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学校生活,对田从从来说,又熟悉又陌生。她念过书,而且就在这个破烂的 小学里。对它的一草一木都十分清楚。但那会儿是当学生,听老师讲课,现在, 位置换了一下,她站在讲台上,给学生讲课了。 从从天资聪颖,又有水成波的指教,对教学,尚能胜任,学生们同她的关系 也挺融洽。 工作并不沉重,从从也干得很愉快,这主要来自她能向水成波天天请教。 自从和水成波开诚布公、毫无保留地谈过那次话,从从反而轻松了,水成波 爱咋想就咋想,她是“破釜沉舟”,没有退路了。一旦把什么都摊明,就没有精 神负担,她无所顾忌。 她看得出来,水成波与她的心境恰恰相反,他的面容比以前更僵硬了,几乎 找不出愉快的成分,见了她,除了公事公办的话语外,没有半句略带感情的交谈。 “叫他也尝尝心烦意乱的滋味。”从从一方面可怜她的老师,一方面又幸灾 乐祸。 有一天,他到乡里开会,直到天黑也没回来。 从从在家里吃过饭,又拿了两个馒头,一碗烩茄子,送到他的办公室。她不 点灯,坐在黑暗中等他回来。 这间办公室里有水成波的气息,使她熨帖,使她惬意。 她玩弄着他用的一支油笔,仿佛在同水成波拉着手一样,从从情不自禁地把 笔杆贴到饱满的嘴唇上,吮吸上面的气息。 宝弟那天一席话说得她十分烦恼,从从认真推敲了自己对水成波的感情,最 后确认,第一,自己对成波的感情千真万确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绝非一 时冲动,也没有丝毫不纯的动机。自从她看。 见成波的裸体以后,她的心扉上就印上了水成波,如同胶片上的景物显影, 再也抹不掉了。 第二,从从十分固执地认定,自己同水成波之间的事,纯属她和他的事,别 人无权也没有必要干涉。她爱他,至于他爱不爱她,那是水成波的事,谁也管不 了。包括他宝弟在内。 最后从从觉得,她和成波的事,也许是一幕悲剧,但她并不灰心也并不悲观。 已经演过一出悲剧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与其同自己并不爱的男人当“维持会 长”,倒不如这样爱下去。 她已经尝过被一个不爱的人作害的滋味了。 从从很奇怪,她被人夺去了贞节之后,悲痛万分,居然没有走上绝路,而是 忍气吞声活了下来。 后来慢慢明白了,那会儿,在她心灵很深很深的地方,隐藏着一个精神支柱, 一个她寄托着恋情和期望的男人,它被厚厚的姑娘的朦胧情愫掩埋着,一旦照耀 在明丽的阳光下,就豁然开朗了。 原来,她一直在惦念着水成波。 向城里进军惨遭失败,回到了芨芨滩,她想象,水成波一定是先愤怒后鄙视, 自己在他心目中从此销声匿迹。 水成波毕竟是水成波,给她的是指导和鼓励。 她心中的人更加升华了。 从从认为自己没有看错人,他就是自己要寻找托以终身的男人。 以前,那个病女人横在他们中间,使从从进退两难,“不思量自难忘”,但 更深化又不可能,她下过决心,就那样名不正言不顺,侍候他们两个人也甘心情 愿。 从从心里明白,成波女人的死,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聪明的女人,看出了 从从对成波的一片真情、深情、痴情。有一回从从为她梳洗完,正要走开,女人 一把拉住她。 女人在她的脸上久久地注视,然后凄楚地一笑说:“从从,你是个好闺女, 你应该有个好男人。” 从从莞尔一笑:“我这辈子不找男人了! ” “咋? ”女人吃惊而又迷惑。 从从毫不隐讳地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她。 女人一边听一边流泪,终于泣不成声地说:“从从你不能走我的路。不能… …” 接着,女人突然问:“从从说老实话,你待见成波吗? ” 从从没有这方面的精神准备,但出于真心,却点了下头。 她为自己的坦诚惊骇了。 女人笑了笑,叹口气息说:“我能看出来。一个女人看上一个男人,就是这 样,从从你应该有好结果。” 从从诚挚地说:“我能侍候你们,就心满意足了。” 女人苦笑说:“女人有女人的事情从从你还不明白? ” 从从的脸又一次红了,她想不出有力的理由反驳对方的话。从从听明白了, 女人说得太清楚了,仅仅侍候一个男人远不够,男人和女人还有应该有必须有的 事情。 从从不想就这个话题往下说,一时语塞,满身不自在。 她感到自己和成波女人之间并没有一条鸿沟,也没有一座大山。一个男人, 水成波,把她们联系到一块。 “我拖累了他一辈子! ”女人负疚地说,“我不能再让他活不成个男人了! ” 女人眼里放射出果决的光芒。从从一阵心悸,她似乎从那双干枯的眼窝里看到了 绝望——出自爱的绝望。 从从对这个备受摧残的女人,充满了同情与惋惜。 她不知怎么,就问了一句:“水老师,喜欢你吗? ” 女人的回答,出乎她意料:“成波是再好不过的男人了,哪个女人跟了他, 享一辈子福。李虎仁害得他好苦呀! ” 从从以前也隐隐约约听大人们提叙过那件事,但她认为,也许;捕风捉影, 也许,渲染夸大,总之“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芨芨滩没有什么文化娱乐,因 此,风流韵事,家长里短,也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足为凭也不足为怪。 现在,亲耳听女人说出了李虎仁的名字,从从反倒感到悚然无语。 也许,受了从从坦率诚恳的感动,女人把她的事告诉了从从。 “水老师是恨李虎仁,才不跟我睡的。” 从从的脸红而又红,心在狂跳,嘴唇发紧,但她仍然挤出一个微笑,安慰女 人:“都过去了,如今生活也好了,你好好地养病,水老师忙不过来,有我呢! ” “好妹妹,”女人眼里充满了苦涩的泪水,“你对我再好,也不是个男人啊 ! ” 从从心惊肉跳,又羞臊难当,把脸深深地垂下去。 她从女人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 难道真如那个混蛋宝弟所说的,自己对这个女人越好,越是往绝路上推她吗 ? 是的,她有病,还可以成为成波不亲近她的一个自欺欺人的借口,一旦康复了 呢? 成波再不跟她行男女之事,那她该咋活呀? 她在做一个梦。 鲁迅大师不是明白无误地讲过,最大的痛苦在于梦醒之后无路可走吗! 是呀,她的出路在哪儿? 从从明白,即使没有自己,成波也不爱这个女人。 一段不幸的历史,横亘在成波和这个女人之间。 眼前这种令人不死不活、不尴不尬的状况,不是成波的错,也不是女人的错, 更不是她田从从的错。 她听见苏凤池在附近什么地方抖山曲: 二茬茬韭菜穿了薹 心里头的圪垯咋解开 是啊,这个死圪垯该咋解呀? 从从离开了这个一生中没有尝到过男人爱抚的女人,心间流淌着一股苦水。 她反复诘问自己:你能不爱他吗? 结果,回答全是斩钉截铁的“不能”! 成波女人死了,她的死和她当初来到芨芨滩时一样,没有引起人们的格外关 注。草木之人,生老病死,自自然然,何况又是一个缠绵病榻多年的女人。 也许,只有成波,只有从从,或许还有另外一个人,对她的死持有与众不同 的看法吧。 从从对她的死很惋惜,其实,她完全可以不死。 但从从又认为,并不像成波所说的,她对女人的死似乎应负道义上的责任。 田从从难受归难受,但很快就摆平了心理上的失衡。 不论如何,她现在可以理直气壮、毫无顾虑地去追求她值得追求的男人了。 “啊,成波,成波……” 从从的思绪回到黑暗中的办公室。四周一片静寂,她感到孤单,就点上了煤 油灯,水成波的工作日记、教案,学生的作业本,都堆在桌子上。 从从把它们整理得井然有序,又把桌子擦拭了一遍。 一置身于成波的办公室从从就产生了一种温存的甜蜜感,仿佛家庭主妇回到 了自己可爱的小屋里一样。 在成波的备课本下面,从从发现有一页折起来的纸,她无意中展开,被上面 几行内容相同,大而潦草的字迹惊呆了: 我能爱你吗? 我能爱你吗?? 我能爱你吗??? 毫无疑问,字是成波的。 成波一向要求学生字迹必须工整,规范而美观,而且他也成为这方面的表率, 字写得十分工整漂亮,从不潦草。 这三行字,显然是在情绪十分波动的情况下写出的,从递增的问号,又可以 肯定,成波是对一个经常考虑的事情在找出路。 从从目瞪口呆,下意识地把纸揉成一团,装到自己的衣兜里。 “她? 这个她,是谁? ”从从满脑子塞满这个“她”,什么也思谋不成了。 他在问自己,能不能爱的女人是谁? 从从感到胸上堵了一团乱麻,难以理出个头绪来。 好寂静的夜啊,芨芨滩仲秋之夜,空无一人的校园之夜。 有个人交换一下,沟通一下该多好啊。 但这个人只能是白白,别的人不行。可白白自从友海回来以后,就难找见她 的身影了。 白白的命真好,从从叹口气:“唉……” 香油调苦菜,各自取心爱。为什么自己偏偏取了成波这个“心爱”呀? 从从感到心烦意乱,昏昏沉沉的,脸贴在成波的备课本上,思绪飞出好远好 远。 不知过了多久,从从被秋凉冻醒了,她面前的煤油灯已经熬干了油,不知在 哪会儿熄灭了。她哆嗦了几下,浑身紧绷绷的。 从从忽然发现背后有明明灭灭的光亮,扭过脸一看,一个人影正朝外坐在门 坎上抽烟。从那熟悉的轮廓上,她肯定,那是水成波。 “成波。” 从从轻轻地叫着,谁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守候在这儿的呢。从星斗的状况, 她可以判断夜已很深了。 水成波没有动,不住地吐出烟雾。 从从来到他身后,想把双手放在他的肩上,但又缺乏勇气。 “从从,你咋没回家? ”水成波不动,不回头。 “我等你! ” “世上有种无花果,同样也有无果花。”水成波的口吻里并没有责备,只有 惋惜。 “能为一个人开一阵,哪怕无果,死也能瞑目了。” “你不觉得自己付出的太多吗,为我这个半大老汉? ” “你说过,爱情是不能自私的。我要能为你带来一点欢乐,付出牛命也甘心 情愿,成波,你,爱过一个人吗? ” “……” “你不说话,我就得到了答案。那你,爱得深吗? ” “深! ” “她呢! ” “不知道? ” “咋,不知道? ” “人家从来没说过。” “你能忘记吗? ” “不能! ” “为什么不允许我也那样去爱呢? ” “时代不同了,没有必要再去那样活! ” “爱隋还分时代,身份,国界等等吗? ” “……,, “成波,我也要像你一样,永远爱一个人,不管他爱不爱我。” “何必这么傻,这么苦? ” “因为我爱不成别人,爱不成! ” 水成波叹息了一下。 从从大胆地坚决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她觉得水成波周身的战栗如同地震一 样,传遍她的全身。 水成波没有回应她的这个爱抚,但也没有表示反感。 从从心花怒放,泪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头上。 “从从,你哭了。” 从从把泪水吸到嘴里。那么咸,那么苦,那么热。 眼泪本是心上的油 心里头不难活不往外流 她算体会到了。 “回家去吧,明天还有课呢。”水成波仍然这样坐着说。 从从顺从了,她的手恋恋不舍地离开成波的肩头,很快往家走。 她心里贮存了一个希望,一轮太阳,一泓秋水。 她想唱,但没来得及开口,突然发现,从苏神官的家里飘出一个人影,匆匆 地向李家游过去。 她认出来,那是李引弟。 深更半夜,引弟去老光棍家干什么? 从从心中升起一团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