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台湾的文艺家(1) 台湾的文艺家 自八十年代在纽约结识台湾文艺家,一来二去,总觉得这些同文同种的同行 和我们有点异样。九十年代末常回大陆,新朋旧友的言状作风也渐变异——但并 非台湾同行的那种异样——新世纪迄今可就日甚其异,我得悄悄调整才不至于在 大陆同行面前暗暗受窘,最显著的进步,就是学会可别率尔谈论艺术。不谈艺术, 谈什么呢?细想起来,却不记得谈些什么。概括地说,可能是位子?票子?房子 与车子?当然,还有至关重要的路子……此外便是不咸不淡的闲话。几位熟透的 老友自是例外,一见面仍旧挠痒痒似的聊艺术,而偏是这类憨人大致对位子路子 之类不开窍、缺感应,直白地说,就是比较傻。 这回去台北和几位老相识重逢,十几年没见了,一个个都还是从前那般,说 不几句,就聊到各自永在周旋思忖的那一门子艺文,简直像卡槽的唱片,我忽然 明白了:他们的" 异样" 固然不止一端,但相对今时中原文艺人普遍的老于世故 或嬉于世俗,显得有点傻。 侯孝贤六十开外了,惯常如老农般寡言,除非说到电影。譬如问及《海上花》 劈面头一个镜头不可觉察的移动,他来神了,详详细细跟我说机位怎么摆,演员 又是如何调弄……朱天文长我一两岁吧,辫子斜扎,还有校园姑娘气,她出书不 断,居然至今手写,不用电脑,若是开口言说必是文学的心得,脸色一正,如正 在写作中,好一番思量……诗人杨泽是在纽约相熟的老朋友,那时他出版诗集 《仿佛在君父的城邦》,意指当年被阻隔的中原,日后回台主编《中国时报》副 刊,这回面见,意态殷殷要我写写作为" 南朝" 的台湾文化,显然对宝岛仍在爱 恨交加的思绪中,心灰而热肠……张大春,台湾文坛悍将,这回特意听他一堂课, 单说" 七言" 的缘起,深入浅出,浅出而深入,真听得我佩服,学生是社会上老 中青业余爱好者,于各种典故应对如流,念及中原所谓" 国学热" 的虚火与声势, 还是闹" 运动" 那一套,对岸则真的是在上课,好安静,好平常,窗外艳阳…… 九十年代以世界摄影观念启蒙大陆同业的阮义忠是个激动之人,才刚握手坐下, 就讲起不久前在台北看柯特兹原作展:" 哎呀呀,老兄!那种质地,那种震撼… …" 瞧着脸就涨红了,仿佛文艺青年,算算他也年近花甲。 天下文艺人的性情行状,本无定规,不该有个模式。我自己平素就不热衷整 天价谈论绘画,念叨艺术。可那几天一拨拨与台湾老友倾谈,忽然置于一种疏远 已久的氛围,那氛围,非指艺术,而是我们也曾有过的率真与本分:在我曾嘲笑 的八十年代,中原文艺人群相聚首,一概热烈地犯傻,而此岸同行的集体来历, 我也其中之一,毕竟熟悉而同情的,无非压抑过甚,穷贱过久,如今大约是该抖 他一抖,活得猖狂一点吧,只是瞧着对岸同行的守本色,不免发生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