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久走冰滩有不摔跤的? 田直的话虽然入耳,但对李虎仁起不到任何宽慰的作用。他感到一点欣慰, 就是田直听到消息,赶快给他报信,等到满村风雨,他再知道,那脸面就丢尽了。 李虎仁想打发宝弟进城,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可宝弟情绪低落,在外头耍赌, 捉不住人影儿。 田耿前晌来了,跟他有一句没一句扯了半天淡,李虎仁唉声叹气,没心思说 话,人家就告辞了。 李虎仁的气不打一处来。 他在刘改兴的指标问题上,硬硬栽了一个跟头,不光在田耿面前丢了人,而 且也把刘改兴得罪了,干了一件“割了驴屎敬神,驴也割死了,神也惹下了”的 蠢事。他真料不到,刘改兴那么坦荡磊落,能杷放到口中的肉吐出来。 可事实就是事实,不久,那个指标还要拿到村民大会上去讨论呢。 是他看错了还是人家在办错事,李虎仁迷惑了。 “真是人心难测呀! ”他感慨不已。 反正在这件事上,他“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送走田耿,李虎仁闷住头抽烟,这个意外变故,使他把跟上鬼的惊恐也冲淡 了。 自从到成波女人坟上去点纸、忏悔、碰上两个鬼,他心惊肉跳,昼夜不宁。 成波女人狰狞的面孔时时浮现在他面前,吓得他食不甘昧,寝不成眠,只好再次 请神官苏凤池为他驱鬼。 在苏凤池面前,李虎仁也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反正老苏对他那件事了如指 掌,他就一五一十地“坦白”了。 “我看的真真的,一男一女,那个女的,跟成波女人活脱了! ”他心有余悸, 把情况告诉了苏神官。 “也难怪,受了一辈子冤屈……”苏凤池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地说。 老苏答应为他请神,一连几次,李虎仁感到有效,心里头不那么慌慌乱乱的 了。昨天,他听苏凤池说,再有一次就行了,完了事,让他去给成波女人点上回 纸,发送发送,就可保无虑。 苏凤池刚刚开始作乱,田直就来了,使老苏请的神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悬在 了半空中,苏凤池气哼哼地走了。 李虎仁也怪田直来的不是时候,在老苏手心里塞了十块钱,打发他走。 可一旦听了田直带来的消息,李虎仁倒吸一口凉气,愣了半天,才泛起一句 话:“真的? ” 田直说:“事情还挺缠手,你快去看看哇。” 李虎仁又急又气,在地下转圈子,那次苏大青娶媳妇,他对招弟在村子里招 招摇摇就不大满意,委婉地说过“沉住气又不少打粮”。 招弟一句不往耳朵里去。 招弟给大青找的这个女人,李虎仁也心有疑惑,几次想问,又不便出口。 咋地,还是出娄子了吧! 送走了田直他和老婆嘀咕了一夜,谁也无法入睡。 天亮了,还不见宝弟回来,李虎仁气得直骂:“狗日的,没头鬼! ” 他自己想进城,又感到不便,一来神思恍惚,头脸不好看,二来他不想在城 里露面,叫人指指画画。 引弟最近倒是见好,但担当这类任务,恐怕还不行,从引弟的眼睛里,他可 以看出,引弟很可能已经听到了昨天夜里他和田直说的、话。 李虎仁坐立不安,来到院子里,在晒得半干的葵花籽跟前停下来,葵花很饱 满,招弟还想为他卖个好价钱呢,这回泥菩萨过河,自身不保,一切都成了泡影。 李虎仁忿忿地踢了一脚,飞起一片葵花籽,吓得几只刨食的鸡大惊失色,咯 达咯达叫着四处跑散。 “狗日的……”李虎仁悻悻地骂。 他觉得天都灰蒙蒙的,没有一点生气,像一张死人脸。 其实,天色相当明净,蓝荧荧的,没有一丝浮云,阳光也十分明丽,不冷不 热,洒在人身上融融的,是绝佳的日光浴。 那只狗朝他十分亲热地叫着,企图得到他的爱抚,但李虎仁看也不看,狗委 屈地哼哼着,不住地摇尾乞怜。 李虎仁正要回屋去抽烟,看见苏凤河急急忙忙朝这边走来,他不免又是一阵 紧张。 “老李! ”苏凤河脸上有一层笑,但笑容是摆上去的。 “咋? ”李虎仁心头一跳。 “唉! ” “走,回家去说! ” 进了家,李虎仁递上烟,等他开口,苏凤河嗫嚅半天,挤出一句:“大青媳 妇前天进城买东西,今天还没回来,家里人急得死呀! ” 李虎仁的脑袋嗡地响了几下,他预感到,这事不妙。 “女人和谁相跟的? ”他感到自己的腿在发抖。 大青的女人,可是招弟拉的皮条。 “人家不让人相跟,白白说跟她去,她说城里有招弟,她质熟。说好扯点布 料就回来,一去没了音讯。”老苏愁眉苦脸地说。 李虎仁咬紧牙关,腮帮子上鼓出两个圪垯,心头的火直往上蹿。 他凭自己五十多年的人生经验,初步肯定,大青女人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 回了。这跟田直捎来的话合卯合缝,狗日的大青女人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他感到,这事闹大发了。 “老苏,说不定,住在谁家了? ”他这样猜测。 “大青去问过了,连……” “连什么? ”李虎仁的脸煞白,一团气堵上心口。 “连,连招弟也不见了。”老苏的眼睛,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李虎仁眼一黑,咕咚一声栽倒了。 “老李,老李! ”苏凤河大惊失色,连忙去抱他。 在院子里忙营生的招弟妈听见声音不对,沾着两手麸皮跑进家,见状大声嚎 啕开来。 “哇呀呀,他爹,这可咋办呀! ”她呼天抢地。 引弟也跑进来,她很惊慌,赶紧倒了半碗开水晾上。 苏凤河掐人中揪耳朵,李虎仁缓过来,浑身软成一团。引弟上来帮忙,跟苏 凤河一块把他扶到炕上躺平。 引弟抿了一下开水,才给他喝。 李虎仁喝了几口水,躺在枕头上,两眼流泪。 “爹。”引弟哽咽着。 女人擦着眼泪,慌里慌张,不知忙什么。 苏凤河说:“不咋了,唉,我不该来,不该来。”他后悔地说。 李虎仁摇摇头。 “不不……”李虎仁有气无力地一摇手。 苏凤河愧疚地说:“老李,你好好养着,我再让二青去找找。” 李虎仁挣扎着坐起来,倚在铺盖上说:“老苏,你都知道了? ” 老苏点点头。 李虎仁唉叹着说:“那咱们就不用躲闪了。老苏,我托你件事。” “甚事? ” “你替我去趟城里,打探打探招弟的动静去哇,跟前没有一个能指望上的人。” 李虎仁气咻咻地说:“招弟女婿也不打发人来说一声,我不信,他们跟前连个出 气的人也没了。” 苏凤河不便拒绝,欣然应允:“那我去一趟,老李你不要上火,说不定,都 是些没影的事情! ” 李虎仁直摇头。 苏风河走了以后,李虎仁就躺下了,他气急交加,脸色灰中泛黄,实在吓人。 招弟妈凑到他脸前问:“你咋难活? ” 李虎仁心烦地推开她:“去……” 引弟在一旁掉泪,李虎仁忽然说:“引弟,你坐到爹跟前来。” 引弟用诧异的目光看着父亲,慢慢挪到他身旁。 “爹。”她怯怯地叫了一声。 “引弟! ”李虎仁的口吻中含着少有的爱抚。 如同一阵春风拂过荒芜的田地,引弟哇一声哭了起来,她听不见父亲这样呼 唤,已经有些时间了。 “引弟,爹,对不住你,你不要记恨。”李虎仁一口气说完,闭上眼睛喘息。 “爹,不要说了。”引弟眼里含着满满的泪水说。她盼望这话有几年了,直 到今天才听到。她回首往事,父亲并非不疼爱她,也许,他的疼爱方式不对吧, 才酿成了她的悲剧。 母亲也哭了,为了她。 “你们都出去哇,我静一阵儿! ”李虎仁低声说。 母女俩悄声退出屋子。 李虎仁心里乱脑子乱,他闹不清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苏凤河的到来,使他意识到招弟被拘留绝不是一件小事,四川女人不知去向, 这不把苏大青害苦了吗? 他的一千块钱淡事,人家刨闹个媳妇可不容易,鸡飞蛋 打,全村人看了笑话,他李虎仁今后在芨芨滩还咋活人? 招弟呀招弟,你这不是给爹打墓坑吗? 放下好好的买卖不干,咋斗胆包天, 干起“卖”人的勾当来了。 那一年,把人家田从从一下子送到火坑里头,断送了田李两家几十年的交情, 还不够惨吗? 你咋净干这些没边没沿、没心没肺的事? 你外面有花花世界,爹可是芨芨滩的人啊。抬头不见低头见,叫爹咋见众乡 亲? 李虎仁越思谋越丧气,老泪纵横,怒火攻心。 咋活成这样了? 他情不自禁地喊出:“咋活成这步田地了? ” 没有离开门前的母女俩大吃一惊,赶快回到屋里,一迭连声问:“咋啦? ” “爹……”引弟看见了爹的泪水,把后面的话也吓回去了。从她记事起,还 没见过爹流泪呢! 招弟妈赶紧上炕,千呼万唤:“他爹,你可不敢胡思乱想呀! ” 李虎仁从迷乱中清醒过来,看看女人又看看女儿,叹口气说:“引弟,你姐 叫公安局抓上走了。” “啊? ”引弟脸上的血色呼地消失了,她没料到事情严重到这种程度。 “大青的媳妇也跑了。”李虎仁惨然一笑,“都是你姐干的好事呀! ” “啊? ”引弟又一声惊叫,几乎栽倒。 “你说,叫爹以后咋活人? ”李虎仁灰心地说,“这老脸往哪放呀? ” 女人只有呜呜地哭。 引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被吓得呆住了。 李虎仁忽然惊惊乍乍地说:“鬼,有鬼。” 两个女人愕然相顾。招弟妈按住他的两只手惊恐地说:“你安稳点吧,还想 叫我们活不? ” 李虎仁喃喃地说:“快去叫苏阴阳,请请神,赶赶鬼气。” 引弟这会儿平静了,她想到了二青,想到了刘改兴,想到了水成波,想到那 些使她活下来的人,她的心稳住了。 她有了勇气。 引弟走到父亲跟前,真真切切地说:“爹,世界上根本没鬼。” “你说甚? ”李虎仁满脸惊惧。 引弟把话又一字一字地重复了一遍:“你自己吓唬自己。” 李虎仁认真审视女儿,看她的神智是否正常。 女儿心平气静,两眼亮丽,面颊微红,一切都很对头。 “引弟! ” “爹! ” “引弟,爹那天黑夜……”李虎仁戛然止住。那种丑话,能在闺女面前说? 何况,引弟要多个心眼,往下追问,那不真是烧香引出鬼来了嘛! 他没想到,引弟莞尔一笑,两颊绯红,完全恢复了闺女时代的风采,连那颗 “瘊子”,也使她别具风韵。 李虎仁疑惑地看着她。 她妈也沉人了迷雾中,愣愣地盯着她。 “爹。”引弟低下头,难以启齿。 “引弟,你这是咋啦? ”李虎仁心中的疑团迅速扩大了。 引弟鼓起勇气,口齿清楚地说:“爹,你那天看到的是……” “谁? ”父母异口同声。 “我……” “你? ” “对,我,还有……” “还有谁? ” “二青。”引弟说完,掉转身,跑出了屋子。 李虎仁和女人交换了一下异样的目光,他噌地坐起来,忽然哈哈大笑:“狗 日的,真个阎王叫鬼捉了。” 他明白了一切,一切都明白了。他的病也自然而然地好了,他又有点老羞, 那会儿,他对成波女人念叨的那些见不得人的话,不知引弟和二青听去了没有? 女人惊喜地说:“你没病了? ” “还病甚呀? 便宜了苏神官! ”这会儿,真相大白,他又心疼给苏凤池的钱 物了。 女人一叠连声:“好了就好。” “赶紧闹口吃的,饿死我了。”李虎仁开始抽烟,招弟被拘留带来的不安和 烦恼先放在一边。着急也没用,生米成了熟饭,慢慢吃吧。 女人手忙脚乱地生火,滚水。 这时,从外头走进来两个面生的中年人,直杵杵进了家,其中一个说:“你 是宝弟的老人吧? ” 李虎仁满心不快:“干甚? 这又不是车马大店,说进就进来了。” “老人家不要生气,我们是来要账的。”另一个嬉皮笑脸地说。 “要账? 谁短下的? ” “宝弟,你儿子! ” “放屁! ”李虎仁勃然大怒。 来人也不恼,向他展示了一个纸条:“押上骡子一头,李宝弟……” “他赌输了,这个骡子,就是我们的了。”来人从容不迫地说。 李虎仁跳下炕,一把揪住其中一个的领口说:“好呀,你们教会我儿子赌博, 还挺有脸面哩,敢打上门来要账。” 三个人撕扯起来,引弟和她妈又喊又哭。 引弟妈急中生智,吩咐引弟:“快去叫刘村长。” 引弟赶紧跑了,这边的三个男人在地上滚成一团,叫骂声喘息声纠缠在一块。 李虎仁气得七窍生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