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大哥的不幸遭遇,给白白心头罩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她总有一种沉重的负罪感,明明发觉四川女子不地道,为什么不提醒一下大 哥呢? 就是父母不听,大哥不听,自己也算尽到了责任。 忠厚老实一辈子的大哥就这样离开了亲人。 白白还记得,大哥当车倌那会,十冬腊月,揣着豆腐给家里人吃的事。那么 遥远又历历在目,就像刚才发生过一样。 一个人,就这么突然这么简单这么不可思议地走了,永远地走了,他那被压 坏的自行车堆在院子里,如同它的主人一样,扭曲变形,失去了生命。 白白跟海海干营生时,仍然止不住伤心的泪水直流淌。 这天收了工,鸡舍的雏形已经显现在人们面前,友海让她回家去,白白却跟 他回到了从前成波的房间里。 自从此屋有了友海,已经今非昔比了,在白白打扮下,它整洁清爽,那盘土 炕被一只木床取代,这就给小屋添了许多现代气息,在芨芨滩,只有田家才有木 床。 海海洗完手,挨着她坐下,把她的一只手握在手中,用爱抚的目光安慰她。 友海和白白,目前就停留在手拉手的阶段。 “白白,那些书的目录编完了吗? ”海海惦记着他舅舅拉回来的那些书。 白白点下头:“还差几十本,我今天晚上想弄完它。” “不用了,我来吧,你去多跟你妈坐坐,宽宽她的心。” 白白拿住他的手,捏他的指头。 这会儿天快黑了,从从在外面喊:“白白,在不在? ” 显然,从从明知有人,故意大声通报。 白白放开海海,忙忙答应:“快进来吧,怕人不知道田老师的金嗓子呀。” 从从笑盈盈地进屋,一看见海海,就说:“哎呀,我又当探照灯了,对不起。” 白白在她脸上刮了一下。 海海说:“你俩说话吧,我干我的事去。” 从从拦住他:“别走,我这事比你的大,非叫你听听不行。” 友海只好留下,把灯点亮。 从从从裤兜里掏出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分别放在白白和海海手中。 “咋,提前吃喜糖呀? ”海海一本正经地问。 从从捣了他一拳:“我姐回来,她放下的! ” “我说嘛,咱田老师就拿这档次的东西打发我们呀。”白白剥了块,放到嘴 里。 从从说:“成波他二爹回来了。” “啊! ”海海和白白惊喜地说,“在哪儿? ” “在乡里,说不定,明后天就到村子里来了。” “那不是你未来的公公吗? ”白白笑着说,“水书记不给你买架飞机才怪。” 从从拧着她的手说:“给火箭也不要,成波说,到深圳去干上几年,发了财 就回来,还当他的老师。” “从从,那你也要跟上去了。”白白又惊又喜。 “成波让我去,唉,白白,南方话一句都不懂,出去咋办呀? ” “本事是逼出来的,没人跟你说北方话,你就跟他们打手势,反正都县中围 人。” 白白说:“到时候,不要嫌贫爱富,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 从从说:“那我连你们一块接出去,在南方闹个现代化的芨芨滩。” 三个人全笑了。 从从又说笑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白白说:“我总感到,水老师和从从一走,像空了半个世界似的。” “走出去也好,关键不在于出去干什么,要看是为什么出去,还回不回来, 白白,有机会,我还想出去呢,坐井观天,多会儿能发达起来呀,方局长讲课说 过,外国先进的养鸡场全是现代化的,电子计算机控制,不受自然条件左右,效 率非常高,真想去开开眼界呀! ”海海的眼睛因向往而发亮。 白白说:“利用一下你大姥爷的支援? ” “不,我要凭自己的本事,干出一番事业,自己出去,把你也领上。”海海 说,“大姥爷他们也是干出来的,听我舅舅说,他出去讨吃,不知咋就到了海外。 刚开始,你想想人生地生,语言不通,靠给人家推销纸烟起的家,他们能干,我 这会儿更能干成,守家在地,又有好时代,更容易成功,指望别人不如指望自己。” 白白捧住他的脸,在他嘴上亲了一下,放开他就跑,被海海一把揪住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海海把她按在床上。在她的脸上,嘴上洒了一阵亲吻 的急雨。白白双手搂住他,闭上眼睛,任他爱抚,她陶醉了,身上软软的,心中 有句话,喃喃地吐出来:“海海,我爱你。” 赵友海的双唇,把她的话吮吸回去。 两个人这样搂抱着,过了好久,白白忽然说:“海海,我忘了,你还没吃饭 呢! ” 海海亲了她一口:“秀色可餐,我早吃饱了。” 白白在他脸上拧,满脸通红:“那,我就不给你做饭了,你吃吧吃吧。” 友海在她脸上嘴上轻轻地咬来咬去,还不住地说:“色香味俱佳,谁也做不 出这么好的美味佳肴。” 白白扑哧笑了,把他推开,理着散乱头发说:“我可不想吃你……” “为什么,不对口味? ”海海故作惊讶。 “你又不是蒸饼、馒头。”白白格格笑着说。 “我是面包。”海海说着,又把她搂了一会儿,才放开她。 炕拆了,锅台还在,白白动手做饭。她一边和面一边说:“你听见没,方辰 在乡里。” “真的? ” “她和她爸一块下来的。我看是奔你来的。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人家可不稀罕我这块蒸饼,想的是什么三明治。” 两个人相视而笑。 海海从床下面拉出一把葱,边剥边说:“明后天,文化站就要开张,你这新 官,第一把火咋烧呀? ” “方局长不是办个学习班吗? ” “那是人家的计划。你是你的,村子里的人都看着你呢。” “我想把年轻人动员起来,把七八个五保户的卫生彻底打扫一下,该拆洗的 拆洗,该粉刷的粉刷,叫他们知道,文化站在关心他们,谁没个生老病死、灾灾 病病的,报上不是在宣传献出一片爱心吗,我想学学。” 海海赞同地点头:“五保户是村子里的人情窗口,我舅舅说,这些无依无靠 的老人,靠不上天靠不上地,只有靠共产党靠社会主义,靠大家的关心。别看他 们眉秃眼瞎,那可人人都是一架收录机,作宣传的好把式,这些人替文化站吼喊, 比登广告还灵,以后什么事都好办。” 两个人越说越贴心,不顾手上沾满面粉,白白抱住海海亲了几口,海海的葱 味“蜇”了白白的眼睛,海海用舌头给她抚摸。 面条下到锅里,白白又炝了葱花,还卧了两个鸡蛋,满屋子喷香。 白白盛了两碗,两个人正拿上筷子要吃,听见外面有人边抖山曲边往这边走。 二娃娃端起个酒盅盅 两口口碰杯笑盈盈 人随歌声到,丕丕探进头一瞟,哈哈笑着说:“我这是歪打正着! 不承想, 人家小两口还真个在窝窝里碰杯杯哩! ” 海海把他拉进来说:“你吃不吃? ” “这正应了那句话,葛针地里头放毛驴,哪有人嘴的地方? 我可不敢破坏了 这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 白白扑哧笑了:“海海,你真不识眼头见识,丕丕是吃我做的饭的人吗? ” 丕丕哈哈笑着,点了根烟,说:“快吃哇! 我来找宝弟,路过这儿,不是专 门盯梢的。” 白白抿嘴一笑,开始吃面条。 “你找宝弟干什么? ”海海边吃边问。 “引弟刚才去找我,问我见到宝弟没有。宝弟一黑夜没回家。” “咦? 他不是在我家帮忙吗? ”白白惊诧地说。 “昨天晌午就走了。”丕丕抽完烟,往外走,“我去找找,不打扰你们小两 口了。” 白白赶上来,在他背后捣了两捶。 丕丕笑着走了。 海海叹口气说:“宝弟把自己作害了! 他挺聪明的,可惜不用。你记不记得, 当兵的前一年,村子里来了一个小四轮,不知哪儿坏了,趴窝了。宝弟看见了, 对开车的说,他会修。人家不信,他跟人家打赌,输赢两盒大青山纸烟。他哪会 修? 见过别人修,他借口去找家伙,跑到修过车的一个朋友家,向他说了小四轮 不动弹的原因,那人一听就知道他的用意,跟他一块来了,说,我师傅叫我来打 下手。不一会儿鼓捣好了! 宝弟赢了两盒纸烟,分给众人抽。你看他心眼窟窟有 多稠? ” “宝弟爱上了从从,偏偏从从不待见他,他就心灰意冷,上了赌摊。” “拉他一把。走上正路,宝弟是个人才,敢闯敢干。” 白白洗完碗筷,想去找引弟,说说宝弟的事。自从招弟被抓起来,李家大院 门前冷落马蹄稀,上门的人就少了。 海海说:“天挺黑,带上手电。” 白白不要:“闭上眼睛也走不错。” 她搂住海海,给他一个又深又长的吻,才恋恋不舍地走出来。 天黑,满天星斗,家家户户透着亮光,村子上空弥漫着柴草烧过后的白烟和 做饭的香味。 白白一路上在想,宝弟能到哪儿去? 也许,又上了赌摊子,她犹豫了一下, 就往东边的村子走去。 她知道,那里有人常常耍赌。几个出名的大赌头窝主,都住在那里。 宝弟好糊涂啊! 她为宝弟惋惜,也很同情他。从从的事,她帮不上他的忙。她也不明白,从 从咋就爱上自己的老师,使宝弟丧魂失魄。对从从的大胆追求,白白除了敬佩还 有说不出的怜悯:要不是从从失过身,那该多好? 水老师这辈子难道就命中注定,非跟失过身的女子结为连理吗? 宝弟的一片痴情,也使她感动:也许,正出于这一点,她才不计较宝弟的种 种劣迹,而只着眼他的长处,想去赌场把他找回来。 往村东走着,她回头看了一眼她家的院子,灯火如豆,什么也看不清。她心 头又涌上一片乌云:大青还没埋葬,妈妈坚持给大青找门阴亲,闹得她妈“众叛 亲离”孤军奋战。 从感情上,白白认为妈妈的想法也未必全错,老人把阳间没有实现的愿望, 寄托到另一个世界,亲情难泯呀! 但理智又告诫她,此事万万干不得,纯属迷信。大青要开了头,以后村子里 别人干,白白还拿什么去教育人家? 她在这件事情上软弱无能,找不出得力的措施说服母亲。 白白告诉了海海,这位沉醉于养鸡事业中的后生说,他相信水老师和他舅舅 一定会有办法。 “你二爹要不亲自出马,别人的话都没劲儿。” 白白叹口气:“人的观念可真难转变。” “多少年形成的认识根深蒂固,你想一天一夜就改变人家? 生活方式决定了 人们的意识,白白,芨芨滩现在还没跳出一个怪圈。” “怪圈? ” “对,怪圈。穷,使人们愚昧,愚昧,又使人们穷困,这样不断循环,这就 是芨芨滩的现状。等芨芨滩富裕了,有了电力,现代文明之风就会吹进来,那会 儿,人们的头脑,眼光就会改变,陈规陋习,也会变化。” 海海把她久久思索的问题,站在一个更高的视点上去审视,使她茅塞顿开。 “治穷和治愚,是两条腿,缺一不可。” “你咋知道的? ” “我也是听水老师讲的。” “水老师? ” “他也说过。方局长给我们上课,除了讲技术还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给 我很大启发。哎,过几天,方辰来看你。” “看我,我看是看你来的吧? ” “二股权打老婆,一下顶两下,也包括我。” 白白感到,能听方局长讲课,肯定是一种享受。 她想把宝弟也拉上,听听方局长讲课,宝弟有条件办个养殖场,家底厚,路 子宽,很有潜力。 宝弟在村里是个“死角”,白白觉得,宝弟能在文化站里出力,会带动不少 青年人。 她这样想着,渐渐接近了邻村的那个赌场。但那间房一片漆黑,白白又不敢 过去,站在这儿观察。 这时,离她不远的地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把她吓了一跳。 白白镇静了一下,循声找去,在一条毛渠里发现躺着个人。 她不敢贸然过去,心跳得咚咚的。 白白环顾四周,夜色黑黑的,没有人往这边走。 “从从……”躺着的人突然口齿不清地喊叫起来,歇斯底里。 “宝弟? ” 白白听清楚了。 她赶紧走到他跟前。宝弟散发出浓烈的酒气,蜷缩成一团,浑身净是土。 白白犹豫了一下,俯下身子,想把他抱起来。 “你,是从从? ……哈哈,我的,心肝……” 宝弟大笑着,把她的腰搂住,白白气急败坏,一边挣扎,一边喊:“宝弟, 我是白白,放开我! ” “不,不,从从……” 宝弟抱得更紧了,在她脸上乱啃。 白白一边躲闪,一边把他的双手使劲用力一扯,宝弟颓然倒下,哇哇地呕吐 起来。 白白等他吐完了,掏出手绢,擦干净他脸上的秽物,把他抱出毛渠。 这可咋办? 扔下他回去叫人,一来一往又得一阵工夫。附近找个人帮忙吧, 又都不惯熟,谁可怜这样的醉汉? 白白咬咬牙,把宝弟拉起来,背上就走。 宝弟完全昏迷了,嘴里不停地叫着从从。 没走多远,白白浑身冒汗,两条腿不听使唤,绊在一块坷垃上,扑通趴下了, 脸碰在玉米茬子上,火辣辣地疼,湿漉漉地,一股血腥气味。 她把宝弟推在一边,手不敢往自己脸上摸,两眼生泪直流。 歇了一会儿,她叹息着,又把宝弟背上走,这样歇歇走走,等她到了村上, 一点气力也没有了,倒了下去。 引弟和李虎仁找宝弟经过这里,大吃一惊,赶快把两个人抬回屋里。 后半夜白白才清醒过来,身边守着引弟。 她想起来了,急忙问:“宝弟呢? ” 引弟面有愧疚,气恨地说:“他又灌的猫尿多了,叫你跟上受治! ” 白白脸上火辣辣的,就说:“把镜子给我! ” 引弟迟疑了一下,惴惴不安地把镜子递到她手里。 白白一看见对面自己的那张面孔,血迹斑斑,有几处皮开肉绽,就“哇”的 一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