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太阳才刚升起没多久,树枝、花瓣和草地上都挂着一颗颗的露珠,在阳光照耀 下亮晶晶的,真像有仙女曾路过,洒下了满枝满叶满地的水晶碎片。 温柔拉了拉身上的披袍,深深吸了口气。虽然此刻风凉微寒,但是她还是多站 立了一会儿,不想太匆忙地回房去。头还是很重、晕晕的……呼吸点新鲜空气,对 她有好处吧? 忽地扬起一阵风,吹得温柔裙角啪啪作响,也吹乱了她一头未加刨花水固定的 秀发。温柔冷不防打了个喷嚏,哆嗦了下。她对自己摇了摇头……还是回去吧,再 站下去,恐怕这风寒就真的好不了了。 才走出两步,温柔眼角瞥见一条红色人影从侧楼里走出来,她的叹息,差点就 从口中逸出了。是冤家路窄吗?那人,正是她最不想见到的封凝香。 封凝香穿着大红绣金的短背心,里面是紫红连衣纱裙,还戴了不少的金饰,腰 带末端也绑上了两只金铃,一走动就叮当作响,热闹非凡。封凝香的模样活像个志 得意满的贵妇,带着满面骄傲的假笑向她走来。看来,是不打算让她平安回飘香阁 了。 没奈何,温柔向她迎了上去,客套了一句:“封姐姐早,今天好漂亮。” 封凝香刻薄地打量了一身湖蓝,云散乱的温柔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冷哼:“可 是咱们花魁看起来活像个落迫的病鬼!真可惜啊,我不能给你同样的赞美。” “没关系,封姐姐学我一样,说谎就好了。”温柔淡淡地回答。 为什么有些人就是喜欢自取其辱呢?封凝香想在口舌上占她便宜,只怕还有待 修炼,偏偏她就是不信邪! “你!”果然,封凝香气得语塞。温柔不想和她多纠缠,微微一笑就绕过她, 回飘香阁去了。 “你你……”背后封凝香憋了半天,突然大叫,“你这臭妮子神气什么?还不 是犯贱!为了个男人失魂落魄,要死不死的!” 温柔身形一僵,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而已。她很快就恢复过来,默默、稳定地 走回房中去了,让封凝香看起来像只乱哮的疯狗。 “小姐!”小媚已经上来端水泡茶了。看见温柔进房,她迎上去接过外袍,担 心又有些责备地问:“小姐上哪里去了?当心受凉。” “没事的。下去花园里透透气而已。”温柔勉强一笑,喝了口热茶,乖乖躺回 床上去了。 “就算要散步,也等太阳升高些嘛!”小媚数落,“小姐以前都不太生病,一 病起来就这么厉害,更加要小心啊!” “知道了。”她含糊地回答,有些发愣。真的是因为他吗?这些天她好像…… 是有点失职,漫不经心中,忘了好好照顾自己…… 突然看见桌上静静躺着的瑶琴、她愣了一下,心里隐隐抽痛。为什么?总是在 不经意间,被勾起……很多的回忆……总是…… “小媚,帮我把琴拿过来好吗?”温柔轻声问。 “啊……是,小姐。”小媚总觉得主子的神情有些奇怪,但是就是那种不寻常 的神色,让她不敢追问,乖乖地将琴捧到床上交在温柔的手里。 温柔将琴搁在盘起的腿上,调了一下弦,就弹起来。 小媚才听了几个音,就忍不住皱起眉头。她虽然不懂乐理,但是跟在温柔身边 久了,多少也知道一些。这……跟本就不成章法!一个个高低强弱不同的音,被胡 乱凑成一气似的,断断续续。就算初学者的功力,也不会比这差到哪里去!小姐… …在干什么? 弹着弹着,温柔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兰灵双手染血,狂烈弹奏的模样。“当”一 声,琴声顿止。温柔瞪着自己微微发颤的双手,仿彿那上面也被拉开了十多道口子。 她……她在干什么? “天呐……”温柔重重叹了一口气,无力地将背靠回垫背上。 “小姐……” “我没什么。”温柔摇了摇头。她……不折磨自己!相信楼砂啊!对自己说过 相信他,却为何还是会……对他的在乎,真的到了这种程度?她已经几乎不认识自 己…… “温柔……出了什么事?” “啊!你、你、”小媚张口结舌地望着窗台边,那个突然多出来的男人,“你 是谁?!那里冒出来的?” 温柔没有说话,只是楞楞地看着楼砂。他来了……真的来了!还是那副神情, 还是那一样温和又关心的语调,他……眼前的视线就这样模糊了。在这一刻,她很 丢脸的,什么也说不出,只是像个白痴似的看着他流泪。 楼砂快步走到她床前,从来淡漠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急切:“怎么了?” “我……”她无言地猜想,她的性情中一定隐藏着无赖这个特征在。因为她变 本加厉地哭得更凶,就连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带着很多耍赖撒娇的成份在。 楼砂皱眉看她音容憔悴的模样,几乎是反射性地,将手帖上她的额头,惊觉她 在发烧。 “温柔……” 才十天不到, 她却怎么会生病了?楼砂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 “怎么了?到底是什么事?” “喂你……”一直插不上话的小媚再看见主子居然靠在这男人怀里哭泣,震惊 更重,有气无力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还没回答我,你到底是谁?” 他抬头面对她,简单地回答:“楼砂。我叫楼砂。”将目光放回温柔身上,他 轻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回去,好吗?” “我……嗯。”温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答得有些迫不及待。她转过头, 乞求地看着小媚,“帮我和李嬷嬷告个假?” “小姐……”小媚看到主子的眼神,突然之间若有所悟。小姐曾提起过的情人, 就是他吧?小姐的病和反常,或许也是为了他。这男子不算十分俊美,却有种特殊 的气度,让人过目难忘。 ……是情人吧?如果是这样,相信李嬷嬷一定也乐见其成。她一直期望着小姐 能有个看得上眼的男人不是吗? 小媚体内的少女梦幻因子发作,毫不犹豫地点头:“小姐放心,我会和李嬷嬷 解释的。” 她从衣柜里挑出一件鸽绒披风,交到楼砂手里:“好好照顾我家小姐。” 楼砂很认真地对眼前这看来不过十五的小女孩承诺:“我会的,放心。” 小媚对他的评价又高了些,默默地退在一旁,看楼砂温柔地用披风将她的小姐 兜了个妥当,然后抱了起来,一转身,姿势潇洒地掠出窗外,转眼不见了踪影。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身边她就是容易睡着。明明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却是在他 的怀里太过舒适,让她沉醉在静静依偎的感觉,不知不觉就闭起眼睛。等再次睁眼 时,早就不在途中了。 睁眼第一个看见的,就是楼砂跨坐在窗台上,懒洋洋地晒在阳光里,漫不经心 地把玩手中的玉箫。听见声响,他立刻转头望向她:“醒了?” “嗯。”她睡了挺久吧?一醒来,四肢百赅都酸软无力,心情却舒畅了很多。 她笑得有些调侃:“你对窗有什么特殊感情吗?每次见你都是形影不离。” “唔,”他轻笑,手一撑漂亮俐落地翻了下来,朝她走来,“小时候喜欢坐在 窗台上吹风,到现在依旧是。” 这里……是他的家吗?温柔坐起身,好奇地打量四周。 很简单,很干净的一间卧房。没有什么特别贵重和奢侈的摆设,但是也一点都 不觉得简陋。随意、实在,……像他这个人。 在温柔东张西望之时,楼砂已经拖了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怎么会生病了?” “不小心就染上风寒……不碍事的。”被他一提醒,立刻想起自己丢脸地死赖 着他哭的模样,温柔简直想跳下床,挖坑躲了。她那时的样子,一定像个病中闹脾 气耍性子的小孩……一世英名全完了。 楼砂叹了口气:“温柔,不是第一天认识了,到底有什么心事瞒着我?” “我——”她语塞。到了这时,看他对她百般呵护的样子,她心里已经再清楚 不过。不管那天楼砂基于什么理由,对封凝香说了那样一段话,他和她之间绝对没 有什么暧昧瞒着她。 楼砂说得好,认识也不是头一天的事了。她应该向计划中的那样冷静,心平气 和地询问他那天发生的事,而不是一见他就像个刁蛮千金似的哭哭啼啼,最后还要 他抱回家来安抚。她……真是不该! “温柔?” “我……”她深深叹了口气。不愿让他知道自己缺陷的一面,却同样无法瞒天 过海。她思索着适当的用词,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那天你走时,我刚好要去 看兰灵。我……听见你在楼梯上,和封凝香说话……” “啊!”楼砂有片刻疑惑,随即恍然大悟,急急地解释,“说那番话只是为了 让她别大声喧扬,一方面也——” 他顿了下,选择最直接的方法告诉她:“封凝香要嫁给程志良了!” “什么?!”温柔这下可吃惊不小,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她没听错吧?已 经是“货经万人手”的前花魁,下嫁那个满口四书五经,宁愿逼死未婚妻也不愿自 家门第被妓女侮辱的混帐书呆?! 楼砂肯定地点了点头:“给那个满口仁义道德,却心狠手辣的伪君子一个教训。 这件事说起来小王爷关宇飞出力最多,他利用权势,逼程志良娶个妓女过门,否则 便毁了他的仕途。” 唔,有小王爷出力,这件事的确办得成。当然,也得有个称职的女主角……温 柔立刻会意:“所以你挑上封凝香,因为她压得住臭书呆?” 她已经猜出这事的来龙去脉。楼砂松了口气,点头证实:“那天要离开时刚好 撞见封凝香和丫环说话,感觉上她像是个蛮横骄纵的人,所以故意让她看到我。和 她说了几句话,更觉得她足以胜任,就故意出言误导,到她房间密谈去了。” “嗯,真是报应不爽!”如果是封凝香,程志良将来的日子,不会好过!封凝 香泼辣但是不笨,程志良虽然离人中之龙差了十万八千里,成不了大器,但是他的 叔父却是堂堂的兵部尚书。关系三转两转,程志良这编修总能当上翰林学士。学士 夫人的位置,又是正室,封凝香当然会死命咬住不放。加上她天性霸道善妒,背后 又有靠山,更不会容许丈夫娶偏房。 程志良只因为落难未婚妻“清倌”的身份,便狠心要逼死出身高贵,贤淑又有 大家风范的兰灵,结果却被迫娶了个泼辣蛮横,没多少教养的悍辣娼妇。他的心里 除了怨恨康成小王爷,想必也会很后悔吧? 温柔心里为兰灵感到好过了些,不过,也觉得有点奇怪:“这么大的事,封凝 香竟然会一声不响……是你要她不许走漏消息的吗?” 楼砂点头:“事情没办成前我不想节外生枝,所以威胁封凝香,不许到处耀武 扬威。”他轻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那天的对话你有听到,不然——” 温柔摇了摇头,按注他的手:“是我自己不好!我不该胡思乱想……”她苦笑 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这算什么?理智上明明知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但是却又 克制不住地会担心,会有质疑,会……心不在焉……” 所以她病了?楼砂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沙哑地问:“为什么不来找我,温柔? 为什么不来问我?” “我不想让你反感。”温柔埋首在他胸口,静静地回答。她叹了口气:“我不 想做个善妒又疑神疑鬼的女人,那样……只会惹人厌烦,不是吗?” “你……你这个傻瓜!”楼砂将她抱紧了些,抚摸着她的头发,摇了摇头。他 明白了…… 傻温柔啊!她的开通和豁达,有一半是环境所逼。在红香院长大,她一定看到 了太多太多的露水姻缘、聚散匆匆,太多的无常……多到让她以为合则聚,不合则 散,万事都淡漠,才是相处的唯一模式。 轻轻将她推开些,他扶着她的肩,直视她的眼睛:“温柔,像这种事我不介意 你来找我问清楚。相反的,你如果不来找我,我才会感到不安。”他抬手轻轻帖着 她的脸颊,认真地说:“我知道,那天我说的话很容易让人误解,你是我……最重 要的人,当然有权过问。如果位置互换,你又会不会介意我来找你问清楚?” “不,我不会。”温柔突然之间有些明白了,“楼砂……” 他在她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深深地看着她,就像他一贯看她的那种样子,好 生专注,仿彿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别压抑自己,温柔。只要我们在一起一天, 就别让这种事悬在我们之间,可好?” “嗯。”她点头,心情突然轻松起来。一方面是因为终于将这件心事说清楚了, 再来,楼砂刚才的那番话,等于婉转地道明了他和她之间的关系。他们是情人…… 温柔想着,有些出神地微笑了。除了娘和李嬷嬷,她从来没允许过谁像他那样, 接近她最真实的一面。而对他的感情,又和对娘、对李嬷嬷的大不相同,只有和他 在一起,才会有这种……晕晕的感觉…… 情人……多么崭新的经历!她能感觉自己像个好奇的小孩,正在开始她的探险。 她要学要去体验和接受的,还是那么多! ……随缘吧!只要用心,也许有那么一天,她终究会学会和他共渡一生。 ☆ ☆ ☆ “这栋房子可真不错,难怪你不肯住王府了。” 楼砂的宅子其实还挺大,而且颇为清雅舒适。花园里有一张石桌和几个凳子, 温柔身上披了披风,又毫无顾忌地依偎在楼砂身边取暖,悠闲地听他弹琴。这时刚 吃完饭,天已经全黑,也转凉了。 他手下弹着轻松缓慢的调子,微微一笑:“是啊,两年前看到时忍不住买下了, 花掉了几乎全部的积蓄。如果不是这房子的地点偏僻,只怕那时的我还买不起呢。” “地点偏僻不是正好给你拿来练脚程吗?”她环顾四周,赞叹道,“真是块好 地方,几乎有世外桃源的味道了。” 楼砂摇了摇头,似乎有点自我解嘲的味道:“刚好让我这一介莽夫修身养性, 不是吗?” “如果你是莽夫那我算什么?泼妇?”温柔挑了挑眉,突然笑了起来,“唔, 这样一来杭州城至少有七成人是啖毛饮血之辈了,包括那些公子哥们,那多可怕。” 楼砂也笑了,坦承道:“要我说的话,常在康成王府走动的那群公子们,倒有 几个比西门街上杀鱼的更需要修身养性。不过在他们看来,我这武夫出生的才是粗 人,难登大雅之堂吧?” “嗯,一群自以为是的的家伙。” 提到纨裤子弟,不免又想起程志良和顾世学这两个败类。本来温柔对白白便宜 那两个混帐一直耿耿于怀,直到今天得知程志良将迎娶封凝香,心里才好过了点。 刚才吃晚饭时,楼砂又告诉她自己蒙面抢劫顾世学一事,让她笑了半天。这一招实 在颇为高明!顾世学虽抓不到证据是谁主使,但是必然会猜是小王爷挟恨报复。这 样一来,他更会认定兰灵在小王爷心里的地位,今后也决然不敢再去找李嬷嬷的麻 烦。 程、顾二人一个被迫娶泼辣娼妇,一个破财还挨了顿揍。虽然这么做有点仗势 压人,但是也算这两个家伙罪有应得,报应不爽了。 温柔听着楼砂悠扬的琴声,突然之间想起若非贵族子弟,普通的练家子很少文 武双修。一时有点好奇,转头问道:“什么时候开始学琴的?” 他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起这个,愣了一下,但随即手指又行云流水似地拂过根根 琴弦,答道:“嗯,一转眼,已经差不多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那时才十七岁,喜欢……应该说是迷恋上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她很精 通乐律,为了她,我苦学琴箫。” “是吗?”温柔的心口有些紧,轻声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她自然是嫁人了,嫁给门当户对的富商之子。”楼砂淡然地回答,似 笑非笑,“那时疯狂的迷恋感觉早就没有了,倒是多了这么一个爱好,保持到现在。” 他回视温柔:“会介意吗?” “……是有点吃醋。”温柔想了一下,坦承,随后有几分俏皮地皱了皱鼻子: “但是我不会没品到为这种事闹别扭。” 一生只动一次情固然唯美,世上又有几个人做得到?要说起来,这种陈年烂帐 她也有过两笔,如何清算?温柔微微闭了下眼睛,想起了刚出道没多久时,夜夜细 心打扮,只为能得“他”一句夸赞;然后看着“他”夜夜笙歌、左拥又抱,心渐渐 痛得麻木、冷了、也硬了。 那时,她学会了对男人冷眼以对,再也不轻易动情……直到遇上楼砂。 实在是他不知为何太投契,让她不知不觉撤了心防。从近乎是对立的心态,变 成朋友,变成知交,又成了情人。算来相识不过一个多月,可是一天天、一步步, 慢慢变得在乎他,也依赖他。 看着他的侧脸,她不由得感到有些迷惑,但是更多的,却是自己也不明了的情 愫。想要靠着他,一直这样,也许长长久久下去,就这么……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问道:“为什么是你?”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有人心有戚戚蔫,听懂了。楼砂停下琴声,转头认真地 看她:“我也很想问同样的话。”他抬手帖着温柔的脸颊,近乎耳语地低喃:“为 什么是你呢,温柔?” 四目相交,那瞬间的震撼超出了两人的预料。在温柔了解到发生什么事之前, 楼砂的脸已经离她如此之近……然后,让她自己也感到意外地,她闭上眼睛主动凑 了上去,吻住他的唇。 他尝起来……味道很不错……温柔模糊地想着,双手不知不觉地攀上他的肩膀, 环着他的头颈,手指也插入他的发中。一声低吟从她喉头逸出,楼砂的反应是将她 更拉向自己,加深了这一吻…… 他们几乎就要迷失在彼此之中了——只是几乎。最后楼砂还是克制住自己,在 事情失去控制前结束了这个吻。好一会儿两人都是微微喘息,紧帖着彼此舍不得分 开。 温柔想起了他们未完的对话,帖在他胸前柔媚地一笑:“是我,你不开心吗?” “深感荣幸。”楼砂抱着她,动情地回答。 ☆ ☆ ☆ 红香院的花魁整整失踪了四天,结果在第五天的早晨,也就是封凝香风光出阁 后的第二天,带了个男人回来大模大样地找老鸨要求赎身。 李嬷嬷算得上是见多识广了,但是在听到她的宝贝花魁说的一番话后,也有半 天回不过神来。 温柔很坦白地告诉她,男方已经提出要娶她了,但是她要对方“包养”个两年, 才决定是不是下嫁。 这……这是什么奇怪的条件?李嬷嬷活了半百,什么事都听说过,就是没听过 这种不伦不类的条件。也不知那看上去开通的男子是不是太过开通了,居然也一口 答应下来……算了!温家女人都是怪胎,当年温可人要求停业一年生个女儿来玩玩 时,她就领教过了。是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实在是至理名言! 最后,李嬷嬷没有收温柔任何的赎金,因为怎么说也是看着长大的,早就把她 当成半个女儿看待。天底下哪有娘收女儿赎身钱的道理?李嬷嬷恢复了那潇洒的本 性,发表临别赠言: 哪天玩腻了,欢迎随时回来,红香院的花魁宝座永远为她温柔留着。 当然,会这么大咧咧地说也是因为听了温柔的“被包养”豪言,直觉楼砂是个 百无禁忌,几乎没脾气的人。温柔也无意纠正她的错误,只是甜甜笑着虚应了两声, 然后将她那面上无表情,其实已经快要砍人的未来夫君拖离李嬷嬷的视线。 至于说红香院的三个台柱美女,一个离开,一个出嫁,最后剩下的一个又被帖 上“康成少王爷专属”的标签,红香院的生意会不会一落千丈呢?其实倒也未必。 那日翰林编修程志良痴心为红颜,不惜耗金五千三百两为名妓封凝香赎身,义 无反顾地娶过门奉为正室,如今成了杭州城大街小巷人人津津乐道的美谈。红香院 的名声,可正旺着呢!更何况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花魁不难物色,尤其是在杭 州这专产美女的地方。接替温柔的奇女子,迟早会有。就不知道,那时会引出怎样 的一段故事了……尾声人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我是到今天才体会,这句 话果然是至理名言。 我那要被包养两年的豪言,终究没能实现。和他同住三个月,好几次天雷勾动 地火,差点就要宽衣解带,裎裸相对,他却总是在最后关头压抑住自己,没有碰我。 我知道他是真的爱我,也尊重我。当初和他订下两年之约是因为心里还有一丝不确 定,但是和他相处越多,心里的疑惑也渐渐消失了。 他是很认真的,比什么都认真。所以,我实在不必死脑筋地再坚持什么,那样 只是和自己过不去而已。于是,在他再次向我要求缩短考验期时,我一口答应,让 他去向老娘提亲。 可惜我不是什么神笔,否则楼砂那片刻间少有的错愕和呆楞,实在应该画下来 珍藏。 老娘其实早在三个月前就从李嬷嬷口中听说了,有楼砂那么一号人物在。然后 我曾经单独来看过她一次,也是那次,很明白地告诉她,我离开红香院去被人“包 养”。当时老娘好像噎到了一下,然后又恢复常态,问我:“你觉得自己脑袋清醒 着吗?” 我给了她肯定的回答。当时老娘是这么说的:“那么,哪天你决定成亲了,把 那小子带来给我瞧瞧。” 所以,今天我把人带来了,老娘也没有太过意外。她只是评估地打量着楼砂: “你就是我女儿想嫁的那小子?” “是。”楼砂恭敬,但没有过份谀媚地行了个礼,“伯母?” “唔,你可以叫我娘。”老娘挥了挥手,初步认可了他这个女婿。 说真的,全场我只是从头到尾袖手旁观,没有一点点要帮忙热络的意思。一来 从小到大,老娘对我的决定没有干涉过多少。二来,只要楼砂别刻意摆出他平时那 张“天塌下来也不关我事”的死人脸,他这人还颇具亲和力。到了吃午餐的时候, 看得出娘对他的评价已经颇高。 席间,娘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往我碗里倒了一勺芹菜炒鱿鱼卷。楼砂看见了, 不动生色地一边和我娘聊着,一边将我最厌恶的鱿鱼全挑到了自己碗里。后来想想, 娘应该就是在那时完全放了心。 吃完饭,看得出老娘有话想和我说。楼砂不等她开口,先说想去看看院子,体 帖地离开了。我被老娘拉进她的闺房。 “那楼小子还不错,娘挺喜欢。”娘这么说着,示意我在她身边坐下,“娘… …有些话要告诉你。” “嗯。”好难得看见娘这么认真的表情,我不敢开玩笑,乖乖地点头准备洗耳 恭听。 “你外婆的事,我也和你说过些。她……是个很博爱的人,全天下的人她都爱, 只要能帮助到别人些什么,就比什么都开心。” 我只好点头,不明白老娘为什么会突然提起我那无缘一见的外婆,但是老娘又 不像是在闲聊,反而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也不敢插话。 “我从小和你外婆一直都不是很亲近。她当然也是疼爱我的,但是我总觉得, 她对那些不相干的人,远比对我来得在意。尤其是在你外公去世后,那种感觉更加 明显……”老娘长长地叹了口气,“后来她死了,我被卖到妓院。那时我很伤心, 但是也会怨她……怨我为什么是她的女儿?!她自顾自死了,留我在这世上活受罪!” “娘……”我开始有些害怕了。娘想说什么?没见过她这么激动的样子… 娘摇了摇头,直盯着我的脸:“小兔,你能了解娘的心情吗?娘十四岁被卖来 妓院,到怀了你时,已经过了将近十年!那时娘的心,是死的!我不相信什么爱情 ……不,应该说,我这人跟本就没有什么感情。但是我也知道,不可能一个人走完 一辈子,所以——” “所以我想要个孩子!这样……到我老了,总有个人可以依靠。” “嗯……”我咬了咬嘴唇。听这番话,心里面当然老大的不痛快。娘想说什么? 只是告诉我……我是她的筹码? 娘好像看得出我的心思,连忙接了下去:“可是我错了!我……你是我肚子里 出来的,我……这份骨肉情,不是我说断就可以断的……” “没过几年,我后悔了!”娘直视我的眼睛,热泪盈眶地坦承,“生下你时只 想到自己,没有替你好好打算过!我那时后悔自己竟然会做下那么不负责任的决定, 后悔没有替你着想过!一个妓女的私生女……我竟然自私地就给你冠上了如此难堪 的身份!” “我……娘,我懂了……”突然之间,我明白了娘想要对我说的是什么;突然, 我……我的喉咙像被堵上石块,眼睛,也模糊了。 “你真的明白吗?小兔……你能原谅娘吗?娘很自私地给了你一个难堪的身份, 顶着这身份,你想找个匹配的男人是何其困难!所以娘才会放手一搏,让你去红香 院当个清倌, 又鼓励你自由发展自己的个性……” 娘叹了口气,似有无限感慨, “总不能叫你学我,也胡闹地嚷着生个孩子养老吧?青楼女子虽然地位卑下,可是 ……机遇也比那些被绑死的良家女人多些!娘……也遇见过顶天立地的奇男子……” 娘突然精神一振,微微笑了:“娘一直希望你能遇到一个接受你的身份,喜爱 你脾气的男人……娘不是什么信徒,可是就为这一宗,娘也不知求过菩萨多少次! 现在,这个男人看来你找到了。娘很开心,真的很开心……所以娘才敢和你谈起这 些事。小兔……原谅娘,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 “我不怪娘!不怪娘……”我忍不住抱住了她,哭着说了一遍又一遍。心里一 直存在的那一小块阴影,因为她的这番话而消失无踪。曾经受过的委屈不重要,重 要的是,娘是爱我的,远比我想像中的还多!这就够了,真的足够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娘对于自己哭成这样似乎很不好意思,清 了清喉咙,转移话题:“那姓楼的小子看起来挺有头脑的样子,很不错……小兔, 你一直都很有分寸,知道自己的斤两,这很好。不过,到底有些事你的经验还嫌不 足。姓楼的给娘感觉蛮聪明,也看得开、看得远,有他看着你,娘很高兴……你的 眼光不错。” “嗯……”很少听到娘给任何人这么高的评价,我心里很受用,几乎是有些飘 飘然了。真是奇怪,她赞的是楼砂又不是我,我居然也高兴成这样……唉,情这一 字啊! 老娘清了清喉咙,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一转眼女儿居然要嫁人了……唉! 不服老也不行啊!” 一眼就能看出,老娘是九成九的言不由衷,大概还在为刚才哭得凄惨而不好意 思,竭力想要转移话题重建威信。我也就配合地给了她几句赞美:“娘才不老呢! 苏杭第一大美女,再怎么看都像是我的姐姐而不是娘。”其实这也不算太夸大,娘 的身材保养得相当好,从背影看来,几乎和我平分秋色。 “是啊!”老娘得意洋洋的。 我眨了眨眼,挺坏心地加了句:“尤其是不会水的大美人,更加楚楚动人,我 见尤怜!是吧?”老娘最大的遗憾之一就是没有学会游泳,无法效仿唐朝豪放女, 到西湖尝尝裸泳戏水的乐趣。 “……好啊!小兔崽子你消遣我!”老娘立刻把尴尬忘得干干净净,一跳三尺 高。 算我好运,老娘很开通地没有去迷信什么旧风习俗,准我仍然和楼砂同住,只 要成亲接她到场就好。不过我们走时,她一路送了出来,在门口站了好久。那时我 才看出,她是真的很恋恋不舍的…… 看着娘的身影,我突然想起曾经看到过的两句词:“还君明珠泪双垂,恨不相 逢未嫁时。”其实这世上太多的恨不相逢,又岂只是未嫁时?老娘那传奇似的十多 年的花魁生涯,一定也遇到过几个可以托付的男子吧?只是她的心早就冷了,也不 去相信什么了…… 我悄悄握紧楼砂的手。 “怎么了?”他转头看我。 我摇了摇头,突然之间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还是回望他,轻轻地告诉他:“只 是……很庆幸遇到了你。” 他的嘴唇动了动,最后伸手将我搂在怀里:“彼此彼此,温柔。” 靠着他并肩走在微风里,感受他的体温,我是真的很满足,也从没有像那一刻 那样感谢自己的运气。在我的心还没冷,还没硬,还期待爱情的时候,遇上了同样 还没有放弃这个梦的他。 我们,相逢得正是时候啊! -------- 转自拉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