,真羞得人没法说,一塌糊涂。” 水汇川说:“你不分大队林场,大队部,我看就是一大功劳,有先见之明, 有水平! 搞土地承包,决不是否定一切,再说,也不能鼠目寸光。各种各的地, 不是社会主义。现在分散,是为了将来更大规模,更科学更高级的联合。社会主 义大农业,才能从根本上使农村城市化,让农民真正富起来! ” 田耿的心田,像久旱的土地,这一阵甘霖洒得他实在舒服。 “照你说,我这个党员有用哇? ”他不假思索地说,他自己也奇怪,这句话, 咋敢在被自己夺过权又重新上台的人面前讲出来? 他在田直跟前,都没有说过这 种出格的话。也许,在田直面前,怕丢了当哥的尊严。 水汇川先是一笑,继而严肃地说:“老田,不光你一个人有这种想法吧? 你 入党那会儿,想过没有,要咱们共产党员干什么呀? ” 田耿不想摆大道理,在水汇川面前,用不着那一套。 “干社会主义干共产主义。”他这样说。 “那,你自己就把问题回答了。”水汇川笑了。 田耿若有所思地点下头。 从从妈做好了饭:烙饼,炒山药丝,拌黄瓜,还有扁豆稀饭。 一端上桌,水汇川就稀里哗啦地吃开了。 他边吃边问:“咋不见娃娃们? ” “从从在学校,丕丕不知又钻到哪去了。”女人替他回答。 “丕丕,就是那个‘小兵张嘎’吧? ”水汇川放下筷子,称赞从从妈的烙饼, “看好吃香,有水平! ” 从从妈笑了说:“那就再吃上一张! ” 水汇川抹抹嘴:“连明天的都吃下去了。” 田耿也不吃了,陪他抽烟,接住他刚才的话说:“丕丕在部队上开汽车,一 回到村里,技术就瞎了! ” “那要看咱们发展快慢。”水汇川说,“机械化的道路还得走。” 田耿说:“干了几十年合作社,绕了个大圈子,又从头干,摸着石头过河, 谁知道这石头揣住揣不住呀? ” 水汇川改变了话题:“老李还好哇? ” 田耿点点头:“光景过得还红火。” “过些日子再去看他,你今天跟我去看一个人。” “谁? ” “刘改芸。听说她的儿子赵友海,挺有理想,要办鸡场。咱们去看看。” “海海在城里学习哩! ” “那咱们就看看刘改芸。” 田耿知道,这些年来,水汇川还没忘记“四清”那年的事哩。 他负愧地说:“咳,老水,那会儿,我也是随大流,伤了好人……” “我可不想听人算旧账。眼下,干事业还来不及,提那些干什么? 过去的就算过去了,往前看吧! “ 他跳下炕,穿上鞋,和田耿相跟出来。 路上,水汇川说:“老田,过去的阶级斗争为纲,咱们犯过错误,只要认真 吸取教训,群众就不会斤斤计较。现在的中心是搞经济建设,你这个村支书咋当, 仔细想过没有? ” 田耿承认,他的确还没认真思谋过。 “那我就留给你这个题目,过几天,乡里打算开个村社干部会,我还想叫你 当个典型,发发言哩! ” “你快不要出我的丑了! ”田耿连忙婉言谢绝了。 他们来到刘改芸家时,赵友海刚刚到家,正在洗脸。改芸在做饭。 “海海,水书记看你来了。”田耿在院子里通报。 刘改芸和海海连忙迎出来。 水汇川拉住后生的手说:“我听方局长介绍过你了,这回收获不小吧? ” 海海兴奋地说:“大开眼界! ” 人们进了屋,水汇川说:“改芸,你别忙,我在田支书家吃过了,我来看看 海海的事业。” 张开笑口合不住的改芸不住点头。 赵友海说:“水书记,我那鸡场,还是一张白纸呢! ” “那才好描画呀,红烽乡准备树几个示范户,海海,你就算一个吧! ”水汇 川说,“你要做出个样子给人们看,在农村,青年人一样可以大有作为。” 海海说:“决心我有,不知道本事行不行? ” 水汇川拍拍他的肩头:“事在人为,又有天时,你不成功,又待何时,有困 难,咱们想办法解决! ” 他们说话中间,刘改芸的饭做好了,为了不打扰他们母子吃饭,水汇川和田 耿告辞出来。 海海把他们送到大路上才返回。 田耿一直没有说话。 没说的,他一直没有到过这个全村数一数二的穷户。 他打了一个冷战:突然发现,自己离人们远了,远了…… “老田,我还要去红旗村走走,你回哇! ”水汇川的话把他惊醒了。 “不回家了? ” “不了,烙饼下顿再享受吧! ”水汇川笑着说,往东边去了。 田耿往家走,心事重重,他没想到水汇川走马上任就来看他,更没想到,水 汇川对从前的事只字不提,不仅如此,就连水成波的情况,也不谈及。 田耿到了家,发现刘改兴等他。 “回家坐! ”他招呼村长。 “这儿凉快。”刘改兴掏出烟,给他一支。 “刚才,水书记去改芸家了。”田耿说。 刘改兴点下头,没有显出惊异的神情。 “村子里的文化科技站,过几天成立,我想请你,李虎仁和水成波当顾问, 你看行不行? ” 刘村长说的是这么一件事。 “顾问? ”田耿说,“我能顾上什么问呀? ” 刘改兴笑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更详细地说了一遍:“光靠一帮年轻人,力量太单薄,有 你们这批老将,老中青结合,才能办好。” 田耿不及细想,欣然同意:“那我试一试吧! ” 不论是不是个真正的角色,既然村长出马相请,就不好意思拒。 绝了。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村子里的其他事情,刘改兴下决心似的,从衬衫口袋里 掏出叠好的一张纸,十分庄重地递给田耿。 田耿接过来展开一看:“入党申请书”几个字赫然跳入眼帘。 他又郑重地认真地把这几个字审视了一遍,双手微微发抖,他想过有关刘改 兴的事,惟独没有往这上面思谋。 “老田……”刘改兴的脸忽地红了,说话也失去了平时的利落。 田耿连忙打断他的话:“刘改兴同志,我代表党组织接受你的申请。” 这时,一种豪迈和权威感充实了他的全身,在刘改兴面前,他也感到自己高 大了起来。 刘改兴说:“老田,让组织考察我吧! ” 田耿点点头,刘改兴告辞,他把改兴送走,掂着那份申请书,觉得它沉甸甸 的,他又回忆起自己有过的同样的一天,但他记不清,自己那份申请书,是不是 也有这么重,这么沉…… 说老实话,刘改兴这个举动真出乎他的意料。 他又低估了刘改兴。 在“还要甚球党支部”的今天,刘改兴的心还没冷,可见这个人的城府有多 么深! 也许在过去受压抑的那些日子里,刘改兴的心间就埋下了这粒火种? 也许, 正是这个高远的目标一直鼓舞刘改兴活到今天吧。 田耿回到屋里,点上灯,把刘改兴的申请字斟句酌地看了一遍。 他仿佛在翻阅刘改兴时至今日的一生。 其实,刘改兴没有离开过芨芨滩,如果需要,他身上有几根汗毛,田耿都能 数清。刘改兴的岁数,使他在每次运动中,都能被运动上,只不过,级别不如父 亲高罢了。 刘改兴身上的优点缺点,他田耿是一目了然的。 他不能不承认,刘改兴在芨芨滩是个比较完美的庄户人,但是,只要他是从 一个地主老婆肚子里爬出来的,那一切就暗然失色,另当别论了。 有时候,刘改兴的长处,比如他十分勤劳,善于治家,在那个被扭曲的年月 里,反倒成了短处。 在整个芨芨滩,穷则穷矣,数刘家的院落井然有序,不然的话,当年“四清”, 那个工作队的小秘书,也不会对刘家的院子情有独钟,又“爱屋及人”,同刘改 芸发生那种以喜剧始而以悲剧终的一幕。 “时刻不忘复辟! ”田耿至今没有忘记,那会儿批判刘家父子时的结论。 赵六子的批判就更上纲上线了:“向咱们贫下中农示威哩! ” 那会儿,刘改兴是什么样的心情啊,高高在上的田耿是无法体察的。 饱经忧患的刘改兴,他还没有忘记那个崇高的目标呀! 田耿也明白,刘改兴第一次受挫,让他清楚,他与党呀团呀无缘,是他念小 学时候发生的入队事件。 刘改兴也盼望戴上红领巾,他居然也向老师提出了这个天真的要求。 结果不言而喻,他是哭着回家的。 也许,从那会儿起,刘改兴就种下了这个希望。 田耿把刘改兴的申请放下,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这一天,对田耿来说,内容可太充实了。他都来不及细细地咀嚼,消化,吸 收。 丕丕吹着口哨回来,把他的思绪切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