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金如民担任旗委书记一职,已是安徽凤阳县小岗村土地承包蔚然成风的时候。 听到这个任命,金如民的心情是复杂的,喜中有悲,甜中含苦。 经历了噩梦似的十年,对仕途他看得淡漠了,也许是付出的代价太沉重太巨 大太残酷了吧。 他是个烟抽得多酒喝得少的人,上级在全旗科局长会议上宣布任命后,他没 有跟前任书记立即办理接交手续,而是避开众人的视线,回到了已经住了几年的 招待所,把自己关了起来。 旗里几次给他住房,他都拒绝了。 原来的房子,被那个二茬老婆宣布同他一刀两断的时候据为己有,他也没去 交涉。理由十分简单:人都跑了,房有何用? 以后他是否还找第三任老婆,金如民真看破红尘,心灰意冷了。 那天夜里,金如民要了一瓶烧酒,独斟独饮,把自己搞得酩酊大醉,一直到 后半夜才渐渐清醒过来。 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干。当他头疼欲裂,满嘴苦涩躺在床上时, 眼前首先浮现出来的,是他早早夭折的儿子。 金如民眼泪纵横,自从儿子死后,他第一次为他哀哭。他深感愧对儿子的亲 生母亲,九泉之下,她是不会宽恕他的。如果他不那么急于找第二个女人,或者 她的年龄仅比儿子大几岁,也许儿子不会那么仇视他和她,心理变态,死于非命。 金如民伸手拿过床头柜上的茶杯,把凉茶水一饮而尽,心头的烦闷仿佛冲淡 了一些。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他泪痕清晰的脸上。 他文化程度并不高,只读过几年小学,就这点文化,在共和国刚刚诞生,全 国人口中文盲占绝大多数的时候,已经可以称之为知识分子了。 各行各业各条战线都急需人才,金如民首先被财贸部门看中,很快走上工作 岗位。直到“四清”前,他在工作上业绩平平,小苦微甜,没受到挫折也没有受 到重用。在运动多如牛毛的年代,他能平安无事毫发无损,也属不易,比那些今 天叱咤风云明天反成罪人的角色,金如民算是幸运的。 金如民命运的转折点,是“四清”运动。 其实,认真回忆起来,金如民问心有愧,你说,“四清”到底干了些什么? 他自己都稀里糊涂。 有一点他记忆犹新,三年自然灾害( 有人并不认同这种提法) 刚刚过去,人 们脸上的饥色还没完全褪掉,就又突然运动起来,当时的金如民作为一名旗委的 股级干部,的确莫名其妙。 那只能在心里嘀咕,不便也不敢形成见解,更不敢发表出来。 前车之鉴,教训极为沉痛啊! 金如民因为级别低,从当上干部,没有机会到党校进行过系统的理论学习, 一本《干部必读》,他倒认认真真学习过,毕竟是自学,而且有许多文章,他似 懂非懂,不甚了解,根本无法用来指导自己的实践。 他有点迷惘,我们这个党,不搞运动就活不成吗? 但他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得魂飞魄散! “四清”文件中明明告诫全党,有人忘 记了无产阶级专政有人放松了阶级斗争这根弦。 活生生的例子,他从内部材料上也看到了,有的基层党组织竟然挂的是共产 党的招牌,大权掌握在地富反坏手中! 还出现了新一茬茬地主。 于是进行阶级斗争教育的话剧:箭杆河边,年轻一代,大型泥塑刘文彩地主 庄园风靡全国,阶级斗争的警钟响彻神州大地。 也恰恰在这时,由林彪汇编的毛主席语录在内部发行。 金如民出了一头冷汗! 幸好自己一向谨小慎微,头脑冷静,没有干出冒冒失 失的傻事,否则,一顶右倾分子帽子,难免华冠生辉呢! 他把形势估计得太乐观 太平静了。 党中央再三再四强调,阶级斗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树欲静而风不止哟! 毛主席语录的问世,从理论上又印证了这一提法。 幸运的是,他被抽调为“四清”试点的工作队成员,不幸的是,他的妻子刚 刚去世,尸骨未寒。 金如民以国事为重,投入到“四清”工作队的集训中。不学不知道,一学又 吓一跳,原来,经历了几十年风风雨雨的我党,又出现了两条路线斗争! 左右两条线,就是考验每个人的试金石。 金如民心有余悸:几乎又站错了地方,历史上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一些人 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打人十八层地狱,永无出头之日吗? 金如民呀金如民,算 你吉星高照,有机会参加这场伟大的斗争,也是苍天有眼,为你提供一个大显身 手的舞台! 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旋律响彻云霄,全国都剑拔弩张。 经过培训,金如民心明眼亮,豪情满怀,开进了红烽公社,在红烽大队安营 扎寨。 说老实话,金如民对河套农村并不了解更谈不上熟悉,他是城里长大的孩子, 父母又都是市民,没机会接触乡村生活。土改他没赶上,走上工作岗位,也下过 几次乡,只不过走马观花,仅见其皮毛而已。 这次到红烽,他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十分穷困,比方苏家的住房,还是解放 前的,风吹雨打,已经奄奄一息了。 金如民的心震撼了,他有点不明白,这么多年,红烽的经济咋就没个进展? 他是从银行出来的干部,考虑问题,有他独特的视角,这与他心中欣欣向荣的农 村差十万八千里呀! 第一次他和大学生方力元吃派饭就是一个目瞪口呆。 在车倌苏凤河家的炕上,连毡子都没有,土炕用米汤浆得光可鉴人。苏凤河 女人正忙活焖米饭,落地不久的娃娃屙下一泡屎,女人上炕,手一划拉,收到簸 箕里面,然后,捧把柴灰,把炕蹭干净,自己的手照此办理,用灰搓净,继续做 饭。 家里有个陶瓷脸盆,没肥皂也没手巾! 大学生目不忍视,皱眉龇牙,金如民不住瞪他。正是考验知识分子有没有劳 动人民感情的时刻! 这就是红烽大队。 躺在冰凉的队部的土炕上,金如民思绪万千,这地方的“四清” 还咋搞呀? 只不过一闪念:据说,这地方可不简单,古时候过去了王昭君, 现在还有地主刘玉计哩! 印证了毛主席的伟大论断,阶级斗争无处不在。 红烽的生产不发展,就是阶级斗争盖子没有彻底揭开的缘故。 文件上反复强调,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啊! 金如民开始以火药味浓浓的目光审视红烽的历史和现状。 他一再敲打自己:“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 这根弦得绷得紧而又紧,绝不可麻痹大意。 金如民坚守了自己的理念,当水汇川向他说,刘玉计那叫甚地主时,金如民 严厉地批评了他。 后来…… 金如民有些不堪回首了。从撤出红烽,他还没来得及认真回味回昧“四清” 的果实,自己的厄运就开始了,当他自己也陷入地狱的时候,才有心境去体会一 下被他打人地狱中的人是什么滋味。 从那以后,金如民最不想回忆的,就是曾经认为辉煌的“四清”。 他只要一想到红烽,就情不自禁想到刘改芸。 风华正茂,如花似玉的刘改芸,刘玉计的女儿,是他“四清”果实中最鲜艳 饱满,也是最枯萎的一颗。 落在地上的果实,是不可能再回到树上的,尽管它本不该先落下来。 “四清”以后,金如民再没去过红烽,有了“文革”中自己的一番经历,他 可以想象到,刘改芸过的是什么光景,何况她还是个身背骂名与污点的女人! 他几次见到水汇川,连向他打问一下刘改芸境况的勇气都没有。 水汇川的一双眼睛洞若观火,清楚他的心思,目光明白无误地告诉他:“那 还用问呀? 地狱的滋味你也尝过! ” 是的,自己的爱子死了,从某个方面看,儿子还是幸运的,不用再忍受心灵 与肉体的折磨了。 她呢,身背重负,还在人生的路上艰难跋涉。 “唉,刘改芸呀……” 结束“四清”以后,他第一次这样呼唤这个女人的名字。 月光淡下去,晨曦露出来。 金如民想好了,他要到结发妻子和儿子的坟上去,看望看望母子俩。许多年 来,诸事冗杂,他一直没去过。 金如民不惊动别人,骑自行车向城镇东北的一片坟地走过去。 亲人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使他阵阵酸楚。 天蒙蒙亮,路上行人还不多,往坟地来的人更少,既不是七月十五,又不是 腊月三十,祭奠亡灵的人寥若晨星。 金如民被一条新开的渠挡住去路,他恍然大悟,多年不到此处,他已陌生了, 那年挖排干,一条支排从这里经过,他早忘记,渠上又没桥,只好绕远路了。 金如民从西边的公路上往过走,这时,朝阳喷薄而出,大地一片光明。 儿子和他母亲埋在一块,那块当年立的墓碑,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见。 金如民大吃一惊,一个女人,正在坟前点纸,火光还没有腾起,她口中念念 有词。 金如民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 从背影上看,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女人听见动静扭过脸来。 “啊,咋是你? ” “是我。”女人站了起来,走到他对面。 “你咋来了? ” “我咋不能来? ” 金如民语塞,是呀,她为什么不能来,而她又有什么必要到这儿来? 女人的容貌风韵犹存,上面多了一层岁月的沧桑。她肩上挎着一只旅行包, 一副出门远行的装扮。 这是他的第二个女人。 “你……” “我去深圳,看看能不能有活路。”女人向他嫣然一笑,从笑容中,他找回 了失去的那个女人。 “深圳? 一个人? ” “对,听说那地方红火得不得了,想发财想发展想投机想碰钉子的人都一窝 蜂往那里涌,我也去凑个热闹。人嘛,挪一挪不敢定还能活,我又不是一苗树。” 女人侃侃而谈,还是造反派的气概,金如民的眉头微微一皱,想讽刺两句, 又放弃了。 她咋说,她去哪,还关你屁事? 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可他们的恩爱早已云 消雾散。 “你咋知道他们在这儿? ”金如民看了她一眼。 “贵人多忘事呀,刚结婚那年,你不是带我来过一回吗? 我不知道,孩子也 在这里,可惜呀,十几岁就成了炮灰。那革命也不知道是咋搞的,好人成了坏人, 坏人成了死人……” 她义愤填膺,火在眼里燃烧,仿佛为自己今天的境况做诠释似的。 金如民没回应她的牢骚。 “还一个人吗? ”女人的眼里闪过一丝忧怨。 金如民点点头。 “我也是。”女人在回答他“一个人”的问题。 金如民说:“谢谢你,来看他们。” “不管咋,还在一个枕头睡过嘛! 我想来,你也想来,如民呀,咱俩还真心 心相印呢。”女人格格地笑了起来。 金如民气恨交集:“你还记得一个枕上睡过啊! ” 女人笑而不答。 金如民转过身去,面对远处的一脉山影。 “我那也是革命呀,如民,世上的事谁能料定?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山 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还转呢! 说不定呀,哪天咱俩又转到一个被窝里头了。” 金如民忿忿地转过来,女人朝他扬扬手:“我的金书记,毛主席教导我们, 风物长宜放眼量,何必那么心胸狭隘呀。” 她走了,走远了,从金如民的视野中消失了。 他只能听到她唱歌的袅袅余音:“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 这个狭路相逢,叫他哭笑不得,冷静一想,又觉得女人怪可怜的,从和他分 道扬镳一直孤身一人,人生易老,年华将失,不惑之年已过,又去闯荡江湖了。 她还有心到这里同逝者告别,可见心肠并没有完全彻底冰结。 “能到这里来,为什么不去找我? ”他迷惑不解。 也许,怕他把话说绝,把门堵死。 金如民在坟前默立了几分钟就往回折,已经有人为他们点过纸,祈祷过,他 也心满意足了。 人啊,真难以琢磨啊! 在自行车上,他回味女人的话:这革命是咋搞的呀? 不光她不得要领,他自 己又何尝不是如在梦中。 由她,金如民情不自禁联想到刘改芸,两个不幸的女人,又各有各的不幸, 她们是一棵树上的两只苦果。 金如民回到招待所,一吃过午饭,就驱车向旗里南面的几个乡奔去。那是几 个比较富裕的乡,他全面推开的土地承包,先从那里下手。 他清楚,干部队伍中,对土地承包怀有疑虑的还大有人在,阻力并不小,不 是开一两次会就能迎刃而解的。 旧轨道上走顺了,惯性相当大,他自己转那个弯就费了相当大的力气。何况 下面的干部,多少年来,左一下右一下,翻来覆去,把人们的头脑搞得一塌糊涂, 左右为难。有时紧跟对了,有时紧跟又喝了呛坡水。 金如民在南片的工作还算顺利,沉闷的局面总算有了突破,人们不断问他: “这回没闹错哇? ” 心有余悸,挂在脸上。 明知大锅饭吃不下去了,一旦把它砸烂,陈规陋习又把人吓住了。 金如民从南片回来,正赶上传达几个中央文件,他趁机喘息了几天。 对北片的情况,他心中有数,自从大排干挖成,那边的情况一年不如一年, 土地大面积盐碱化,粮食产量逐年递减,草地少了,畜牧业也不容乐观。 挖排干是顾此失彼,好了上游,又害了下梢。 当时可想的是两全其美啊。 北片的现状比较复杂,金如民想找个点,叫它先行一步。 他想到了田直,当年的财粮秘书已经熬成副乡长了。他也想了解一下,“四 清”后红烽大队的近况,毕竟二十几年过去了啊。 他亲自给田直打了电话,那头怔了片刻才惴惴地问:“你是金书记? ” 金如民笑着说:“咱们田副乡长就这么胆小呀! ” 田直这才松口气,连忙开始说话。 金如民没有在办公室跟田直见面,他把田直领到招待所,并且要了酒菜,在 他的房间里边谈边喝。 这样气氛轻松,田直就不会感到紧张了。 “田直,咱们可有些年不见面了。”金如民先开头。 田直几杯酒落肚,神情自然起来,先叹口气说:“金书记,二十来年呀,能 活出来就不简单。” 金如民哈哈大笑:“你哥咋样? ” “他挺好,开头,叫水成波一帮子触及了几下,伤点皮毛,不碍大事。倒是 赵六子,挖排干伤了腰瘫在炕上了。……” “光景挺难了吧。”金如民面前浮现出刘改芸的影子。 “还拉扯个娃娃,雪上加霜哇! 可把刘改芸害苦了。”田直刚说完,马上意 识到失言,急忙解释,“改芸命不好呀! ” 金如民嘴边闪过愧疚、苦涩地一笑:“你不用多心,甚叫命不好? 我有责任, 就是知错也没法改了。” “唉,那会儿,就那套数嘛,一个人,手大遮不住天呀! ”田直替他开脱。 “老苏还好哇,我是说那个车倌。” “凑凑合合,饿不死也撑不坏,庄户人,能混个饱肚子,就烧高香了。” 金如民连声唉息,把一杯酒倒进嘴里。 田直注视着书记,小心翼翼地问:“金书记,找我,有甚指示? ” “批示没有,事情有一件。” “甚事? ” 金如民把他的想法讲出来:“能不能叫田耿推动推动? ” 田直一身冷汗就冒出来了。 他清楚,红烽大队没议论过土地承包的事情。田耿坚决抵制,出腔也不好听。 李虎仁当然听他的,红烽在这上头是铁板一块。 原来书记这样打算。 他不敢把实情说出来,就绕个弯子:“我估计问题不大,我哥可是你那会儿 提拔的呀! ” 金如民点点头:“你把形势回去跟你哥谈谈,旗里还想抓个顶风不办的典型 哩! ” 田直连忙说:“好好好。” 两个人一连碰了几杯,田直怕喝出丑态,连忙告辞出来。 金如民脑海中闪过一个情景:“老苏家那个屙在炕上的娃娃二青,也该有二 十来岁了吧? ” 从苏家他又想到刘改芸,心有所动,动什么,他一时也弄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