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虽然说,渠水是春拔骨头秋拔肉,但一人秋,阳光就失去了夏天的威力,渠 水的温度也就下降,除了后生们还仍去大渠里耍水,姑娘媳妇们就销声匿迹了。 女人们的特点,决定她们不必去冒那样的险。 在这个季节以后,女人们要想干净一下,就得在家里进行了。 白白忙了一天,身上汗水黏黏的,她回到自己的小屋里,一阵新小麦的香甜 扑鼻而来。半个地面,都成了粮仓。 她只穿了件背心,去春灶上舀温水。妈妈在正房里听见动静,在炕上说: “白白,我还给你留着烩菜,你饿不? ” “不,妈,我在从从家吃过了。”白白回答。 舀上水,她下意识地向大哥的房间那边瞅了一眼,隐隐约约,还能听到里面 男人女人的喘息。 白白脸烧心跳,连忙端上水,回到屋里。 又到了有月亮的时候了,初八九的月光渐渐明亮,充满了她这间不大的房问。 白白脱了背心和裤子,尽管在自己的天地里,她仍然不敢不穿裤衩洗澡,似乎在 黑暗中,有不少眼睛在向她窥视。 真不如在大渠里耍水放心。 她也闹不清,这种戒备是咋产生的。也许,即使把裸体暴露在父母面前,也 令人害羞吧。 月光亲吻着白白丰润紧凑的身体,她轻轻地撩水,款款地擦拭。 当双手触摸到坚挺的乳房时,白白连忙紧紧抱住,怕让谁看见似的。 白白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友海在跟前,他会…… 姑娘把脸捂住,两只手被发烧的脸烫了一下。 自从友海回来,她还没见到他,心里急的六神无主。那天,她刚要去找他, 正好月果来了,说友海让她帮忙整理书。白白心领神会,同时感到甜蜜,帮忙纯 属借口,想见她才是真实意图。 白白还不想在月果面前表现出急不可待的神情,故意淡淡地说:“我还没熬 下猪食,等一阵吧! ” 月果哧的一声笑了:“心上早插了翅翅,你当我不知道? ” 白白红着脸呸她一口:“你早有体会了? ” 两个人格格地笑。 白白这才和她相跟着走,路过丕丕家山药地,只见铁锹不见人,月果情不自 禁地说:“人呢? 刚才还在呀? ” “噢! ”白白恍然大悟,“你们早就好上了啊? ” 月果自知失言,后悔也来不及了,就搂住她说:“还得感谢你呀! ” 白白说:“你看,我是自家坟上不烧纸,别人坟上哭个死! 操得哪份心啊? ” 月果笑着说:“再次感谢,行了吧? 白白,你也不要装腔作势,不识抬举, 小心我在海海面前扎你的黑枪! ” 白白在她嘴上拧了一下。 “你们是商量好到这闹‘天仙配’的哇! ”她笑着说。 “真冤枉人! ”月果假装生气的样子,“我可又是替瞎毛驴挽草了! 海海叫 我来请你,我路过这儿,碰上的! ” “真会碰呀! ”白白仍然挖苦她,“不迟不早,不偏不倚,正好碰上? ” 月果把她按在草地上,胳肢她,笑得白白喘不过气来,连连求饶。 月果放开她,两个人互相梳理着头发。 白白知道海海在家,心里踏实了,就说:“善有善报,月果,咱们一块起山 药,干完了我再过去。” 月果推她:“这会儿又沉住气了? 见不上坑个死,见到了又亲个死,你道我 不知道? ” 白白说:“看你经验丰富的,几天不见,成了专家了。哎! ”她对住月果的 耳朵嘀咕,“老实交待,他亲过你没,甚滋味? ” 月果揪她的耳朵,笑得脸红红的。 白白一本正经地说:“真格的干过没有? ” 月果趴在她耳畔悄悄地说,白白又羞又爱又想,哧哧地笑。 “白白,要想知道梨子是什么滋味,你就去亲口尝一尝! ”月果这样结束她 的“交待”。 月果不让她起山药,白白也不坚持,就向友海家走。 成波女人出了事,她没碰上海海。 大青哥的媳妇进了家,人来人往乱哄哄的,白白心烦意乱。 近在咫尺,远若天涯巴掌大的芨芨滩,说碰不上就碰不上了。 二青和海海一回来,白白就准备开个预备会,赶紧把文化科技站办成。田直 对这件事十分重视,告诉她,水书记一再叮咛,这是个新苗苗,必须长好不许长 坏,将来结合农村扫三盲——文盲、科盲、法盲,发挥大作用。 白白按刘改兴的吩咐,先一个一个地找后生闺女们谈话,把底摸清楚,也如 同在作安民告示,作下宣传。 她发现,事情并不像她设想的那么轻而易举,那么一帆风顺,恰恰相反,障 碍还不少哩! 忙于务艺庄禾,不想叫闺女后生们去“闲磕牙”是一种说法。 更使白白恼火的是,尤其是有点岁数的人一再表态,引弟要是也去,他们家 的娃娃就不去。 “跟上点东西可不得了! ”人家心有余悸地说。 白白也再三向人家解释,世界上哪有鬼怪? 人家反唇相讥:“你二爹就是阴 阳,引弟还是他请的神哩! ” 白白被噎得泛不上话。 “引弟身上没鬼,她咋去了成波家,那女人就死了! ”振振有词。 这件事,白白听父亲讲过,刘改兴有言在先,不准把女人喝乐果的事到处张 扬。反正是她自己喝的,闹出去,对成波的名声有影响。 她不能直说,只绕弯子:“水老师女人病了十几年,治不好,死了也不是什 么了不起的事,跟引弟又没关系。” 但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 引弟的处境更困窘了。 白白今天后晌去看她,引弟一见面,搂住她哽咽难语。 白白安慰她,引弟悲愤地说:“白白,我不该当着你的面说这种话,可不说 不行,心里头难活,这都是你二爹闹成的。” 白白深感羞愧:“引弟,看你说的,我连个是非曲直也分不清了吗? ” 引弟说:“我就怕你多心。” 白白说:“引弟姐,水老师教的办法,咱们得用用。” “你是说……” “以毒攻毒,以‘妖’治妖呗! ”白白说。 引弟破涕为笑,把手绢失而复得的事告诉了白白。 “那更好,有我哥导演,戏一定能唱好。”白白真挚地说,“引弟姐,最近 这些天,我大哥办喜事,我二爹不出门,正好动手,应该这样干……” 引弟直点头:“好妹子,听你的! ” 白白偶然向正房瞅一眼,发现她二爹正跟李虎仁神秘兮兮地说话。 “咦,我二爹又到这儿干甚来了? ”她向引弟看着。 引弟未说话脸先红了,躲开她的视线,扭转脸,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引弟,你咋啦?”白自感到诧异。她想不出,引弟这种吞吞吐吐,躲躲闪 闪的神情,跟她二爹在场有什么联系。 这时,李虎仁恭恭敬敬地把苏凤池送了出来,还一迭连声说:“兄弟多费心 哇。我不会叫你白忙。” 苏凤池大大咧咧地说:“李队长,咱们弟兄还分什么彼此,等大青的婚事一 完,我就过来请神。” 说完,他就扬长而去,胳膊下面还夹着一条纸烟。 李虎仁满脸病容,憔悴不堪,精神委顿,一扫平时人精的风度,他叫了声 “引弟”,没听见回答,就心事重重地回到正房去了。 白白对引弟说:“请神? 给你? ” 引弟摇摇头。 “那给谁? ”白白更加迷惘了。 “给我爹。”引弟的声音很低。 “你爹咋啦? 我二爹看来还不会失业哩! ” “病了。”引弟故作镇定,耳语似的说。 “甚病? ” “……” “又是跟上鬼了? ”白白猜测着说,“这鬼……” 引弟举起右手,捂住她的嘴。 “白白! ” “咋? ” “唉,叫我咋说呀? ” “引弟,告诉我,你爹的病,跟你有什么瓜葛? ” 引弟脱口说出:“问你二哥去哇! ” 连忙把脸埋在炕上的被子中。 白白心里若明若暗,但她不往下问了。引弟把二青都说出来了,下面的话, 她就不便听了。 “你们……”她感到脸上滚烫,摇下头,代替了后面的话。 引弟抬起头,脸上洋溢着动人的风采,内心的甜蜜,毫无保留地反射到脸庞 上,白白虽然没有经验但也可以推测,连忙把脸转向窗户。 男人女人们之间的奥秘,白白到目前为止,仅仅停留在理论上。 她从引弟家出来,还安顿她:“引弟姐,你自己先要挺起腰杆! ” 引弟点点头。 白白从李家出来,心绪很乱,她感到当初答应刘改兴搞文化科技站,也许是 一种轻率的行为。 芨芨滩的人,说来在当地时间并不长,听老人们讲,也就四五代人,她爹说 过,苏家在这儿还算早落户的呢! 从前,这里是名符其实的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红 柳、芨芨滩,清朝那会儿,四面八方的人,为生计所迫,到了这里,发现地处河 套西端的这块风水宝地,是养活穷人的地方。 土地肥沃,灌溉便利,有黄河水,旱涝保收。 “锅台上插根擀面杖都能活! ”老人们这样形容当时的情景。 烧红柳,吃白面。这就是当时的写照。 食能果腹,仅此而已,其他的享受就无从谈起,过的是一种饿不死的“富日 子”。 山药圪旦烩白菜 少穿没戴穷不坏 山曲儿是这样抖的,生活实际也是这个样子。 解放以后,其他地方越发展,相比之下,芨芨滩也越落后了。地处偏僻的阴 山南面,交通闭塞,没路没电,又远离城镇,消息贫乏,视听堵塞。“一大二公” 那会儿,芨芨滩分红虽说不高,但保证口粮是没问题的,所以,在红烽乡,它还 算个“世外桃源”,想到它这儿落个农村户口,也不那么容易。 凭这一条,田耿和李虎仁就值得傲视其他大队的同僚。 芨芨滩人既妄自尊大又十分自卑。 “环境决定意识,生活方式生产方式决定意识。” 白白记得水成波这样给他们讲过最为粗浅的“唯物论”。 芨芨滩人有他们自己的思维方法和观念意识。 进入八十年代,芨芨滩人才慢慢发现,他们从前引以为荣,引以为乐的那些 所谓优势,正在消失或者变成相反的东西了。 大排干从村子北面穿越,使两岸的田地迅速盐咸化,芨芨滩像患了重病的人, 地表植物逐年稀疏,完全失去了昔日草木繁盛的风光。放几只羊,都难以满足他 们的口粮了。 在其他地方早已不再为温饱发愁,大踏步迈向现代农业的时候,芨芨滩“以 粮为纲”多少年一贯制的经济结构,使它远远被抛在了时代后面。 没有电,就无从谈现代化。 芨芨滩人没见过电灯,没乘过汽车的人,还为数不少呢。 像死鬼赵六子,还在“四清”初期,去城里开过一次贫协大会,住过招待所, 电灯电话,没用过也见过。村子里有些老汉,老太婆,几十年足不出村,记忆还 停留在民国年间。 相形之下,到城里念过书或者当过兵的新一茬儿,耳闻目睹,对比分析,对 芨芨滩的落后与贫穷,就有切肤之痛了。 全村的文化中心,就是学校,中心的中心,就是水成波。 水成波是芨芨滩精神上的权威。 白白一路走,一路想,她人生的路,真是像这条田间小路,磕磕绊绊,很不 平坦,人家方辰的高跟鞋,能在这儿一显身手吗? 非把后跟崴掉不可。 人比人活不成,毛驴比马骑不成,真是不能相提并论。 这样一思谋,白白感到灰心,沮丧。芨芨滩人,不仅贫困,还十分固执,守 旧的劲头比接受新事物的劲头大。 什么朝代了,还相信她二爹的胡说八道。 白白的双脚,不由自主地就来到了小学校,娃娃们正放学,水成波往他的办 公室走着,他身边跟着从从。 她向水成波说着什么,满面春风,水成波不答话,只管走路。 他一抬头看见苏白白,仿佛得到了救星,立刻喊她:“白白过来。” 从从向白白看一下,笑一下,往别处去了。 白白走到他跟前说:“水老师,你回家不? ” 问过了,才后悔问得不妥,他哪里还有什么家啊。 水成波不在乎,笑着说:“回办公室说话! ” 两个人找地方坐下,白白说:“水老师,事情可真扎手。” 水成波点下头,并不意外:“像吃烙饼那么简单,还要苏白白干什么呀! ” 白白不好意思地笑了:“有鸡天也亮没鸡也亮天。” “鸡跟鸡就不一样了。”水成波依然在难得地微笑。 白白说了引弟的事,水成波说,还得叫她二爹现身说法才能去除芨芨滩人心 头的妖雾。 白白说了她们的设想,成波表示赞同。 “我这个顾问,有时顾不上问,你就自己多动动脑筋,找二青海海他们商量, 总有办法! ”成波这样叮咛,听到海海的名字,她的心狂跳不止。白白点头说: “水老师,去我家吃饭吧! ” 水成波说:“不了,我去海海家,他有话跟我说。” 白白告辞出来,又想转回去,叫水成波捎个话给友海,迟疑了一下,终于没 有那个勇气。 从从看见她出来了,就拉上她回家,留她在那里吃晚饭。 白白路上对自己生气:去找成波,还不是想在那儿能碰见海海吗? 不如人家 从从,也不如月果。 白白这时一边擦身子,一边还在谴责自己。 月亮挪到西边,她的屋子正好埋在了树阴的影子里面。 她刚擦光身子,正要躺到那半截炕上去,忽然发现窗户上映出一个男人的身 影。白白正想叫一声,窗棂上响起了敲击。 咚咚! 白白压低嗓音,带着惊疑问:“你是谁? ” 夏天,窗户关得并不严实,从缝隙中挤过来两个字:海海。 白白喜出望外,一时说不出话,赶忙把衣裳穿上,站到窗户跟前。 “出来,咱们找个地方说话! ”外面的后生在下指示。 里面的姑娘迟迟疑疑,没做出反应。 “快走,一会儿更晚了! ”外面催促。 “……”白白惴惴不安,悄悄开了门,闪出身子,向父母的屋子看一下,静 悄悄的。不等她思索什么,海海拉住她的手,很快出了院子。 白白又惊又喜又怕,心跳得咚咚的,像一匹狂奔的马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