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改芸见到方力元的一瞬间,并没有惊诧也没有慌乱,自从她听哥哥说了方 力元的近况,她深信不疑,他肯定会来的! 他来了,在这个夜色深深的时候,并且带着他的女儿方辰。 从他们对视的那一刻,刘改芸丝毫不怀疑,方力元——那个把她引向爱情深 渊的大学生,“四清”工作队员,跟她一样,都定格在了那个寒冷的数九天! 要不是滴水成冰的清晨,要不是她非去队里那惟一的水井上担水…… 刘改芸肩上的木头水桶沉甸甸的,如果不是改兴哥哥出了外工,家里是不会 让她出来担水的。 哥哥对她的呵护,甚至超过了父母。他仿佛在用对妹妹的疼爱,减轻因家庭 成分不好给她带来的伤害。 书不能好好念,因为成分“高”,妹妹连个好对象都难找到。论妹妹的人品, 在红烽一带可是数一数二的呀! 改芸走在通往水井的路上,心里不住地叹息,从什么人的肚子里头出头,就 这么重要吗? 队里的年轻人,敢跟她接近的人很少,水成波是个例外。不过,自 从“四清”开始,成波他叔父先是“上楼洗澡”,后来又被打倒,水成波的处境 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听说,要不是那个大学生工作队员拍胸脯担保,水成波当 不了民办教师。 成波说过她:“改芸,你貌若天仙,命比纸薄呀! ” “唉……” 改芸只有深深地叹息。 “叫你妈重养一回哇! ”成波认真地说。 “那不还是个地富子女呀! ” 水成波自知失言,连忙改口:“我是说,你重找个妈! ” 刘改芸啐了他一口。 虽说队里的小学放寒假了,可她有好几天没看见水成波了。有一回,她远远 嘹见,水成波正在谁家的墙上刷大标语,白泥糊糊的字迹十分刺眼,“阶级斗争, 一抓就灵。” 改芸最恨这类字眼,她们家的噩运就是它们造成的。 不过,她明白,水成波可不是针对她写的,那是工作组交给他的任务。她隐 隐约约感到,成波的眼神里有种使她心跳的光影。成波每次见到她,总是以异样 的目光注视她。 可她什么也没有说过。 他是大队支书水汇川的侄儿,能跟一个地富子女…… 刘改芸摇摇头,似乎在甩去一个十分荒唐、十分可笑的臆想。 她那青春焕发的心田里,一片荒芜,跟眼前的土地一样,只有冻土,没有半 点春意。 人秋开始的“四清”运动,使她的日子雪上加霜了。 以前,刘改芸还能参加一半次无关紧要的生产队召开的会议,跟后生姑娘们 说笑几句。阶级斗争的弦一绷紧,这种奢望就成泡影。 她父亲刘玉计,是红烽惟一的地主,刘改芸也沾光成了“地富子女”,许多 政治权利就自然而然地被剥夺了。、 “四清”工作队的人在队里轮流吃饭,选择的对象是那些“根红苗正”的贫 下中农人家,改芸家当然不在其中,就凭这一点,刘家就低人几等了。 连光棍汉赵六子,炕上有瘫痪的老娘,一年四季趴在灰堆里,家里臭气熏天, 工作队员们并不嫌恶,依然照样去吃饭。听说,有个大学生工作队员还住在赵六 子家呢! 刘改芸心里好纳闷:赵六子连他老娘都侍候不了,能给工作队吃什么呀 ? 她真盼望工作队能到自家吃饭,好使自己的做饭手艺派上用场。 真是白日做梦啊! “人家那肚肚里头净是知识。”水成波神往地对她说。 刘改芸更神往。她的书没念到小学毕业,剩下的知识是她父亲传授的。 神往有什么用,她可连开会的享受也没有了。 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目前的处境这么糟,是那个大学生造成的。要不是他 们工作队进来,她也不至于这样“暗无天日”。 时间还早,东方的地平线上只有一抹鱼肚白,村子里看不到几个人影。 刘改芸愁肠百结,咀嚼自己十七八岁的人生,品尝不出什么值得回味的东西。 她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结满厚冰的井台跟前。 她同时看见,有个人正往上吊水。 “啊?!” 刘改芸惊叫了一声,很低很低。 吊水的人终于把沉甸甸、湿漉漉的水斗子拉上来了。 他一举起眼睛,正碰上刘改芸布满疑云的俏丽动人的脸。 “哦?!”他的嘴边绕着一团白气,也表示出了惊诧,接着,又若有所思地笑 了一下,两排牙白生生的。 刘改芸不知所措,单独跟一个并不惯熟的男人这样对视,羞红了脸。 “你,是,刘改芸吧? ”他说。 她点下头。 “来,我给你吊水! ”他又说。 她没有点头,肩上的水桶也没有放下来。 刘改芸明白,自己面前的人是那个大学生工作队员,水成波给她描绘过,队 里再没有这样文质彬彬的后生了。 这时她才看清楚,这个大学生,好白净的一张脸,农村的天气,并没有把它 吹黑、吹粗,那两只眼睛,亮晶晶的,还含着笑意向她凝视。 “你是……”她说不出话,心跳得咚咚的,真怕有人看见。 她想说,你给什么人担水,但紧张得说不出口。 “我给赵六子担水! ”大学生果真聪明,看到了她的心里。 刘改芸又一个惊诧。 “他是贫下中农,我们都应当帮助他。”大学生笑了,向她解释。 刘改芸更加迷惘,这个赵六子,好吃懒做,队里的“灰菜旗杆”,为队里放 羊,还敢杀羊吃,叫水汇川臭骂过不止一次。这种人,在工作队的眼里咋又值贵 起来? 还为他担水。 大学生宽容地又笑了,说:“来,把水桶给我! ” “不不! ” 刘改芸拒绝,她有自知之明,这不是给人家添麻烦吗? 自己可是刘玉计的女 儿,沾上一点不得了! 工作队最忌讳这个。 “小方! ” 她听出来,那是每天早上跑步的水成波在喊这个大学生。 刘改芸吓得连水也不担了,飞快地跑回家。 父母吃了一惊:“咋啦,改芸? ” 刘改芸也说不出咋啦,回到里间屋,趴在炕沿上直喘息。 过了一会儿,水成波担了一担水来了。 “改芸,小方又不是老虎,看把你吓的。”成波把事情的经过一说,刘玉计 才叹了口气:“唉! ……” 刘改芸从里间出来,脸依然红红的。 水成波担着空桶走到院子里,改芸送送他。 “改芸,你知道,这水是谁叫我担来的? ” “……” “方、力、元,那个大学生。” “啊! ” “他呀,把你夸了个管够! ” “夸我? ” “夸你! ” 刘改芸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看了成波一眼,转身回到家里。 那天,她吃的水里有种奇妙的味道。是甜? 是酸? 反正与往日不一样。 夜里,刘改芸失眠了,眼前总展现着大学生那张白净的面孔,在红烽,你找 不到第二张那样的脸呀! 还有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多喜人啊! 她添了许多不连贯的乱梦,那张脸总是从梦境中浮现出来。 第二天,刘改芸又到井上担水,她怀着一种侥幸,希望能碰到方力元。 她失望了,方力元没过来担水。 肩上的水好沉好沉,路也变得那么长。 夜深人静,刘改芸责备自己,你想他干什么?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把自 己骂得体无完肤,还是想他。 她忽然听到好像苏凤池在抖山曲: 东山的糜子西山谷 哪阵阵想你哪阵阵哭 刘改芸感到自己好可怜,为甚想他,人家又不知道? 她哭,他能听到吗? 这 不是一厢情愿,自寻烦恼吗? 也许,他那友善的态度,使改芸怦然心动了吗? 在红烽,除了水成波,同龄 人中间,极少有人用平等的态度对待她。改芸低人一等,自惭形秽,就因为有个 地主出身的爸爸。 她能埋怨父亲吗? 听父亲说,他的那顶地主成分帽子,实在是太冤枉了,自从戴上它,父亲从 来没有服气过,一有机会,总是喊冤叫屈,其结果,是招致更冷酷的回击。 刘改芸好伤心好苦闷好沮丧啊。 她食不甘味寝不成眠,眼窝深陷,脸色焦黄。 父母暗暗惊骇,问她,又不得要领。 刘改芸每天大清早都站在院子门口,向那个井台上张望,希望能看到大学生 的身影。 每次都以失望告终,那个大学生再没去担水,仿佛赵六子家一担水可以用一 年似的。 刘改芸的脑海中,忽然蹦出一句宋词:为伊消的人憔悴! 那是父亲朗诵过的。 他喜欢唐宋词选。 改芸成天闷闷不乐,父母又担心又关注又无计可施。 他们猜不出,闺女害了什么病。 这天早晨,刘改芸又站在院门口向那边嘹望。 “改芸! ” 跑步的水成波到了她跟前,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刘改芸从水成波脸上看到了惊疑。 “改芸,你咋啦? 哪儿难活? ”后生以十分关切的声音说,不住地搓着两只 冻红的手,“这儿冷,站在这儿干甚? ” 刘改芸好像从梦中醒了一样,眼里闪过一片梦幻的影子。 “哦……” 水成波的目光忽闪了一下,嘴边浮现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含蓄痛苦的微笑。 “改芸! ” “成波! ” 她看到水成波的嘴角动了动,一句话到了舌尖上,又咽回去了。 成波似乎很伤感地叹息一声,深深地望了她一下,转身又跑步去了。 改芸呆呆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一片树林后面。刘改芸的心突然一跳,成 波对她挺好,可他咋不开口…… 上午在苦闷中过去了。晌午,改兴出外工回来了,看到妹妹消瘦的面容说: “咋啦,改芸,你病了? ” 改芸摇摇头,回到里屋,站在窗前,目光投向树枝上的几只麻雀。它们沐浴 在难得的阳光中,叽叽喳喳地高谈阔论。 “唉,人要是雀儿该多好呀! ”刘改芸心里一声长叹。 忽然,她的眼睛放出光彩,脑袋轰地响了一下。 那个大学生,正准确无误地向她家走来,还相跟着一个女子,两个说说笑笑, 一种十分熟稔的神情。 刘改芸的呼吸急促起来。 大学生,就是那个使她几天来魂牵梦绕的方力元,跟那个女子已经进了院了, 并且向家门口靠近。 刘改芸赶紧离开窗户,躲到把里外间隔开的布门帘背后。她闹不清,为什么 这样做。 方力元他们进了家。 父母和哥哥都惊骇,刘改芸从门帘缝中可以看到一切,真真的。 “刘玉计,我们是来写村史的,这是我的同学于芳,总团的秘书,下来转转。” 方力元这样说。 父母惴惴不安地点头,改兴哥哼了一下,气呼呼地出去了。 “力元,这个院子收拾得可真干净呀。”于芳环顾四周,带着几分嘲讽, “到底是识文断字的地主哟,穷也穷得讲究。” “愚昧比贫穷更可怕呀! 于芳,这话是出自谁的尊口啊? ” 方力元笑着说。 刘改芸在门帘后面,向于芳投去仇恨的目光。 “干净也成了罪过? ”她的话在牙齿间咯咯响。 “好了,力元同志,红烽惟一的地主我也见识过了,你调查吧,我去跟金队 长谈点事情。哎,你们队还有个苏阴阳,最近有没有活动? ” 于芳俨然一副居高临下的气派。 “没有,没有乱说乱动。”方力元说。 “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树欲静而风不止,阶级斗争的弦一天也不能松! ”于 芳说。 她走出去,方力元把她送到院子外面又折回家里。 “刘玉计,说吧,你咋成的地主? ”方力元的眼睛四下寻找,仿佛再搜索什 么。 “改芸,给工作队倒碗水。”刘玉计对女儿说。 刘改芸心慌意乱,从暖壶中倒了一碗水,端到外间,放在炕上。 方力元的目光同她的眼睛一碰撞,立刻进出激情的火花。 刘改芸连忙回到里间,她感到自己快站不住了。让她死去活来的人就在眼前, 可她,没有勇气跟他打个招呼。 她从方力元的目光中,发现了一种使她欣慰的光彩。 她听见方力元说:“刘玉计,照你这样说,你这个地主是太冤枉了?” “咋不? 狗日的屯垦丢下的地叫我照看,那又不是我的。”刘玉计气恨地分 辩。 “那,你咋不申诉? ” “申诉? 帽子一扣上,就不许乱说乱动! 谁听我申诉? 谁听? ” 方力元沉默了。 刘玉计吧吧地抽旱烟。 “这个地主,没内容,平淡……”方力元好像有点失望又有点庆幸,自言自 语。 “咋,你指望我货真价实? ”刘玉计的气话使刘改芸大吃一惊,为父亲担心。 “啊,不。这件事,我得向金队长去汇报一下。党的政策是,不冤枉一个好 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哼,那不过是句空话! 水汇川是好人,你们咋把人家拉下去了? 赵六子是 个什么东西,倒成了你们工作队的红人! ” 刘改芸真想冲出去,挡住父亲的嘴,这不是背上鼓寻槌吗? 忘记了自己是什 么成分! 方力元捻着钢笔,目不转睛地看着刘玉计。改芸看见妈浑身抖成一团,她只 好走出来,偎在母亲身边。 方力元的目光立刻停在她的脸上。 对她的变化,大学生看出来了,犹豫了一下说:“刘改芸,你,脸色不好, 是不是生病了? ” 刘改芸垂下眼睛,双手搂住母亲的肩头。她真想喊:“还不是为了你! ” 想归想,话哪敢出口。 她能感到,方力元的目光把她全身抚摸了几遍。 “好了,今天先到这儿吧! ”方力元漫不经心地说,并且走出屋子。 他在院子里,停留了一会儿,似乎希望什么。 刘改芸的脚动了动,终于没有走到院子里送送这个大学生。 “改芸,送送人家! ”父亲提醒她。 刘改芸正要出去,方力元已经失望地走了,很快拐过院墙不见了。 刘改芸好恨自己呀! 不是想见他,不是想跟他说话吗? 真有了绝好的机会,又放过去了! 冬天白昼短,还不到五点钟,夜幕就下来了。 刘改芸无精打采地吃了点饭,就出了门,漫无目的地在村子里转悠。她为自 己的迟顿生气。 天冷,又黑,村子里没有什么人愿意出来。 一个人影向她靠拢过来。 “是你,改芸? ”水成波的声音。 刘改芸心乱如麻,不知该说什么好。 “成波……” 刘改芸虽然在回应,但她心不在焉,恍恍惚惚的神情,水成波一清二楚。 “改芸,你这病,我能治。”后生十分决然地说。 “你说甚? ……我,没病。” 水成波皱一下眉头,笑了笑,一边走,一边抖开了山曲: 井里头打水井沿上踏 井里头看见妹妹绕眼花 刘改芸像被烫了一下,连忙跑回家里。 水成波可以说是红烽一带年轻人里的尖尖,又聪明又心善,刘改芸不明白, 他为什么还不找对象。 水成波就是水成波,一下就看到了她的心里。 刘改芸像被剥光衣服示众一样,羞得无地自容。 这可咋办呀? 她不怕水成波张扬,成波不是那种轻薄的后生,她心里堵得慌,叫那个大学 生弄得心慌意乱,六神无主。 人想人原来这么厉害! 刘改芸真想死了算了,这叫人咋活呀? 这几天队里的“四清”运动好像没有刚开始那会儿厉害了,又到了年跟前, 人们都忙着办年货了。 “四清”成果也有了,水汇川被打倒,田耿和李虎仁上了台,连赵六子也成 了人物,当了什么贫协副主任。 水汇川领上老婆进了城,水成波不去。 刘改芸听父亲感叹不已:“好人咋就没个好结果? ” 他这话只能在家里说说而已。 天黑了,母亲过来说,明天,进城去扯点布,给改芸缝过年的衣裳。 “出去散散心哇……”母亲说。 “不去。” “咋啦。” “没心思。” “哪……” 当母亲的无话可说了。 好像猜出几分,可她又不敢往下想:“闺女看上什么人了? ” 改芸的命可真不好,生得天仙似的,偏偏有个地主父亲,使她的美貌大大地 打了折扣! 改芸虽然没在学校念多少书,但经她父亲“家教”,实际水平,她不 比初中生差,成波不是说过吗,改芸是红烽的“李清照”。 李清照是什么人,当妈的不了解,可她明白,水成波夸改芸有学问是真的。 学问,在改芸这儿,又有什么用? “去哇,你哥出外工快回来了,顺便给改兴买双大头鞋。”母亲又找出一个 理由。 “……” “改芸! ” 不等她做出答复,院子里有人喊叫。 她听出来了,是水成波。 “黑天半夜,他找你有甚事? ”母亲嘴里说,但并没有阻止女儿出去的意思。 刘改芸懒洋洋地来到院子里。 “成波……他咋又找到家里来了? ” 水成波走到她跟前,低声说:“改芸,你说真话,是不是生的这个病? ” 他张开左手心,里边用黑颜色写着一个“方”字。 刘改芸看了一眼伸到自己眼睛下面的手,浑身颤抖起来。 “改芸,别怕。那个大学生,也害上相思病了! ” “为……谁? ”改芸的声音抖成几段。 “为你呀。” “真的? ” “真的。” 刘改芸像飞到了云端上,她转身往家跑,被成波一把揪住。 “咋? ”刘改芸兴奋得喘不过气。 “他想见你。” “在哪儿? ”刘改芸的世界里只留下了那个大学生,无所顾忌。 “白茨圪旦,敢去吗? ” “敢。” “去哇,穿暖和点。” 刘改芸几乎掉下泪来,多好的成波哥呀! 哪个女人找了她,真是修下十辈子 的福了! 刘改芸一边感叹一边回到家里,穿上惟一的那件防寒衣——羔子皮大衣,头 上包了一块方格格头巾,就向夜色笼罩中的白茨堆走来。 她暗暗诧异,这个大学生,好像同她事先商量过似的,选择了这样一个地方 约她见面:白茨堆在红烽一般人眼里,是凶多吉少的象征,避之惟恐不及! 改芸不信那儿有什么鬼怪,因为他的父亲不信,所以,她也不信。不但不信, 她还觉得那地方挺好耍——可惜没个伙伴。 刘改芸眼睛尖,远远就看见一个人影站在沙窝下面。 她脸烧心慌,脚步沉重起来。 素不相识,就这么跟一个男人见面? 要是叫队里的人看见,那该咋办? 她畏缩了。 “改芸! ” 她忽然听见那边传来一声急切的、亲切的呼唤。 这个名字,从他口中飞出,多么悦耳呀! 刘改芸在一刹那间忘记了一切:飞短流长,前途命运…… 她飞快地来到他面前,两个人对视的瞬间,大学生抱住了她。 刘改芸哭了。 她弄不清为什么哭,反正泪水糊了满脸。大学生用舌头用嘴唇清洗它们。当 他的双唇压在她的嘴上时,刘改芸忘情地搂住他,发出梦呓:“小方,小方,这 是真的吗,真的吗……” 大学生有力的亲吻,使她嘴唇发疼发麻,可她快乐无比,浑身软软的。 当大学生捧住她的脸端详时,刘改芸忽然清醒了,大队部离这儿不过一步之 遥,虽然是在夜间,难免会被人发现。 “走,到那里去! ”她挽住大学生的手。 “哪儿? ”‘ “别问。” 这会儿,刘改芸跟他似乎认识了多年的朋友一样,毫不拘束了。 大白茨堆四周有许多大小不一的洞,刘改芸找了一个可以钻进去的洞,她在 前面,大学生在后面,钻进了白茨堆。 突然,眼前豁然开朗,头顶上星光闪烁,原来,巨大的白茨堆里面是空的! “哈! 天生一个仙人洞! ”大学生欢呼起来。 刘改芸连忙用绵绵的手捂住他的嘴。 大学生顿悟,抱住她,两个人坐在软软的沙土上。 “你怎么发现的? ” “掏苦菜时,看见兔子往里钻……” 大学生笑了,把她揽在怀里。 这真是个令人荡气回肠的夜晚。 刘改芸在大学生的怀抱中明白了有关他的许多许多。 他是农牧学院四年级的学生,在工作队给“大官”当秘书。 “那天在井台上,一看见你,就忘不了,我跟成波全说了……水成波呀,早 把你描画成天仙了! ” “我家成分不好。”改芸伤心地说。 “我全知道……” “你敢跟我好呀? ” 大学生用一阵热烈的吻作了回答。 他们双双坠人爱的漩涡中,对未来,连明天将发生什么,也无暇思考,没工 夫。两个人亲热还来不及呢。 两个人心照不宣,水成波是他们的“红娘”。当刘改芸很晚才跟大学生恋恋 不舍地分手时,她感到有点负疚,成波对她也挺好。 父母并没有诘问她去了什么地方,跟什么人干了些什么。 看到女儿容光焕发的面孔,清波炯炯的双眼,父母还能说什么呀? 闺女大了,该有她自己考虑的事了。 刘玉计小心翼翼地问:“成波送你回来的? ” “没。”女儿的回答,使父母大吃一惊,疑问全写在脸上。 严冬里开出的热恋之花更鲜艳。 树绿了草高了,麦子正趟头水。 改芸度过了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个冬天。 这天早晨,她去地里掏猪菜,迎面碰上放羊的赵六子。 老光棍饥饿的目光把她浑身上下摸捞个遍,张开满嘴的黄牙,抖出一句山曲 : 心里头有我掉一掉头 心里头没我你只管走 刘改芸朝他厌恶地啐了一口,从他身边绕过去。 赵六子哈哈笑着说:“改芸,就不能跟我说句话呀? ” 改芸头也不回,可她心里直扑腾,这个赵六子,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是 个人人讨厌的家伙。 改芸找了一片灰菜稠密的地方开始掏挖,可她的心不能宁静。 有好几天不见方力元了,她像丢了魂,坐立不安。 昨天晚上,她忍受不住思念之苦,到小学校找水成波。 “他们到总团集训去了。咋,事先也没跟你请假? ” 水成波说完话时想笑一下,改芸发现,那个半生不熟的笑,僵在了脸上。自 从她和方力元好上,成波就失去了活力,脸上总是紧绷绷的。 改芸心里叹息了一声。 知道了方力元的去向,改芸踏实了许多,老不见回来,她的生活就黯淡无光 了。 听成波说,工作团的“四清”快结束了,改芸不禁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担忧, 这可咋办呀? 她和他好得如胶似漆,一旦失去了他……改芸不敢往下想。 成波的话不可不信。 新上任的大队支书田耿,大队长李虎仁,都开始出头露面,工作队包办一切 的局面正在改变。 可是,咋没听方力元说过。他怕自己心烦吗? 这些天,改芸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把太阳熬到山后去了。初三的月亮,还不那么明亮,朦朦胧胧的光 线,笼罩着大地。 她刚把锅洗完,水成波就匆匆忙忙赶来了。改芸连忙迎到院子里,成波告诉 她,小方回来了,叫她去老地方。 刘改芸欣喜地点下头。 成波小声地说:“改芸,你们要提高警惕呀! ” 改芸又点下头。 水成波走了,刘改芸就迫不及待地向白茨圪旦跑来。 村子里十分寂静,一路上没有碰到一个人,两三只狗,东跑西逛,不时丢下 几声无聊的吼叫。 她知道,方力元一定在白茨堆里等着她,就毫不犹豫地从洞口钻了进来。 刚进到里面,她就被紧紧地抱住了。 他的气息,使改芸沉醉。 “想死人了! ”她喃喃地说。 “可不敢想死。”方力元亲吻着她说,“你死了,我到哪儿找去? ” 刘改芸笑着咬他。 天气暖和了,夜气像羊绒一样柔和。 “那天,突然叫我们去总团开会,没工夫找你说一声。”方力元解释说。 改芸把她的双唇压在他的脸上。她心里好甜蜜好自豪。 她搂住他的脖子,目光凝视着他说:“你快走了吗? ” “看七月份吧! 复查还没有完呢! ” 刘改芸的泪水爬到脸上。 方力元惊讶地说:“改芸,你……” “我舍不得你……”改芸伏在他的肩头哭泣起来。 方力元把她揽在怀里说:“改芸,今生今世,我只跟你好。等我毕了业,就 回这里工作,跟你结婚。” “真的? ” “真的。” “不哄我? ” “不哄你。” 刘改芸破涕为笑,她在他耳畔说:“小方哥哥,我好想你……” 方力元认真地看着她,双手捧住她的脸,赞叹不已:“改芸,你真美! 见到 你的那天起,我就爱上了你! ” 改芸的心都醉了,她慢慢地解开了自己的衣衫…… “星星多亮呀! ”她像在说一个梦。 她被一个男人,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动人心魄的世界。 “你闻见什么了? ”她仰视着后生的脸说。 “你的香味。” “好闻吗? ” “世界上最美的香水也比不上……” 两个人融化到了一块。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春意弥漫的夜晚,白茨饱含生命的枝条正在萌动着新的芽苞。 “今天,没给我带鸡蛋来呀? ”方力元低声笑着说。 “着急死人了,没顾上。小方哥哥,你又饿了呀? ”改芸紧紧搂住他。 他们的嘴唇融化成一个。 突然,一阵土坷垃的急雨,从白茨堆上的天空里落下。 它打碎了年轻美好的梦境。 赵六子凶狠的吼叫,震动了红烽的夜静,它破碎了,惊呆了。 它狰狞地扑向了一个年轻的梦幻。 一切都变了。 刘改芸勾引“四清”队员下水,第二天成了红烽大队的特大新闻。 她被软禁在家里,有民兵看宁。 父母每天都要受一次批斗,以打击他们“实行阶级报复”的阴谋。 刘改芸从冒险为她送信的成波口中得知:方力元被关在队房里。“四清”工 作队的金队长声色俱厉,要把方力元送到监狱去。 改芸的心被捅得净是血淋淋的窟窿。 她为方力元担心,焦急不安又束手无策。至于自己的命运如何,改芸从未考 虑过,只要她的“小方哥哥”,能化险为夷,平安无事,叫她去死也毫不迟疑。 自从她爱上他并且把终身交付给他以后,改芸就下定了这样的决心。她隐隐 约约地感觉到,她和他的恋情,不会一帆风顺,可也没料到风云变幻得这么快。 自己是个出身不好的农村女子,而他是个才貌双全的大学生,这中间的差距, 改芸清清楚楚。等他们去跋涉的崎岖小路还很长很长,可她不怕,只要他爱她, 改芸就无所畏惧! 小方哥哥说过他是天,她是地,他们两个合到一块,就是个世界。他还向她 保证,绝不会做万人唾骂的陈世美。毕业以后,回到这里,跟她营造一个家。 家,对刘改芸来说,是多么令人神往,求之难得,温暖可爱的一个字眼呀! “那就是我的天堂! ”她梦呓般地说。 “不,你才是我的天堂。”大学生一边给她热烈的拥吻,一边说。 是啊,他们都享受着天堂,从来没有设想地狱也会到来的这天。 因为担心方力元,刘改芸都快疯了。 不论她怎样呼喊,看守她的民兵都不加理睬。 父母受批斗,筋疲力尽回到家里,相对流泪,而她的哥哥改兴,牙齿咬得咯 咯响,两个手攥成铁圪垯。 “改芸,你没错。”他这样评价妹妹的行为。 改芸只能伏在他的肩上哭。 “我怕他受不住呀! ” 哥哥说:“他不是说爱你吗? 那就看看他爱到什么程度吧! ” 刘改兴的见识毕竟比妹妹的高。 明媚的春季,黑色的春季。 五六天以后,院子里走进来一个女子。民兵对她毕恭毕敬,不阻拦她见刘改 芸。 刘改芸惊诧了。 她是那天来过的于芳。 于芳说:“刘改芸,我从总团来,跟你谈谈。” 刘改芸从她那冷冰冰的腔调里,听不出丝毫关怀和同情。 在里间屋,她们进行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对话。 “刘改芸,你爱小方吗? ” 改芸点点头。 “真爱? ” “真爱。” “你不希望他出事,毁了前途,是不是? ” “是的,我真心那么想。” “为了他,什么都不怕? ” “不怕! 叫我死也行! 只要他好。” 于芳意味深长地莞尔一笑。 “刘改芸啊,你不死就能把小方救下……” “咋救? ” “……” “咋办呀? ” “你真的什么也不怕? ” “真的,真的! ” “那好,你只要承认,是你勾引了方力元,他就没事了。” “啊?!” “怎么,没勇气了吧? 唉,你要是不这么办,小方非受到开除处分不说,大 学白念了,还得去蹲监狱,你知道,把金队长气成甚样子了! 他的前程毁了,你 以后想见他也见不到了。改芸呀……” 刘改芸心如刀绞。 这个于芳,可真算是到她心里走了一趟。 她仿佛听见那个游手好闲的苏凤池在抖山曲: 泪蛋蛋流得两眼红 心里头难活谁心疼 是啊,谁心疼自己? 只有那个小方哥哥心疼她,可他也成了网中的鱼! 不,我要救他! 刘改芸坚决地说:“我承认。” “那好,改芸,我知道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子,来,写个字据,我带给总团。” 于芳拿出事先带来的纸,刘改芸义无反顾,照于芳的口授写下了“材料”。 当于芳满意地点头时,她又提个要求。 “我想给他写句话! ” “话? 行。” 刘改芸用于芳的一条纸,写下了: “小方哥哥,我来救你。” “好,我一定交给他。”于芳的脸上擦过一丝怜悯和轻蔑。 “刘改芸,你不后悔吧? ”于芳似乎在检验她的坚定性。 “死也不后悔。” “好! 小方有救了! 他一定会感激你的。” 刘改芸脸上闪过惨淡的一笑。她明白,等待自己的将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地狱。 于芳的出现,与其说使她看见了生机,倒不如说看见了绝望。 但她为了把心爱的人救下,让她下地狱就下吧,她不下,谁下? 刘改芸凭女人细腻的直觉,认为于芳为她设计了一条死路而真的为方力元建 造了一个避风港。 “亲人,一切苦头叫我去尝哇! ”她在心里向方力元倾诉。 于芳走了以后,似乎风平浪静了,可看守她的民兵并没有退下去,父母仍在 挨批斗。 刘改芸心忧如焚,为方力元的命运担忧。改兴哥怕她有个三长两短,一步也 不敢离开,愁愤使他七窍生烟,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猛兽。 刘改芸心惊肉跳,度日如年,望眼欲穿。 这天黑夜,水成波来了。 民兵认识他,也不阻拦他。 他的变化之大,让刘改芸惊骇,成波一下子老了! 他告诉她,工作队撤走了。方力元什么处分也没有,更没有伤筋动骨。 “他……”刘改芸如释重负,想问,方力元没给她留下一言半语? “他说,永远忘不了你! ”水成波似乎在撒谎。 刘改芸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她明白,“永远忘不了”的潜台词是:永远见不到了! 惟一使她欣慰的是,于芳没有哄她,方力元的一切保住了。 她的心在滴血。 后面的程序十分简单,两位大队头面人物抬举她,让她嫁给“四清”依靠对 象赵六子,以减轻她父母的罪行。 刘改芸心如死水,她答应了。为了减轻父母的罪责。 又一个红烽公社的“四清”成果,老光棍赵六子找了如花似玉的刘改芸。 李虎仁对人们说,反正也轮不到自己,不如叫鲜花插到牛粪上,还能看看红 火。 刘改芸的屈从,并没有改变父母的厄运,反而加速了家庭的沉没。妈妈悲愤 而死,父亲上吊求死未能如愿。 水汇川去城里,放心不下水成波,回来做说服工作,路过那片树林子,发现 了刚刚踏上黄泉之路的刘玉计,把他放下来。 “你咋这么没出息? ”前大队支书责备他,“你也不为娃娃们想想了,叫他 们咋活? ” 这些,是刘改芸以后听哥哥说的。 刘改芸明白,她的人生之路,划上了句号。要不是怀上他们的爱情之果,她 早就走上了望乡台。 如果不是怕孩子活得难堪,她咋也不会让他姓赵。 “是的,海海是咱们的孩子。” 当刘改芸和方力元站在阴郁的白茨圪旦旁凭吊往事时,刘改芸这样说。 “我真对不起你们母子。”方力元发自肺腑的话,使刘改芸心头震颤。 “都过去了,我不想把那件事告诉他,叫他好好地活哇,不要给他添麻烦。” 刘改芸说。 “……”方力元点点头,“海海有出息,就差念大学,提高一下。” “以后有机会的。” “我帮他把大学念了吧。” “不,你还是想法叫红烽赶紧富起来。海海以后的路宽展得很,过去的事不 提了,你该咋干就咋干,养殖学习班赶快开吧,小方。”她仍然像从前那样称呼 他,“我不怨你,你爱过,我挺满足的……” 方力元就是回味着这句话,离开红烽的。他同时也下了决心,要用欠下改芸 的账,来补偿红烽。 送走方力元,刘改芸最后又望了一眼白茨圪旦,他们既没有提及那个于芳, 也没提及金队长。 她想,以后,这个怪诞的东西,在她的心目中,就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色彩 了。有关它的神秘,随着苏凤池的改行,也就消失殆尽了。 她的脚不会再往这儿来,而是要向小学校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