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旗委扩大会散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夜幕四合,繁星点点。 金如民在人们陆续走出会议室的时候,把方力元叫住了。 “金书记,你还有什么指示? ”方力元含笑问,他手指间的香烟只剩下了过 滤嘴。金如民和他并肩走着,掏出烟,一人一支,点上吸了几口。 方力元忽然来了灵感,明天是星期天,于芳也从冗杂的事务中暂时解脱出来, 何不邀上书记同志回家去小酌一番。于芳说过好几次了,让书记得暇“光临寒舍”, 今天是个好机会,反正金如民回到招待所也是孤影孤灯。 “金书记,到我那儿去喝几盅如何? ”他对过去和现在都是自己的上级的书 记说。 金如民看着他笑了一下:“咋,于芳想感激我吧? ” “就算是吧,一别多少年,还没再见过你呢,有幸重逢,也是缘分嘛! ” “那我就随缘吧。”金如民呵呵笑着点头,“你那姑娘也大了吧? ” “高考都两回了。” “战况如何? ” “屡试屡败! ” 金如民“唁”一声:“咱们于芳在教育上是行家里手,怎么连自己的孩子都 没扛上去啊? ” 方力元笑一笑:“一言难尽啊! 现在的年轻人,可没那么听话了。” 金如民仿佛听出弦外之音,拍拍他的肩头,笑着说:“时代发展嘛,事物总 是变化的,包括人,包括你我,只要有志向,我看不必千军万马都往高考的独木 桥上挤。力元啊,我总在想,一个村子出几名大学生固然值得庆幸,学下知识, 坚守农村阵地,开拓进取,叫农村奔上富裕道路,更值得我们欢迎。农村太需要 人才了。中国的事,革命离不开农村,四化更离不开农村,农村始终是咱们的主 战场。” 方力元心潮涌动,方辰落榜,居然引出书记同志如此一篇宏论,可见进党校 学习对一个领导干部何等重要。 他心有所动:“金书记,有机会,让我也去自治区党校进修进修哇。” “行啊,不过最近去不成。你先干上一半年再说吧,咱们的干部队伍,像你 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还很少,先当老师吧。五台山的蘑菇,你正是吃香的时候。” 方力元不再坚持,他明白,书记对全旗的事情,会作通盘考虑。 他的家离旗委大院不远,两个人就不骑车子,边走边谈。 金如民今天心情舒畅,会上研究的几个问题,解决得十分顺利,特别是他讲 到刘改兴的事情时,全场鸦雀无声,人人都全神贯注谛听。 田直不久前到旗里开夏收会议,顺便向金如民汇报了红烽乡民主选举村长的 经过。 “没想到,村民还真个民主起来,把个非党员选上了。” 田耿惴惴不安地望着书记同志。 “非党员? ” 田直点点头,等着挨训。 “谁呀? ” “刘改兴。”田直脸上的汗水直流,并不是天热,心里紧张。 “噢,他是……”金如民在记忆中寻找这个名字。 “刘玉计的儿子。” “哦,刘改芸她哥吧! ”金如民恍然大悟。 “是他! ”田直抹着涌涌不退的汗水。 “村民们为什么选他呀? ”金如民不动声色,掏出香烟让神色惊慌的田直抽。 田直点上烟,吸几口,使自己平静一点忿忿地说:“我们的工作没做好……” “咋做的? ”金如民打断他的检讨。 “村支部事先圈定了两个人。” “他们又是谁? ” “苏凤河、李虎仁。” 金如民点点头,这两个人,他都了解,时过境迁,也不知近况如何了。 “为了能让老苏当选,我还去现场指导了指导。” 金如民忍不住笑起来,田直莫名其妙,怔怔地望着书记。 “老田,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村民们为什么要选你们根本没放在眼里 的人呢? ” “唉,村民们一点也不理解上级的意图! ”田直非常遗憾。 “刘改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让村民们这样拥戴? ” “大不过种了点枸杞子,挣点钱,农民眼窝小,就认为他是个人物了。” 金如民哈哈笑了一气。 他给田直倒杯水,放在他面前,自己端起茶杯喝了几口。 “老田呀,我问你,那个苏凤河,一直务艺牲口,赶过胶车,对不对? ” “是啊! ” “你觉得他能带领全村人致富吗? ” “老苏人缘好,老实疙瘩。” “照你的说法,刘改兴人缘不好,用咱们的术语,就是他群众基础差,偏偏 他被选上了,这不恰恰说明,他在人们心中有地位吗? ” 田直哑口无言。 金如民又问他:“你哥咋看? ” 田直支吾了半天挤出一句:“他能咋? 村民选的,他也只好认了,都是水成 波那家伙搞的。” “水成波? 跟他有什么关系? ”金如民眼前浮现出那个初出茅庐的民办教师。 “金书记,水成波在红烽桃李满天下,他在背后煽动,那帮年轻人就一哄而 上,他那么干,还不是趁机公报私仇呀? ” “跟谁有仇? ” 田直意识到失言,霸占成波转正指标的事能说出口吗? 他马上改口:“我哥跟李虎仁当了一二十年大队干部,有惹下他的地方,他 借机出气。” 金如民微笑着说:“恐怕没那么简单吧,我就听说,水成波有过个转正指标 叫别人顶替了。当干部办事不公,人家报复一下也未必就理短,关键是刘改兴这 个人本身的素质。” 田直端在嘴边的水停在那里,脸上红白颜色交替变化像交通灯一样。 金如民在地下踱了几步,站在他面前,沉思了一会儿说:“老田,你凭良心 说,这件事好赖? ” “我觉得,刘改兴本事是有,他又不是党员,咋能当村长呀? 这不是东西颠 倒,咱们共产党叫群众领导了吗? ” 金如民哈哈笑了起来,你不能批评他的想法不合理,刘改兴当村长,还是件 新鲜事物,想不通的远不止田直一个人,往前推上十来年,不用说当村长,刘改 兴想当个好社员都难于上青天。 “老田,时代在变,形势在变,你好好思谋一下,自从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 咱们身边发生了多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变化。这个刘改兴当村长,也是变化之一, 很有嚼头,你细细品哇! ” “金书记,你说这是好事? ” 田直两眼一片迷雾。 金如民神色平静地点点头。 田直不住气摇头。 “你办了件好事,大好事,给咱们旗里树了一个样板。”书记肯定地点头。 “那……”田直无话可说了。 “老田,回去认真总结一下,写成材料,要大张旗鼓地宣传。一个人怎么样, 不能看他是不是党员,要看他在改革开放中起的作用。党员又不是招牌,又不是 幌子,有了这个称号,只能表明,他更应该也必须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对对,金书记,我一定认真总结! ”田直说不出是高兴还是糊涂。这么说, 是歪打正着,刘改兴被选上,反而成了他的政绩! 意料之外的收获呀! 田直走了以后,金如民又对这件事进行了更深入的思考。这是个信号,农村 中更深层次的变革,恐怕正在这里。 他立即给宣传部长打了个电话,叫他密切关注这件事。 农村的改革,绝不仅仅完成土地承包,它还有更重要更深刻的内涵。 过了几天,田直的报告送上来了,金如民在上面批示:“农村改革的进程取 决于农民民主法制意识的认同程度。只有农民充分行使自己的政治权利时,他们 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主人。这是一个漫长而又艰巨的任务,但毕竟开了头。作 为领导干部,尤其是农村的基层干部对此应有清醒的认识和热情的态度,努力发 现和培养这个新事物。” 在今天的会上,它作为重要材料散发,引起与会者强烈的反响。 这会儿,金如民和方力元走在大街上,还在回味会场上热烈的气氛。 “小方啊! ”金如民以“四清”时的称呼叫他,“这个刘改兴,属于农村中 那种精明强干的人,又敢为人先……农村中这样的人多一些就好喽。” 方力元听到这个名字,心头漫过一片苦水,往事如烟,从他面前飘过去,变 成一片夜色。 刘改兴,刘改兴。 怎么听不到有关刘改芸的音信啊,她从自己的梦里消失了,可她不会从人间 消失吧,他最后听到有关刘改芸的境况,是在“文革” 开始不久,那会儿,他们因运动风起云涌,暂不分配,在学校干革命呢! “刘改芸……” “是她哥吧! ”金如民纠正他。 “对,是她哥。”方力元的声音十分低沉。 金如民恍然一笑,意识到自己可能在揭一个伤疤,就关切地说“力元,你, 再见过她吗? ” “没有! ” “真可惜! ” “可惜? ” “我是说,那年,我们那样做……”金如民长长地叹息了一下。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方力元替他开脱。 “不是十年‘文革’对我的冲击,我可能还体会不到……” 方力元被书记的坦诚感动了,他的声音有点颤抖:“有你这句话,刘改芸也 能谅解了。” 金如民不住摇头:“力元呀,咱们可把她送到地狱里去了。” 方力元直想落泪。 这句话迟到了多少年啊。金如民怎么也能想到这个字眼儿呢? 方力元真难把眼前的金如民书记和“四清”那会儿的金队长合成一个人哪。 他被抓住了,被解送到工作组。方力元记不得自己怎样离开刘改芸的,他再 也没有见到过她。 金如民面皮紫胀,把其他人轰出工作组队部,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倚在炕沿 上,卷上一根烟,怏怏地抽着。 方力元垂头站在地当中,他还没有从这个突发事件中清醒过来,有一半还在 刘改芸给他的温柔梦中。 他怀疑,是不是被刘改芸的温存融化了,乐极生悲,正在做一个噩梦。 他十分相信水成波,条件不成熟,他是不会叫刘改芸出来幽会的。方力元和 刘改芸在这神秘的白茨堆里约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完全可以放心亲热。 就在刚刚过去的一阵缠绵后,方力元躺在她绵绵的身旁,恋恋难舍地抚玩她 两颗坚挺的奶头,说着含混不清的呓语:“像樱桃一样! ” 刘改芸的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不住亲他的脸。 她忽然咬了他一下,方力元“啊”了一声,刘改芸连忙娇嗔地说:“疼了? ” 随后,舌头不断抚摸刚才咬过的耳垂。 “不,是叫你吓了一跳,咬吧,哪个男人能有这福气呀! ” 刘改芸轻轻一笑,妩媚满脸:“这就疼了,你差点没把人弄死! ” 方力元掉转身,吃她的奶,改芸激情荡漾,呻唤起来:“亲人,亲人……” 方力元停下吮吸,注视着她如醉如痴的面庞说:“改芸,你不怕怀上娃娃呀 ? ” “不怕! ” 回答十分果断。 “真的? ” “真的,我跟上你死都不怕,还怕怀娃娃吗? ” 方力元胸中鼓荡着一股激情,目不转睛地爱抚着含情脉脉的改芸:“我这辈 子活得管够了! 古人说,至难求者,红颜知己。改芸,你可不仅仅是个知己啊。” 刘改芸向他媚笑,眼里泪光闪闪:“力元哥,我明白,你跟我好,在冒多大 危险,我哥看出来了,说了好几次……” “咋? 你哥反对? ” “不,他说,我在害你,这事要是扬洒出去你就毁了。” “你哥真好。” “好又顶什么用? 到如今连个老婆都没有。”刘改芸气恨地说。 方力元紧紧抱住她,两个人好一阵都不说话,嘴唇粘在一块。 “改芸。” “力元哥哥。” 他眼里的刘改芸是世界上完美无缺的女人。 “力元哥,我问你句话……” “说呀? ”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 “他在北京当部长。” “部长有多大? ” “这……我们金队长放在他名下,只不过是个跑腿的。” “噢! ”改芸的眸子黯淡了一下。 “咋啦? ” “他能叫你找我这样的人吗? ”改芸的口气中有种担忧。 “这他管不了。”方力元肯定地回答,“他认就认,不认就不认,我又不是 养活不了你。” “不,我不拖累你,真有那么一天,我们成了一家人,我也找个工作,贴补 家用,那该多好呀! ” 他们已经开始设计自己的未来了。 夜气多么温润,夜静多么深沉。刘改芸的体香又多么醉人。 “改芸,我的好妹妹……” “什么! ” 一声断喝,使意醉神迷的方力元回到现实中,工作队长金如民怒容满面的现 实中来。 “啊! ” 方力元的梦终于断了,他需要面对的是严厉的斥责和批判。 “方力元,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金如民走到他跟前,一把揪住他的领 口,几乎把他提起来。 方力元完全明白,刚刚过去的一幕对他意味着什么。他似乎听见,外面人声 嘈杂,赵六子洋洋得意的叫喊格外刺耳:“狗日的们,正好活得不行……哈哈, 发情的狗一样。” “胆子好大呀,敢勾引工作队! ” “刘玉计还想高攀哩! ” “这个小方,连死都不顾了! ” “看你说的! 喜人女子人见人爱呀,小方他也是个男人能不动心吗? ” “这种事情还分甚地主富农,谁的皮袄不过冬? ” “哈哈哈! ” 方力元心惊肉跳,从人们粗野的议论中他可以判断出刘改芸面临的困境了。 他恐惧,为了刘改芸,至于自己,他已经置之度外了,死也好,活也好,任 人摆布吧,上了砧子,还指望不挨打? 方力元麻木了,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满脑子里只有三个字: “她咋办,她咋办? ……” 队长的手松开,方力元喘过一口气,灵魂出窍,木桩子似的杵在那里。 金如民气急败坏,向他怒吼:“你不要命,也不为我想想呀? 队里净出这号 伤风败俗的事,叫我咋交待? 嗯? ” 方力元哪能顾及他怎么交待,他担心他的刘改芸怎么活下去。 “改芸。”他疯魔了,扑到门上,想出去。 “站住! ”金队长一把揪住他,怒目而视,“你真执迷不悟,往死路上钻呀 ! ” 队长把他拉到炕沿上,硬把他按得坐下,方力元双手蒙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哭哇,哭哇! ”金如民把烟扔到地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 方力元的泪水全到了心里,像一汪黄连煎成的药。 那天夜里,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响,敲打着方力元疲惫不堪的神经。金 队长没让他回赵六子家,留下他做伴,用心昭然若揭:怕他轻生或者再去寻刘改 芸,雪上加霜,使事态更不可收拾。 金如民说了许多话,有批评,有开导有安慰,方力元只听见一句:“明天总 团的于芳过来处理你的事。” 不管于芳还是李芳,方力元都无动于衷,他的大脑中一片空白,有时像一片 夜空,上面闪耀着两点星光,明明的,清清的,还带着笑意,那是刘改芸的眼睛。 他不想让天放亮,永远这样黑才好,把他和刘改芸紧紧包裹起来,他们什么 也不需要去听,什么也不需要去看,两个人融化到夜色中,化为乌有。 那该多惬意呀。 “力元! ” “啊,你……”方力元的刘改芸真的消失到夜空中去了,他身边的金书记正 对他说:“我犯过许多错误,这是最叫我痛心的一个。” 方力元舒口气,仰视星空,仿佛去那里寻找那两点清眸似的。 “都过去了,过去了……”他对虚无缥缈的苍穹说。 “是啊,都过去了,但愿咱们不要重复过去的失误! ” 方力元不知怎么,轻轻摇了下头:“也许吧! ” 他想到了父亲。 “金书记,你知道,刘玉计的地主成分谁给定的?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 “谁? 土改工作队呗! ” “我、父、亲! ” “他? ” “前些时候,我去北京探望父亲,他告诉我的。” “噢呀! ”金如民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方力元长叹一声。 “此一时彼一时,不能怪他。”金如民实事求是地说,“那么大睁‘运动, 漏划的有错划的也难免,后来的政策下来,搞复查,就是要纠正出现的失误。我 那会儿还在银行工作,没机会搞土改呢! ” “我父亲呀,只记得那次烧山药蛋! ” “谁的? ” “刘玉计给他的早点。” 金如民听出他的潜台词:“事过境迁,老爷子大概记不清了。” 方力元说:“可他记得山药蛋挺香甜! ” 金如民笑着拍他一下:“算了,不提旧账了,老爷子既然对烧山药蛋情有独 钟,有机会,我给他送一汽车去。” “那成了慈禧太后吃窝头,肯定不是那个味了。” 两个人都笑了。 “我叫人捎话给刘改兴,让他来谈谈。”金如民说,“他是咱们组织部门没 ‘上账’的村官哟! ” “总算活成人了! ”方力元感慨不已。 金如民替他说出后面的话:“也不知刘改芸咋活的……” 两个男人的目光在夜色中对视了一下。 回到家里,于芳正给什么人打电话,一见他俩进来,喜出望外,说完话,走 上前和金如民握手。 “你好呀,金队长,不,金书记! ”她笑得满面春风,又嗔怪地对方力元说, “咋也不打声招呼? ” 人们都坐下,方力元笑着说:“给你个惊喜不好吗? ” 金如民一边接过于芳沏的茶,一边说:“于芳啊,你仍然年轻漂亮,介绍一 下,用的什么美容宝。” 于芳悦耳地笑了:“我是受苦人,老天恩赐吧! ” 金如民说:“我听说你们成了一对,真高兴啊,月下老人眼里有水! ” 于芳向方力元送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们谈吧,我去准备一下。” 金如民说:“简单点呀,于芳,别忘了咱们的三不准。” 三个人的笑声在追忆中缠到一块。 于芳告诉方力元:“辰辰不知又去谁家了。刚才我打电话找了几个她的同学, 都说没见。” 方力元说:“她好自在哟! ” 金如民说:“你们的千金? ” 方力元点点头。 “真赶上了好年头。”金如民感叹不已。 这顿晚饭,吃得轻松,开心,无拘无束,无话不谈,昨天是他们的,今天也 是他们的了。 金如民心情舒畅地回到招待所。在去方家的路上,他有几次,想把赵六子的 事说出来,斟酌再三,终于咽下去,何必破坏美好的气氛。他有种直觉,时至今 日,方力元还不知道,刘改芸嫁给赵六子。服务员告诉他,办公室让他去个电话。 办公室主任的回答使他的好心情蒙了一层灰,红烽村的苏凤河家出了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