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但伤知音稀(1) 第二章但伤知音稀 完颜府的修建,倒不是中规中矩的。 若传统的院子,四四方方,一进连着一进,一环扣着一环,很是讲究。但完 颜府迂回曲折,布局随意而分散,就仿佛是一座人工的花园,东边一个小院,西 边一座楼阁,分配给不同的人住着,或是主子,或是下人,极为别致。 最外围那高耸的红墙,便将这些分散着的小院们紧紧地包裹着,还有假山园 林、草地荷塘,相映成趣,几乎可以开放出来供游人玩赏了。若是生人进来,往 往以为山穷水尽无路可走,但转瞬却柳暗花明了。 京城之中,便数完颜府的大宅精巧趣致,旁的人,即便也是富贵人家,却无 法相比,只好感叹自己的家中少了那样一位贤内助——完颜夫人精于园林策划、 蕙质兰心的美名也便传开了。 华岫想起已故的娘亲,心中有一阵温暖,却也伤感。这一座座的小院,一间 间楼阁,甚至一条细细的羊肠小道,都是母亲当年的心血,而那些相关的名字, 也是母亲费尽了心思想出来的。 华岫自己住的院子,便叫红绡楼。因以红色为主要的布局颜色,无论是廊柱 横梁,还是屋顶的琉璃瓦,色系统一,明媚鲜艳,是完颜府中最醒目的一处。而 听风园里住着府内的三位管家,浣溪院则住着华岫的嫂嫂,便是完颜府的少夫人 顾氏,阅草堂则是完颜老爷与夫人的起居之所,亦是府中最大的一座院子。另外 还有疏梅阁、琳琅榭、解风院、善临院等等,各自都有其不同的分派与用途。 而此刻,华岫抬头,赫然看到自己面前这座小小的院落,在进门处挂着漆黑 油亮的匾,上面写——绮香阁。 华岫冷冷地哼了一声。径自推门进去。 清幽的乐音还在继续。 绮香阁原本不叫绮香阁。而是叫绮幽阁。可是自从这园子里的主人到来以后, 偏硬生生地将幽字改成了香字。 绮幽素雅。 绮香,却多了几分俗艳。为此华岫没有少嘲笑过,也骂过闹过,但最后都无 济于事,父亲说锦儿身世可怜,是半个自家人,也是半个外来客,对她应该多加 照顾,华岫你这当表姐的也要忍让,给锦儿多些关怀,使她多些展露笑颜才好。 不过是个名字罢了,她要改,随她的意便是,我想你母亲也是慈善和蔼之人,她 若泉下有知,少不得也是要点头的。 完颜松所说的锦儿,便是如今绮香阁里住着的人。 府里上上下下,都称她表小姐。 她叫玉香锦。 是华岫的舅父的女儿。 华岫的母亲自从嫁给了完颜松,同家中仅有的弟弟之间的往来也疏远了,华 岫只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舅父一家曾来过京城,她的表妹香锦玲珑娇俏,一张 薄唇,衬得粉嫩的脸蛋格外可人。她们一起在荷塘边上看锦鲤,也不知怎的,香 锦脚底打滑,落进了池子里,她们都不会游泳,一个在岸边,一个在水里,都吓 得失了魂,后来是路过的护院看见了,赶忙跳进荷塘里把香锦捞了上来。 香锦一直哭个不停,浑身直打哆嗦,大夫来瞧过,说是无碍,只不过受了惊 吓,要多服宁神定惊的药。 华岫看香锦可怜,便把自己当时最心爱的一条画裙送给她,又陪她同吃同睡, 说故事讲笑话,家中所有可以拿出来哄她的东西都用遍了,花了好些天的时间, 才将她失掉的魂给拉回来。 京城在南,玉家在北,那一别就是七八年,年年只靠一两封家书传递音讯。 直到华岫的母亲病逝那年,华岫才又看到了舅父,舅父是只身一人前来的, 舅母和香锦据说都是身子弱,经不得舟车劳顿,舅父只在母亲的棺木前默默地站 了一阵,后来整个治丧的过程,华岫都没有见他流过一滴眼泪。 血浓于水,这个词让华岫觉得寒心。 再后来便是两年前,舅父舅母因为一场瘟疫辞世,留下香锦孤苦伶仃,香锦 便来京城投靠姑丈,与她同来的,还有她在家乡的表兄,也是孤儿,叫做贺晴渊, 便是如今完颜府的二管家。 完颜松顾念夫人,收留了香锦和贺晴渊,贺晴渊是精明圆滑之人,倒是将完 颜府内里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两年从未出过任何岔子,可香锦却仿佛跟华 岫贴错了门神,两个人之间矛盾不断,仅有的一点姊妹之情,到此时已荡然无存。 谁都知道,二小姐和表小姐是不能碰到一起的,她们碰到一起,说不上几句, 话里都带着刺,甚至越说火药味越重,到最后往往是表小姐哭得一塌糊涂,完颜 二小姐则是叉腰跺脚的,怒发冲冠。 战火所波及之处,遭殃的还有那些无辜的下人。 她们之间最初的矛盾,便是从绮香阁更名开始的。原来的绮幽阁,是华岫的 母亲阅读、绘图,搜集灵感之地,便类似于她自己的书房。其景色旖旎,典雅幽 静,母亲极之喜爱,华岫也常去玩耍。 后来母亲病逝,绮幽阁便空了下来。 知道香锦前来投靠,完颜松左思右想,府中空缺的,暂时惟有绮幽阁,虽然 也有些舍不得,但只能安排给她。殊不知她甫一看到绮幽阁三个字,便皱了眉头 道:“姑丈,我生来便有些怪癖,不知可说否?” 完颜松道:“锦儿但讲无妨。” “我素不喜幽字,看见自己不甚喜爱的东西,便会哀伤沉闷,终日郁郁难安, 若姑丈可以给我安排另一处住所便甚好,若不能,可否将中间这幽字换掉?” 完颜松微略一惊,没想到香锦初来乍到,竟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但他见她 可怜,一双杏眼天真柔弱,似有惊怕,他体恤她痛失双亲、寄人篱下的心情,也 顾念亡妻,因而答应了改字,绮香阁便是那样来的。 事后华岫得知此事,坚决不同意,一边也责怪父亲没能保全母亲的心血,完 颜松便说了一番劝慰的话,要华岫对香锦多些关爱和忍让。可华岫性子倔,不肯 服输,转天便又将绮幽阁原来的那块匾拿出来,带了紫琳和三五个下人一起,硬 生生要把绮香阁的新匾替换下来。 香锦自然不同意,但她却不似华岫,卷袖叉腰,一副豪气干云的模样,拉大 了嗓门说谁敢动我娘亲的东西。她只是哭,站在门口哭,站在匾额底下哭,哭得 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哭得跟着华岫的那一帮下人都为之难受,反过来劝华岫罢 手。 后来事情惊动了完颜松,完颜松大抵是觉得华岫太不顾及他的面子,他明明 应允了的事情,华岫却要跟他唱对台,他便判了此事由香锦获胜,要华岫再不得 提更名之事,华岫是吃了败仗了,但跟香锦之间的嫌隙也便生成。仿佛就应了人 言常说的,一山不能藏二虎,华岫和香锦之间,明争暗斗,风波不断。 此时,香锦穿了一身瓷白色衣裳,坐在院中的梅树下,衣裳用银色镶边,只 薄薄一层,搭着斜肩,自成一派娇媚。花笼裙覆着细腿,在琴案下铺开,依稀可 见膝盖弯曲处那突兀的棱角,她是极瘦的,瘦得好像风一吹便倒。 阔袖里伸出的两条藕臂,微微起伏,与十指同舞。她似是极沉醉,并未注意 到华岫的进入,时而低首,时而敛眉,缕缕愁意,都随着乐音散发。右手腕上一 串琥珀的圆珠笼着,低沉却莹亮的色泽,越发衬得她肌白如瓷,也越发衬出她的 纤细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