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改兴在乡里开了两天会,赶回芨芨滩,已是黄昏时候。 他走得快,浑身冒汗,一进家,先到水瓮上灌了一瓢凉水。月果妈刁下他的 瓢说:“少喝几口哇,又不是十八年前的王宝钏了。” 刘玉计放下唐宋词选,沙哑着声音问:“咱海海的养鸡场,能办成不? ” 刘改兴扶他坐到炕上说:“老田答应把那个养猪场让给海海,这些天二青他 们正在垒鸡舍,快完工了。” “月果也在那儿,”女人叹口气,“他爹,这些天月果不大对头……” 刘改兴刚拿起一根烟,没划火柴,略感惊讶地问:“咋啦? 不是成天高高兴 兴的吗? ” “有几天了,话也没了,笑也没了,脸黄黄的。” “你没问问她,哪儿难过? ” “没机会呀,月果像躲着我哩! ”女人摇头叹息,“女大不中留,该找个婆 家了! ” 刘改兴眉宇间凝聚了阴云,这是个令人担忧的信息。月果如不是碰上了大难 题,是不会这种样子的,她是个吃苦长大的孩子,有很强的自制力。 “她妈,你得问问果果。”刘改兴说,“有的话,当爸的不便开口呀! ” 女人点下头,给他弄吃的。 刘玉计说:“果果咋啦? 有人欺侮她了? ” “不是,”刘改兴笑着说,“闹情绪哩,爹,这回在乡里开会,我碰上了… …” “谁呀? ” “方力元。” “啊? ” “他过几天回旗里准备一下,还要到咱们家看海海的养鸡场呢! ” “你们说话了? ”刘玉计十分激动,“啊,多少年了,多少年了,我那可怜 的改……”老人又无泪地哭了。 “刚开始,他认不出我来,水汇川一介绍,他才明白了。” “他,咋说? ”老人抹着泪水干涸的双眼。 “挺伤心,问到改芸……” “他,心还没坏,没坏,就苦了改芸呀! ” “他知道了改芸的情况,觉得对不住改芸,觉得难堪,不想来办学习班了, 我告诉他,过去的就过去了,还有一大片人想致富,农民太需要科学知识了,他 才答应来咱们家。” “他还没忘咱们啊! ” “没忘。方局长让我捎给你一百块钱,买烟吃,我没要。” “不能要,有他那句话,也够我抽到死了。”刘玉计脸上笑了一下。 “洗把脸哇! ”月果妈在脸盆里倒上水说。 刘改兴一边擦脸一边说:“爹,我大伯他们想回来看看,旗里头正在联系。 我跟旗里说好了,大伯要能给钱,先修学校,建筑队和能干营生的人把工程包下, 肥水不外流,工钱叫众人挣,金书记说,我大伯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好,想回来 还得抓紧。” 刘玉计点头:“修路筑桥,自古善事。” 刘改兴洗完脸,说:“她妈,多做点饭,炒上两个菜,我去把改芸也叫过来, 海海,二青他们,也一块吃。” 月果妈点下头:“那你再去拿几颗山药。” 刘改兴到院子里的菜窖里取山药,正碰上迎面走来的白白。 “村长大人,还没吃饭? ”白白的话里洋溢着笑。 “白白,正好,你去把海海他们叫回来,一块吃饭。”刘改兴捉了个当差的。 苏白白说:“好,那我就过一会儿再请示汇报哇。” 说完,一甩辫子,返回去了。 他去开会前,海海向他吐露过和白白的事,刘改兴赞不绝口。 目送白白的身影,刘改兴的心里一片阳光。 他在菜窖里还为他们祝福。 刘改兴拿上山药,刚爬出窖口还没站起来,就被苏凤河一把抓住了。 “老苏,这回,建筑队可有干的营生了。”刘改兴在夜色里没看清苏凤河的 神情,自顾说下去,兴致很高:“旗里打算给村子往外修条公路,旗交通局的人 估算,修成三级路,投资得七八十万,咱们愣愣挣它一下工钱。” 他站在苏凤河身旁,听不见老苏回话,不免一惊:“老苏,咋啦? ” “我找二青,白白! ”苏凤河的话里带着哭腔。 “找他们? ”刘改兴连忙拉他回到家里,放下山药,这才看清老苏一脸惊骇。 他给老苏一根烟:“出了甚事? ” “大青,他……”苏凤河蹲在地下,双手捂住了脸。 “啊,老苏哥,咋回事? ”刘改兴大吃一惊,蹲在他面前。 月果妈和刘玉计也都靠拢过来。 “他大爷,坐下,慢慢说! ”月果妈扶他坐到炕上。 苏凤河已泪水满面了。 刘改兴惊疑地说:“大青咋的了? ” “他、怕、不行了。”苏凤河呜的一声嚎开了,像一只受了重伤的老狼。 “你说甚? ” 刘家人都被吓愣了。 刘改兴镇定一下对月果妈说:“你快去做饭,人们回来不能饿着肚子办事。” 月果妈抖抖颤颤地走了,还不住回头看。 “老苏哥,咋回事? ”刘改兴点上一根烟,襦到他嘴里,堵住他的干嚎。 “大青,出了车祸……”苏凤河痛不欲生,哽咽难语。 “在哪儿? ” “红旗乡! ” “谁说的? ” “他二爹去城里打探到的。我那天进城,去找大青的媳妇,还没听说……” “大青媳妇咋了? ”刘改兴被他说得没了方向。 月果妈从那边插了一句:“大青媳妇跑了,几天找不着人影,招弟叫公安局 抓起来了。” 刘改兴好纳闷,怎么没听乡上开会的人说起! 还是人家议论过,他忙着办事,没往耳朵里听? 才走了两三天,芨芨滩咋就乱了套? 他深感自己无能,没把村子治理好。 他在心里长叹一声,说:“苏哥,大青这会儿在哪儿,谁在跟前? ” “在旗医院,凤池捎来信儿,又赶回去了。改兴,我好糊涂口牙……”苏凤 河说完,又哭了起来。 刘改兴痛悔不已,当初,招弟给大青拉皮条找回这个四川女人,自己咋就没 认真访查访查? 这可把老苏坑苦了,媳妇跑了不说,大青又危在旦夕。 刘改兴呀,刘改兴,你成天忙得像没头苍蝇,村子里咋出了这种伤风败俗、 人财两空的事情? 苏凤河家半边天不是塌下来了吗? 水汇川说的话,你咋没往心里去? 对农民的问题,严重性在于教育,水成波 不也说过类似的话吗? 刘村长痛心疾首,苏家的不幸,仿佛是他一手造成的。 这些日子,他情绪高涨,心情舒畅,眼看从芨芨滩通往城里的公路就要破土 动工了,它将有意识地多绕几个村子,给农民带来便利。 “要致富,先修路。”如今,这个梦就要实现了,正该人们欢欣鼓舞的时候, 他的一员大将苏凤河却面临灭顶之灾。 失职呀,刘改兴。 刘村长被痛悔、愧疚压得抬不起头。 “老苏哥,人命关天,快拿钱,去救大青。”他突然警醒,眼前,不是他作 自我检讨的时候,当务之急,把大青从死亡的边缘上拉回来。 苏凤河说:“怕,不抵事了……” “不,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不能放过。”刘改兴对月果妈说,“还有多少 钱,家里? ” “不到一千块了。”女人毫不犹豫地开箱子取钱。 “改兴,你……”苏凤河感激涕零。 正在这时,二青、海海一群人又说又笑地拥进屋子,后面还跟着改芸。 这群人一看大人们的情景,陡然闭了嘴,面面相觑。 二青、白白走到父亲面前,齐声问:“咋啦,爹? ” 刘改兴一摆手:“二青,先别问,拿上钱连夜去旗医院,找你二爹去。” 二青还想问什么,白白用目光阻止他。 海海说:“大舅,我跟二青一块去吧,两个人安全。” 白白说:“你去吧,鸡场的事,我搂着。” “套上毛驴车,快走吧。”刘改兴把两个后生拉到院子里,一边帮他们套车, 一边说,“二青,你大哥出了车祸,情况还挺严重,到了医院,千方百计救人, 我明天就去,记住,不要慌乱。” 二青倒吸一口凉气,结结巴巴地说:“真、真的? ”海海目瞪口呆。 车套好了,刘改兴又喊他女人:“月果妈,把蒸饼拿上几个。” 月果妈包了几个蒸饼,放在车上,二青和海海吆喝一声,毛驴车出了大门, 消失在夜色中。 刘改芸帮嫂子做熟饭,让苏凤河一块吃,苏家父女哪能咽下去,苏凤河和白 白相跟着回去。 刘改兴对老苏说:“天塌下来众人扛,老苏哥把心稳住呀! ” 白白光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刘家人边吃边议论,不住唉声叹气。 月果闷头吃饭,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心不在焉。 改芸发觉她神情恍忽,款款地问:“果果你像生病了,哪儿难活? ” 月果连忙从嘴边努出一个笑:“姑姑,我挺好的嘛! ” 她这一笑一说,更加强了言不由衷的效果。 刘改芸也不再盘诘,谁没年轻过,到了这种年龄,正是多事之秋,风一阵雨 一阵,哭一阵笑一阵也不足为奇。 刘玉计先放下碗,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了。 等女人们收拾碗筷时,刘改兴说:“改芸,你过苏家一趟,陪伴一下大青妈。” 刘改芸点下头。 刘改兴穿上一件褂子,往外走,月果妈问他:“去哪儿? ” “我去成波那里,一块去看看新学校的基础放成甚样子了。大青出了事,老 苏就去不成了。” 他走出院子,夜色中的田野已经很空阔,地里的庄禾全都收完,大地变得清 瘦而且单调了。 刘改兴往学校走着,脑子里仍然盘绕着大青的遭遇。文化站将来的担子可真 不轻呀,有人说过,治愚比治穷还难,算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了。 成波的办公室里没点灯,但明明有人在窃窃私语。 他正要咳嗽一声,通知有人来了,忽然女人的话音提高了几度,冲人了他的 耳朵:“你正因为比我大,才更成熟,才能更把握自己的命运! ” 从从的声音,刘改兴进退两难。 “为别人活着固然崇高、伟大,但在不伤害任何人的情况下,追求自己的幸 福,就是渺小的、可耻的、低级趣味的吗? ”没人回答,可纸烟明明灭灭的红火 光,刘改兴可以看清。 “你说你爱过改芸,那都是明日黄花,都是历史了,一个大活人,成天守住 历史过光景,就值得,就美好呀? 你不是讲过,我是为了未来才活着吗? ” 刘改兴心头突地一跳。 从从把昨天一下子放在了他面前,他不能不承认,从从的话说的也对,在理、 合情。虽说赵六子已成古人,但改兴从未动过让改芸和成波重温旧梦的念头。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都已成为过眼云烟,生活有它自己的轨迹。 他也知道,当初成波心里有改芸,改芸虽然对他也有好感,事实证明,改芸 的心在那个工作队员身上。好感没有发展成情感,更不叫爱情。 那么,成波女人死了,已经没有任何障碍可以阻挡成波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了, 他还在犹豫什么呀? 从从真的爱她,刘改兴衷心地认为,只要成波也喜欢她,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 难道,成波在为改芸“守节”吗? “你对我们的谆谆教诲,往往是纸上谈兵,自己实践的勇气都没有。表里不 一,言行相悖。”从从显然生气了。 “迈出这一步容易吗? ” 刘改兴终于听到了成波苦闷的回答。 从从格格地笑了“又不是叫你出家当和尚,又不是叫你下地狱……” “从从! ” 成波低声呵斥她。 “好,我再让你深入地考虑。再见! ”从从走出办公室。刘改兴连;忙闪在 屋角后边。 从从愉悦的歌声,从他耳边飘过去。 再过二十年 我们再相会 啊,二十年,是啊,二十几年前的那段岁月,又在折磨人了,人的一生,能 有几个二十年哪。 成波和改芸,如何对待今天,刘改兴不去想,但他感到,在从从和成波的事 情上,他应该态度明朗。 成波把实情告诉他,也许,他是从从和成波之间的一堵墙。 从从走远了,刘改兴才把脚步声放得重重的并大喊:“成波! ” 水成波走出办公室,迎着说:“散会了? ” 改兴点点头说:“一块看看新学校的基础去。” 丙个人并肩往大队部走,改兴找了个话题:“大青住院了。” “我听说了,明天想去城里看看。” “包办买卖婚姻的后果呀,成波,文化站得赶紧闹起来,老金说过,农村移 风易俗的任务还十分艰巨。” “不是一朝一夕的工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 队,何况农民。” 刘改兴笑了一下说:“那你就给咱带个头哇,想跟谁好,就甩开膀子去好… …” “改兴,你……” 刘改兴的声音洋溢着关切和严肃:“有件事,我现在有了新的看法。” “哪件? ” “你和从从。” “……” “你女人活的时候,有许多的麻烦,如今,你就一切从头开始哇,成波,你 应该有自己的幸福。” 水成波抓住他一只厚实的大手,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 “改芸的事,都过去了……”刘改兴感慨地说。 水成波似乎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