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水成波的那间衰老不堪的房子周围挤了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说什么的都 有。 “有人看见引弟从这儿跑出去啦,跟上鬼了。” “白茨大仙又显灵了。” “李虎仁叫引弟乱跑,不是想作害全村人吗! ” 水成波知道,这会儿引弟早回到家里了,不然这群人里的一部分,是放不过 她的。他也明白,李引弟是怀有一种负罪感,替她父亲赎罪,到他家尽责任的, 其中,也包含着一个学生对教师的关心。 水成波从人堆中推开一条路,大家看见他,议论的话语戛然而止,目光齐刷 刷地集中在他的脸上。 不论人们对女人和引弟有什么看法,对他水成波还是相当尊敬的,谁家没有 娃娃在他门下求过学呀! 成波的人品也赢得了这种不用语言表达的敬重。 成波到了屋里,刘改芸和大青妈在女人的身旁站着,一副束手无策的神情。 “成波! ”改芸凄楚地说不下去。 “这个女人呀……”大青妈撩起衣襟抹泪。 成波面对一副可怖的景象:女人的上半身从炕上垂落地下,双手托地,仿佛 在生命的最后_ 刻,想从这间她生活了,不如说囚禁了多年的屋里爬出去似的。 枯黄的头发披下去,像一堆干草。 两条干瘦的腿,还盖在被子里面。 她的手跟前,倒着一个贴有“乐果”商标的棕色玻璃瓶。 屋里还残留着浓烈的农药气味。 水成波把女人抱起来,她完全彻底地死了,双目微闭,青白的双唇还半开着, 她像有话对他说。 女人脸很平静,像平时睡着了一样。 成波把她放在炕上,让她枕在平时睡觉的枕头上,把被子蒙上。 “你真傻呀! ”水成波双手抱头,蹲在地下。他心里清楚,茹苦含辛了十几 年的女人,正当她看到地平线上曙光微现时,正当她和他度过严冬,迎来风和日 丽的阳春时,她为什么不辞而别! 那只乐果瓶子,是他给西瓜打药时,还剩下一点点,原先放在木箱的下面, 从从收拾家时,把它随手立在炕下的墙角里,女人的手刚好可以探到它。 这时,二青、丕丕、宝弟、海海、刘改兴、田耿、苏凤河一大群人都来了。 刘改兴刚到老苏家,和他商量趁天气暖先把新小学房舍的基础打好,明年一 开春就盖校舍,事情刚说到一半,村子里的人就哄嚷开了。 他们在路上碰到了田耿。 刘改兴来到炕上,拉开被子,看了看女人,又把被子盖上。 苏凤河把水成波拉起来,在他嘴里擂了一根烟。 田耿叹息不止:“唉,才活出头了,咋又走上绝路? ” 刘改兴心里明白了一多半,他不便挑明,就和田耿几个人商量后事。 “成波,你的意见呢? ”他抽口烟,用手挠着脸上的一个被蚊子咬的疙瘩。 水成波忧伤地说:“咱们的辛苦都付之东流了。人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咋不 咋! ” 这句话的含义,也只有他和刘改兴心照不宣。 刘改兴对苏凤河说:“老苏,你找上两个人,先去割一副棺材吧! ” 苏凤河点下头,安排人去了。 刘改兴又走到外面,对众人说:“大家都回去哇! 成波女人病了多少年,村 里人没少照顾她,就是在九泉之下,也忘不了咱们芨芨滩人对她的好处! ” 这几句话,首先使一些心软的女人们一掬同情之泪,其次,一些满腹狐疑的 人也表现出通情达理的姿态,人们陆续走散。 田耿暗暗吃惊,刘改兴遇乱不乱,说话也很艺术。 “田支书,这丧事一切从简了吧? 芨芨滩的乡俗,外来的女人,又没给成波 留下一男半女,不准埋到那片坟地去。这回例外,我想大伙儿也能通得过。”刘 改兴不想让这件事在村子里造成持久的影响。 他以快刀斩乱麻的办法,尽快结束它。 水成波说:“就这么办吧,天气还挺热,明天就办吧! ” 田耿没意见,又说了几句安抚的话就回去了。 二青几个后生说:“水老师,我们干点什么呀? ” 水成波一摆手:“没什么事。用着你们,我去找你们。二青,你才回来,先 回家去吧。” 后生们心情沉重地走了。 刘改兴说:“走,到我家去吧! ” 水成波摇头:“不了,我再守上她一夜哇! 这么多年,她有我这个男人,又 没有我这个男人,枉在人间走了一趟。” 刘改兴也不勉强,水成波打定主意,是劝不转的。 他把多半盒烟留给他,走出去,不一会儿又返回来:“从从要是来了,你叫 她去我那儿。” 水成波“唔”了一声。 人们都走了,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点起来,水成波掀开被子,对着女人永远睡 去的脸端详起来。 她该有多么委屈,多么怨恨呀! 她和他近在咫尺,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他,没 有尝到应该尝到的人生滋味。 水成波从她进门那天起从来没有像今天黑夜这样,对她仔细认真地瞅过几眼。 她来到这儿,是另一个男人为了报复他,完成了自己的一个任务而已。 她在水成波的眼里,只不过是个影子。 他没有跟她说过多少话,因为无话可说。无情可谈无爱可说无柴米油盐可想, 他们活到可以不交谈的境界。 水成波没有挨过她,没有摸过她。 他把对李虎仁的憎恶,完全转嫁到了她的身上。 水成波的心里忽然跳出一个使他毛骨悚然的认识:是他杀死了这个不幸的女 人! 她是无辜的呀! 她是不幸的呀! 作为个男人,心胸何其狭隘,心地又何其铁硬呀! 要了人家又不跟人家真正过日子,这叫男人吗? 她生命的那最后一瞬间,对他该有什么想法? 水成波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在几代学生面前,你崇高你伟大,你与人为善,你嫉恶如仇,但你对自己身 边这个名义上是你妻子的女人,恰恰与上面的品格相反! 她什么地方惹下了你? 没有! 她的不幸,能怨她吗? 她作为一个形单影只、背井离乡的女子,能保 护自己吗? 她把自己的不幸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你——她的丈夫,希望得到的不是 谅解、同情和补偿,而是相反的东西吗? 如果你能以自己,一个男人广阔而温暖的胸怀去体贴她,她会一病不起,直 至走上绝路吗? 不到四十岁! 女人四十一朵花,她应该才踏上洒脱、成熟的女人之路。 但她已经走了,用永恒的黑暗把自己包围了起来,她不再需要什么人了。 在她最困苦的时候,她没有走,因为她总怀有一线希望。当她本来已经越过 险滩时,却又轻生而去,因为她预感到了绝望。 成波啊成波,你的良心怎么会泰然处之? 水成波在愧疚中垂下头,他仿佛绕到了月球的另一面的宇航员一样,终于窥 见了黑暗的另一半。 他的手轻轻地按在失去生命的脸上,款款地从上到下抚摸了一下,女人的嘴 唇合拢了。 成波下了炕,在地下走了几圈,他觉得奇怪,这个家突然变得空空荡荡、阴 阴森森的了。女人死了,但她的身体还在,家里却出现了巨大的空洞。 原来,她的生命,她的气息,甚至连她的不幸,对他只会感激而从没有抱怨, 都是实实在在有形有影的东西啊! 如今,这一切都被她带走了,连她久治不愈的病痛。 也许,同情有对象,安抚有目标,对成波也是根精神支柱吧。 没有人再像她那样更需他的关爱了! 水成波伫立窗前,夜未深人已静,头顶只剩一片寂然无声的星光。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在门口停下来。 水成波不问也知道,从从来了。 他深深地吐出口气,像往常一样,叫她进来。 从从显然已经哭过了,两眼红红的,泪痕湿湿的。 她走进来,先到炕头上,撩开被子,把女人注视了半天,然后,倒上水,为 她梳洗打扮,在她的点化下,水成波大吃一惊,失去生命的女人不仅不怕人,反 而比她生前还更有生气。 她哭得好动情,好伤心,好深沉! 水成波也不去劝她,让她痛快地哭去吧。 过了好一阵,从从才收住了哭声。用她那闪耀着泪光的双眼,望着水成波, 里面有热情,有恋情还有期待。 成波说:“从从,你去刘村长家一趟。” 聪明的从从,已经觉察到了什么,她说:“成波,你想把我打发走,眼不见 心不烦,是吧? ” 水成波点下头:“从从,我说过,自私的爱情是没有的! ” “成波,你对这个女人,是自私呢还是很公正呢? ” “……” “她是你的女人,但你从来没有爱过她,又没有早早地同她解除关系,你说, 这也是高尚的吗? ” “……" “我哭她,是为她的不幸,不是如你想的,是我害了她,不,我没有害她! 我爱谁是我的权利,谁也无法干涉,况且,成波,你并不爱她,没有我,你也不 爱她。” 水成波开始不想跟她说话,这会儿又无话可说。田从从的话使他哑口无言, 你能说她不对吗? 田从从像个裸人,坦白得令人吃惊,直率得也令人吃惊,心口如一,表里一 致,这种惊人的坦诚,毫无顾忌,具有威慑力。 “成波,我并不是非要你跟我好,恰恰相反。我可不当这个有名无实的女人 ! 我要一个我爱他他也爱我的人。” “从从! ”水成波低声地呵斥她。 “你听我把话说完。这个女人,已经成为昨天了。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故事, 我不感兴趣,我只关心今天和明天。成波,我爱你,一个教过我的老师,一个比 我大许多的男人。你以为我一时冲动,出于猎奇? 那你就错了! 我受过伤害,在 感情上绝不会再草率从事。出于真心的感情是无法阻止的,不由人的! ” “从从,爱,爱,这又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成波的眼睛一直没有往姑娘身 上注视。 “成波,成波,你在我心目中多么高大,但你又这样懦弱! ” “懦弱? ” “懦弱,没有男子汉气概的男人! 成波你看着我说,你真的不待见我? ” “哎呀,从从,待见能等于爱情吗? ”水成波有点生气了。 “好,成波,我不逼你,我等着你,直到你告诉我心里话。” 田从从充满信心地走了。 水成波把她叫住:“回来! ” 田从从很顺从地折回来:“不用你说,我知道刘村长跟你捏好套套,想把我 赶出芨芨滩。办不到,我哪儿也不去,该去过的地方我去过了,不该去的地方也 去过了,我要亲眼看看,我爱的人爱的是什么女人! ” “从从,你这是何苦,为什么糟蹋自己? ”水成波觉得,他和刘改兴的计划, 在从从的一意孤行面前不堪一击。 “也许,我是第二个像她一样的女人吧! 还不如她,她至少在你身旁伴了多 年呢。”从从镇定地说,“成波,明天我不过来了,我跟她已经告别过了。” 她第二次走出去,头也不回。 水成波眼前一阵迷雾,但他也突然发现,在自己心灵的某一个角落中,一个 女人的身影隐现过,她就是从从。 但他从来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女人”来回味过呀! 从从有“爱克斯”光眼睛吗? 他迷惘了,一直坐到天亮,直到苏凤河几个人抬着一具白木棺材走过来,他 才意识到这个女人真的同他分别了。 天阴阴的,但没有下雨,一副欲哭无泪的神情。 刘改兴一出现,人们就开始办理有关女人最后旅程的事宜。简单,安静,就 像她嫁给成波时一样,大青妈和改芸为她最后一次梳理一下头发,一块花花的床 单蒙住她的全身,然后,她就睡到一个永远不需要更换的床里去了。 在赵六子的坟旁,又多了一堆新土。初秋的阳光,给它涂上一层橙黄的光泽。 芨芨滩几代人的逝者,都在这里找到最后的归宿。这个不属于芨芨滩的女人, 也在这儿长眠了。 刘改兴扔上最后一锹土,就叫人们回自己家。他让改芸准备下了饭。 刘改芸招呼人们吃饭,她还特意准备了一瓶二锅头。 海海不在,他和二青商量鸡场的事去了。 饭吃得很沉闷,水成波喝了两盅,就倒在炕上,一直睡到满天星斗才起来。 刘改兴已经出去了,家里只有刘改芸在收拾碗盏,桌子上晾着一小盆绿豆汤。 水成波一醒来,刘改芸忙忙给他舀了一碗,放在他手跟前。 他用忧郁的目光,注视着这个自己曾暗暗爱恋过,又从来没有向她倾吐过衷 肠的女人,一种失落,一种苦涩,一种辛酸,从他的心坎上漫过去。 她了解自己的心吗? 当他那样义无反顾地帮助她和那个大学生时,她明白他 在受什么样的熬煎吗? 可能,刘改芸至今也不清楚吧! 他找了一个不爱的女人,她嫁了一个不爱的男人,在这个天平上,他和她找 到了同一个支点。 都过去了,不被爱的女人和男人都永远离去了。 留下的人生,让活着的人去品味。 “改芸! ”他干涩的声音使刘改芸感到异样。 “快喝吧! 下下火。”刘改芸温和地说,她在分担他的苦恼。 “你说,我是个好人吗? ”水成波突然这样问。 刘改芸一愣,转而一笑:“好人。全村人谁不说你好呀! ” 水成波摇摇头,凄然一笑:“改芸,要是个好人,就该大胆地去追求自己认 为正确的东西,我,可没那种勇气啊,我不如他……” 刘改芸低下头,她知道,那个“他”是指谁。 “还提那些干甚? ”她凄婉地低声说。 水成波下了炕,就往外走,他没动那碗绿豆汤。 刘改芸在后面喊他:“喝完再走! ” 他没有回答。 天黑了,头上没有星光,空气湿漉漉的,一捏能出水。 要下雨了。 水成波盲目地走出村子,等他稍稍清醒一点,发现离女人的坟头不远了。 他想扑到坟上去大哭一场,排遣胸中的积愤,积怨,积郁! 但他发现坟地上隐隐约约站着个人,而且口中念念有词。 “我对不住你! 来世变成牛马,任你使唤哇! 这点钱你带上,阴问路挺长… …” 水成波的头上像挨了一棒,愣住了。 一团火光,升腾起一团纸屑灰,向他这边飘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