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月果这些天日子过得好寡淡,好寂寞。 自从丕丕跟她因为她大爷爷的钱发生分歧以后,月果的心头就笼罩了一团乌 云,到今天也没有驱散。那笔钱还不过是水中的月,镜中的花她就受到了牵连。 丕丕又找过她两次,她顺从地跟他到了他们的“老地方”。 但月果觉得,在这个她把处女的贞洁,把自己的一腔柔情交给丕丕的地方, 已经失去了魅力和甜蜜。 她没有拒绝丕丕跟她好的要求,服服帖帖,到了让丕丕寡淡而无味的程度。 “果果,是不是冷了? ”丕丕把温顺的月果揽在怀里。 月果没有回答,用双手抚摸他的脸,嘴角含着不易看出的,强颜一笑。 不错,已经到了深秋,白茨、芨芨开始告别含情脉脉的夏天,进入一个冷寂 的梦境了。芨芨变黄,然后又发白,等待人们来收割,当柴火烧。 在这样的天气里,在凉凉的沙土上相好,的确有点不适宜了。 因此,后来,丕丕邀月果到他的屋里去,月果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 长到这么大,月果还没有进过在芨芨滩首屈一指的田家大院,从前,两家地 位悬殊,刘家的人是没有资格走进大队支书的院落的,月果只在路上,对这个气 派很大的院子张望过。 有一次,那还是在她十几岁的时候,村子里开忆苦思甜大会,把她爷爷拉到 会场上。 月果只能站在一旁“陪听”。 她听到有人诉她爷爷的苦,其中有一句就是,刘家大院从前像个花园,骡马 成群,等等,规模比如今的大队部还排场。 刘月果散会后问爷爷是不是真的? 刘玉计沙声哑气地告诉她,他们那会儿住 的,还不如田支书哩。 从那以后,田家又翻了两次房,最近这次,基本上赶上了时代潮流,完全更 新换代了。 田耿不像李虎仁,院子里不拴狗,这跟田耿目前的身份有关,人来人往,一 只狗汪汪地吼叫,实在有伤大雅而又令人心烦。 丕丕叫她时间晚点再去,他在门口等她。 月亮到后半夜才出来,月果吃过饭,到白白家,跟她拉闲话。 有几次,她想把自己的苦恼说出来,转而思谋,何必给白白添麻烦,白白和 海海正处于如诗如画的阶段,世界上没有什么不甜蜜。 白白眼尖,看她有点闷闷不乐而又心神不安,就问:“果果,他欺侮你啦? ” “欺侮”这个字眼,在芨芨滩一带,含义十分丰富,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还 包含“那个”意思。 月果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白白拉住她的手,眼睛在她脸上绕来绕去,寻找答案:“我不信,月果,你 心里有事。” 月果只好说:“丕丕他爹不叫他找我,他姐在城里给他说下个对象。” “丕丕什么态度? ” “他没变心。” “那就行,这时代,还能包办婚姻? 你看我大哥,千辛万苦找下个媳妇,腾 地飞了,真害死人。”白白恨恨地说,“我早就看见我大嫂贼眉鼠眼不正经,说 给我妈,还叫我妈骂了一顿,说我诚心叫我大哥打一辈子光棍。” 月果说:“白白,丕丕真不要我,也不可怕,我爱过他,他也爱过我,就行 了。” 白白一愣,听出话里头有别的意思,就追问她:“月果,你这是干什么? 又 不是请人摆家家。” “唉,白白,世上为什么要有男人女人? 光一种人,不就省下麻烦了。” 白白说:“你烦什么? 告诉我! ” 月果沉吟片刻说:“我大爷爷说他想回来看看,还说能带回点钱……” “你爸爸说过,不是要修学校吗,你爸说了,用那钱,漂漂亮亮把学校盖起 来。” “丕丕说……” “他,说什么? ” “叫我向爸爸要一些,拿上做买卖去。” “噢,你答应了? ” “没! ” 白白点下头:“他就不高兴了是吧? ” “不是,他跟从前一样……白白我,不对了……”月果垂下眼睛,躲开对方 的端详。 “啊,月果……”白白想指责她几句,又忍住了,“果果,你想咋办呀? ” “我不要,不管丕丕以后咋对待我……”月果既不惊慌,也不悲伤。 “哪咋行? ”白白比她还焦急不安,“你看从从,差点死了。” “我跟她不一样。”月果决然地说,“我甘心情愿地跟丕丕好,这是他的, 他要真变了心,我就带上娃娃到别处去,天下这么大,不怕没我们活的地方。” “月果,那你就问你爸爸要点钱,跟丕丕一齐远走高飞吧。” “不,那钱不是我应该得的,为什么靠我大爷爷的恩赐过光景! ” 白白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她也明白了月果忧郁的原因,怀上娃娃,月果并 不害怕,她是对丕丕的要求感到伤心。 “我去跟丕丕谈谈,亏他当过兵,咋那样想事情? ” “不,白白,劝来的感情不值贵,由他去吧,我看错了人也不后悔,他对我 是真心的,我挺满足。” “月果。”白白不知道是不平还是惋惜,长长地叹息一声。 刘月果把内心的隐秘倾吐出来,反倒轻松了许多,她还没有勇气向父母讲自 己的变化,但她觉得,总有一天,会开诚布公地向他们敞开心扉。 天黑透了,刘月果要走,白白挽留她,月果毫不避讳地说:“丕丕要我去他 家。” “你去呀? ” “去。” 白白把她送到院子外面,把她的手握了好一会儿才松开。 月果从近路绕到田耿家房后,她原想先在背静处等一等,然后再去院子前边 的一堆向日葵秆后头等丕丕。不诚想,田耿在房后解手,刚处理完,正在系裤带, 看见有个人影过来,随口问了一句:“谁? ” 刘月果躲闪不及,就大大方方地回答:“田支书,是我,月果。” 田耿说:“果果,回来坐坐吧! ” 他是无心中说出句应酬话的。但这正中月果下怀,与其偷偷摸摸地进去,倒 不如顺水推船,光明正大地进去。 “我找丕丕有话说。”月果跟在他后面,走进院子。 田耿后悔自己多了一嘴,把月果放进来了。 丕丕正在东张西望,听见她说话,连忙应了一句:“月果,有甚事同屋说吧 ! ” 月果和他走进丕丕住的家,田耿直皱眉头又不便干预。 月果打量了一下丕丕的住房,收拾得挺干净,保持着军人的作风,床头的墙 上还贴了一张刘晓庆风姿绰约的大彩照,显然是从什么挂历上剪下来的。 “坐呀,月果! ”丕丕不像在野地里那么放肆,有点拘束。 月果坐在床沿上,双手叠在一齐,夹在两腿间。 丕丕到外头抱回一颗蛤蟆皮大西瓜,切成两半,一人一半,拿小勺挖着吃。 也只有在田家,还存有水成波的西瓜,瓤口挺好,又沙又甜。 丕丕吐出瓜子,忽然说:“月果,你听说我二姐的事了没有? 她跟水老师好 上了,还要一块到南方去呢! ”丕丕有几分得意。 这对月果来说,还真是个特大新闻。这些天她自顾不暇,情绪沉闷,不愿往 人堆里钻,飞短流长就听到的少了。 “真格的? ”她睁大了一双漂亮的眼睛。 “哄你干甚? 我二姐因为这事跟我爹我妈狠吵了一顿! 二姐现在有人撑腰喽, 根本不含糊他们! ”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月果听了,不知咋搞的,一阵伤心,使她眼里的光辉淡了下去。 她心目中的水成波,像一座阳光下的雪人,一会儿比一会儿矮,终于化成了 一摊水。 “真失笑,水老师变成了我姐夫。改革开放就是好,就是好……” 丕丕后面的话,是唱出来的。 原来的词是“人民公社就是好,就是好”。 “别说了! ”月果似乎在乞求他,眼里转着泪花花。 她那么崇拜的水老师,无比高大的形象,一直是她向往的人物,不仅她,就 连爷爷、父母、姑姑、海海,不,乃至全芨芨滩的人,谁能不钦佩? 他怎么会带 上从从一走了之,到另一个地方去呢? 他扔下芨芨滩走了,再也不会用他的聪明 才智哺育这片贫瘠的土地,哺育穷苦的乡亲了。 他平时都是怎么谆谆教侮自己的弟子的啊?! 他改革到外头去了,他开放到南方去了,那儿有钱有花花上界…… 这是她的水老师吗? 月果潸潸泪下。 “果,你咋啦? ”丕丕大惊失色,把她抱住。 “不! ”月果讷讷地说。 “不什么? ” 月果没有解释。 找从从就找从从,水老师应该有自己的幸福,但为什么非得到南方去呢? 月果感到自己的一个信念正在一块一块地崩溃。 她还想找水成波去谈谈自己的境遇呢,希望从他那里吸取勇气和力量,没想 到,太阳自己先失去了光芒! 自己的敬仰受到了亵渎,月果好伤心好沮丧,但她不甘心,她要去问问水成 波,他平时向她讲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还算不算数? “月果,你说话嘛! ”丕丕温存地亲她。 月果没有做出呼应,她任丕丕抚摸,亲吻,心里却一片冰凉。 从从住的房间里没有动静,两位老人那边也渐渐安静,丕丕伸手去解她的衣 扣,月果按住了他的手。 丕丕恍然大悟,扑地吹灭了灯。 当后生又急不可待地重复刚才的动作时,月果按住他的手,断然说:“不, 今天不了……” 丕丕愕然了。 这是自从和月果好上,他第一次遭到拒绝。 “咋啦,你? ” “我心里挺乱……” “是不是……”丕丕的一只手放在她的小肚子上面,轻轻地按着。 “不,不是。” “那,你碰上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了? ”后生感到迷茫。 月果不做声,把他的手拿上,紧紧地攥住。 “果果,我爹同意不同意,我都要娶你! ”丕丕誓言旦旦,坚定她的信念。 “我信你,丕丕! ”月果的声音仍然十分忧伤。 “月果,我送你回去。”丕丕征询的口吻里含着留恋。 月果说:“不用,我又不怕,黑天半夜,叫别人看见不好。” 丕丕送到院门I=I ,月果拦住他。丕丕飞快地在她脸上亲了两El才回去。 月果想了想,朝学校走去。 自从女人死了以后,水成波把原来的破房让给了友海,他自己就“以校为家” 了。 月果到了学校,正是夜深人静时,但她一眼就看到了水成波办公室的灯光亮 亮的,窗户上映出成波伏案工作的身影。 月果心头一热,怀疑自己的行动是否正确。她是向老师“兴问罪之师”来的, 指责他言行不一,指责他表里相悖。 水成波在这样晚的时间,还在为学生操劳,使做过他的学生的月果实在难以 开口,向他倾泻不满和责难。 月果把脚步放得轻轻的,悄悄来到门外,她在打最后的主意,进还是不进。 “谁? ”水成波的耳朵真灵,听到了她不平静的喘息声。 没有退路了,月果只好边叫“水老师”,边推门走进办公室。 还是那个水成波,脸上毫无表情,还是那个水老师,两眼目光灼灼。 “月果,这么晚了,你咋还不回家? ”水成波的话与其是诘问,不如说是关 切。 “找你……”月果看他这样平静,心里的不快又在激荡她的心房。 水成波突然问:“月果,你从家里来的? ” “丕丕家。”她毫不掩饰地回答。 一个不易觉察的微笑,从水成波的嘴唇上一闪即逝。 “找我,是问罪来的吧? ” 月果吓了一跳,他咋知道的? 水成波到底是水成波呀,她果断地点下头。 “月果,你肯定心里在骂我,平时,说得天花乱坠,到头来,还不是哪儿红 火往哪跑? 对不? ” 月果点点头。 “咱们芨芨滩穷困,落后,都守住它,它就变富了吗? 关键是,月果,不管 去哪儿,不管咋干,别忘记了咱们的芨芨滩,果果,只要能叫芨芨滩旧貌换新颜, 我看,方法多点不是件坏事情,包括借船过河,借鸡下蛋……” “水老师,你出去还回来呀? ”月果疑惑地看着他。 水成波十分肯定点下头:“月果,出去是为了回来,这是个机会,可以出去 看看,学到许多东西,比一比,咱们到底落后了多少,落后在什么地方,你说, 对不对? ” 刘月果的气早消了,水老师的形象,又恢复了以前的光芒,她不能不同意水 老师的观点,觉得自己仿佛一下被成波老师拉到了一个高山上,眼前豁然开朗, 原先模模糊糊的东西也清晰起来,原来想不透的问题,也明白了许多。 “水老师,我错怪了你。”月果诚恳地说。 水成波说:“月果,你找我,还有别的事吧? ” 老师那一双洞察力十分强的眼睛,向她注视。 月果毫无保留,把丕丕的想法自己的苦恼告诉了老师。 “你认为,丕丕见钱眼开,不崇高,不光彩,是吧? ” “对。我怕他重钱不重人。”月果点点头。 “月果,有不少观点,咱们得变一变了,都怨我这方面的知识也没学下多少, 以前这方面给你们讲得太少。月果,一个人对爱情忠不忠诚,不能以他们的穷或 富去衡量,在商品大潮中,想投身一试,不见得就不对,丕丕当过兵,见识多, 思路广,他想干的事有道理。至于向你大爷爷要点资本,也在情理之中,你们富 裕了,可以还他,在外国子女向老人借款干事业不足为奇。” “真的? ”因为自己心爱的人受到了水成波的赞赏,刘月果心花怒放,她连 日来的苦恼,云消雾散。 “你仔细想想,就明白了,理解了,将来咱们芨芨滩要涌现一批商人。没有 商业,芨芨滩富不起来,活不起来。别学李招弟,那是奸商,长久不了。” “水老师,我心里亮堂了。”月果笑出一个明朗,“我走了,我去告诉他… …” 刘月果兴冲冲地走出学校。 她隐隐约约听到,从白白家传来呼天抢地的悲号,不由得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