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办公室的烟气很重,成波还在抽。 乱哄哄的一天终于结束了。这个破破烂烂的小学校,多少年来成了他的第二 个家,如果不是那个女人还用他关心的话,水成波可以把这儿当成真正的家。 他的亲人,就是那些他送走的一茬又一茬的学生。 自从那个“四清”工作队员方力元有远见地把他安排在这儿以后,历尽风雨, 他是“坚如磐石”,年复一年地在这里耕耘不已。 多少年了,红烽乡说没变化也有变化,大大小小的运动、斗争、混乱,它也 不是世外桃源,都要做出反应。 芨芨滩死了多少人又生了多少人,这些都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着,也在轰轰烈 烈地进行着,新生的大哭大叫来到世上,死去的吹吹打打送走。 要说没变化,这个小学校一副饱经忧患、满目疮痍的样子,更加衰败不已, 成波也由一个后生成了中年人,但他的生活几乎没有新的篇章。 直到近来,这一切似乎都发生了剧变。 按庄户人的说法,他熬成了“国营”,又戴了个不大不小的乌纱帽帽。 芨芨滩的这个小学,也要改头换面了。 这是水成波欢欣鼓舞的快事,自己的那些变化都扯淡。 刘改兴已召集过村民会,大家一致赞成刘村长的一项建议:修建村小学。 “再穷,也不能叫娃娃们穷下去了! ”刘改兴动感情地说,“没有人才,别 想发财! 芨芨滩要飞出金凤凰! ” 人们最头疼的事是罗锅子上山——前( 钱) 紧。 关于这一点,刘改兴经过深思熟虑,已成竹在胸:“咱们来它令三点一要。 村里挤一点,大家从红白喜事的花费中抠一点,先向家长们借一点,我再去问上 头讨吃,要一点! ” “行! ”众口一词。 刘改兴就“上蹿下跳”,向上头讨钱去了,他今天该回来了。 苏凤河的建筑队已初具规模,人们一合计,都同意先内后外,给娃娃们把学 校盖好再冲击芨芨滩。 已经开始备料。 新校址选在原大队部的附近。 田耿对这个选择十分有好感:“刘村长,有眼力啊! ” 这一下把从前的芨芨滩和今天的芨芨滩就放在了一块儿,连在了一起。 大队部还有个文化科技站,他田耿的功劳是有目共睹的了,是他力排众议, 才留下公有林和大队部呀! 水汇川的评价当之无愧! 刘改兴交给水成波的任务是画个学校草图:“你是行家,最明白,学校该咋 盖,想长远点,看出他二三十年去! ” 水成波不能不佩服新任村长的气魄和能力。于是,在成波的草图上,将来连 盖教学楼的地方都留了出来,尽管眼前只能盖平房! 刘改兴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一大笔钱,不仅他这辈子花不完,恐怕下辈 子也花不完。他让成波看的信,即刘玉谋的信,玉谋老人明确表示:愿为乡亲效 力,捐款二十万元,兴办各种可以办的事业! 二十万元? 刘家祖宗几代人,挣下过这么多的钱啊! 芨芨滩几年的产值才值这个数呀?! “你的意见呢? 老人的意见呢? ”水成波看完信,看着他说。 “我爹说,他早早离家,下落不明,我爷爷奶奶挂念了一辈子,他能活到今 天,也真不简单。叶落归根.人能团圆比千金万金都值贵,他攒下的钱,一个不 要! ” 这就是刘玉计。 水成波的目光把这间又破烂又拥挤的办公室环视了一遍,心间掠起一股莫名 留恋。多亏那个工作队员,他才有这个属于自己的天地,在这儿独自咀嚼人生的 酸甜苦辣,他,方力元,刘改芸,一生中惟一的一次聚会,多么遥远啊! 至今回 忆起来,都让人荡气回肠! 说老实话,成波不爱回家,自从那个女人进了家,他仅仅把她当成朋友,而 不是把她当成老婆,女人重病缠身,他做不成男人,即使健康,他也不想沾她。 可惜她生活不能自理,成波只能年复一年地照料她。 成波是个有女人的单身汉,可并不是个“快乐的单身汉”。 他从女人的目光中看到的是感激而不是温情,这正是他所要得到的东西。这 个女人也很苦,别的知青纷纷打道回府,她没脸返城,而家里的人也仿佛忘记她, 居然没有一个来看望她。那个不幸的夜晚,葬送了她的一生。 有几回,女人哭着说:“成波,你让我死了哇,我拖累住你,叫你活不成个 男人。” 成波反而安慰她:“你死了,我就好活了吗? 天不要命自寻死的人我最瞧不 起。” 女人诚恳地说:“成波,我来世变牛做马也要找你! ” 成波笑着说:“有那么一天,咱们好好恋恋爱,一个程序也不要丢下。” 女人凄然一笑。 “我放心不下你。”她在自顾不暇中,常常这样说。 水成波对她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多少年的朝夕相伴,把她当成了一个亲生 的女儿那样对待,虽说她只比他小四五岁。 他转正以后,手头宽裕了,第一件事,就是给她买了许多妇科良药,并且托 刘改芸为她做了一身新的夏季衣裳。 那天晚上他回去,女人对他说:“引弟、改芸做的饭。” 成波笑着说:“你看,关心你的人多着哩。” “那是你人缘好,成波,我看,从从那女子……” 水成波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了,厉声打断她的话:“你少胡思乱想。” 女人可能从来没有见他发过脾气,吓得愣住了,不过嘴里还在嘀咕:“我能 看出来,我的眼窝不会哄我! ” 水成波没有再说话,到学校备课去了。可他的心在提醒自己,女人的感觉没 有错。田从从不论怎样掩饰她的感情,女人还是以女人特有的细腻观察,感受到 了。 一开学,他和田从从单独相处的机会更多了。 水成波清楚地看到,一个危机正向他和从从逼来,他看出,田从从正沿着一 条迷乱的路走下去。 他没有机会研究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闹不清田从从的什么情结出了毛 病,他只感到,这件事再不能任其发展下去了,必须采取措施。 二青说的“缓和法”已不见成效,很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助长了田从从的盲 动和迷乱。 他这会儿没回家,就是等刘改兴回来,跟他敞开谈谈。 水成波还从来没有这么烦恼过。 对田从从说轻了不行说重了也不行,田直他们安排从从当民办,绝没想到这 种局面吧。 开学伊始,诸事冗繁,成波还要老想着那个新学校,从从真给他添了不少乱。 他的烟抽完了,就找出烟叶子,动手卷,神不守舍,几次没卷成,他一生气 把烟叶子一把抹到地下去。 “这是咋啦? ”有人在门口说。 “改兴! ”水成波仿佛找到了救星,一下把他拉回屋子。 刘改兴显然匆匆忙忙赶来的,身上散发出走长路尚未休息的汗气。 “成效如何,村长大人? ”成波说。 “托校长的福,总算没白跑,”刘改兴也以开玩笑的口吻说,“我去找了金 书记,一口就答应给两万块钱,把咱们的大头稳住了。” 他端起缸子,咕咚咕咚喝水。 水成波脸上的肉一松,表示他笑了一下。 “成波你说,我在城里碰上了谁? ”刘改兴抹抹下巴的水珠,递给他一根 “太阳”。 “谁? ” “方力元! ” “他,他一直在城里? ” “闹不清,上回我去拿信,在农林局院子里,我就怀疑是他,今天,我去农 林局联系村民培训的事,果真是他,他没认出我。” “他变化大吗? ” “他还准备到咱们这儿办个学习班哩! ” “还没忘这儿? ” “也许吧! ”改兴口气沉重地说,“他能忘了吗? 我向金书记打问,他说以 前在别的地方工作,去年才调来的,挺能干,是旗委的第二梯队什么的。” “来了也好,让他翻翻历史,对芨芨滩的发展有好处。那会儿的小方,今天 的老方,我觉得他人不赖,谁知心变了没有! ” 刘改兴没答话,从兜里掏出几盒“乌鸡白凤丸”递给成波:“听人家说,这 药对你女人挺管用。” “改兴哥,你今年收益又不大……我给她买下一堆药了。” “拿去哇,天可怜见,也是苦命人哪! ” “改兴,我还正想跟你说她的事呢! ” “她,咋啦? ” 水成波也不绕弯子,把田从从的事都抖露出来。 “这不是走了邪门歪道吗? 改兴哥,她一意孤行,非出乱子不可。” “你的意思,该怎办? ” “最好把她输送出去,离开这儿一二年,看看外面的世界,老练老练,思想 就成熟了。” 刘改兴沉吟片刻说:“成波,我还真闹下个这方面的指标……” “给谁的? ” “旗里从农村招一批学员到农技校念书。两年,出来按中专待遇,定向分配, 我原想开个村民会,让白白去呢! ” “改兴哥,你谁也不要给! ”水成波一拍桌子站起来,“月果心气高,没念 成书,一直耿耿于怀,这个指标就给她。” “不,成波,要听你刚才说的,从从有点走火入魔,先让她去吧,这对几个 人都有利。月果的事,以后再说,机会还有。” “不行不行! ”水成波坚决反对。 “成波,这你就不对了,从从受过刺激,几乎毁了,她现在的感情又出了麻 烦,你总不能叫她去跟老苏干泥工哇! ” 水成波原来设想的,恰恰是那个出路,不知道从从听不听他的,刘改芸向他 吐露要去建筑队做饭的事以后,成波就考虑过了。 刘改兴一句话,点破了他的心思,他叹口气说:“改兴哥…… 唉! “ “这事,我去跟从从说。”刘改兴笑着往外走,“连口吃的也没有,我只好 开路。” “有! ”成波把他拉住,“鸡蛋。” 刘改兴说:“一定是从从的,对吧? ”他边吃边说,“这个女子,咋想的! ……” 水成波说:“这真把感情用错了地方! ” 刘改兴说:“有的事,我也弄不清,如今的年轻人,好像没了大方向,你看 城里的后生们,头发留得老长,从背后看分不清是后生还是闺女,那就好看,真 日怪。” “改造人比改造地更难,”水成波深有感触地说,“有个娃娃没来报名。我 一打问,说是爹妈说了,地都成了自家的,学不学文化没关系,能受苦就行,女 娃娃更是面临这个难关,再开会,你这个村长得讲一讲! ” 刘改兴点头,他把几个鸡蛋吃完了,又喝了一通水。 “愚昧比贫穷更可怕,改兴哥,你要想叫芨芨滩现代化,先得叫人现代化。” “这话可说到骨头里去了。”改兴感慨不已。 他们又说了一阵话,刘改兴就回去了。 水成波的心踏实了许多,他又为刘改兴把指标主动让出来深受感动。这样的 村长,众人还能不拥戴? “从从,你又把一个人给耽误了呀! ”水成波替月果不平。 他正想回家,引弟气急败坏地跑来,向他报告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变故。 他赶紧往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