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大太太全心全意地做通了丝红的思想工作,与大老爷合房是一件随时都可以进 行的事情,完全取决于大老爷的兴致了。 但是大老爷蒋万斋仍然在名不正言不顺这个问题上犹豫不决,而更重要的问题 恐怕还是在二太太这里,要是提早跟丝红合了房,二太太或许觉得很不舒畅,难免 在改嫁大老爷做二房的问题上多生枝节,大老爷不可能不想到这一节。 晚饭之后,丝红和缎子把一盆炭火送到堂屋里的时候,大老爷只顾品茶,却没 有对丝红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丝红记着大太太的话,一直站在大老爷的面前默不做 声,缎子见没什么事就离开了。 大老爷对丝红说,没有事你也去吧,下过雪天冷,早些睡,别把少爷冻着了。 少爷忠儿一直是跟丝红睡在一起的。 当然今天是个例外,大太太已提前把忠儿哄着在东套间里睡了,并且要缎子和 绢子把两边的炕都烧得滚热。 丝红壮了胆子跟大老爷说,大太太说要我伺候你睡。 大老爷说,不用,我想喝一会儿茶,你先去睡吧。于是丝红便到西套间去了。 大老爷当然明白丝红刚才说话的意思,只是仍觉得不宜操之过急。 大老爷刚喝完一杯茶,大太太就从东套间里出来了,跟大老爷说,我都跟丝红 说了,今天你就在丝红那边睡,我跟忠儿在一起睡,你什么也别管了。 大老爷说,又何必闹得这么急呢?让外人看了也不成体统。 大太太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心里却觉得委屈,这还不都是顺着你的念头?这 会儿又当好人。但是大太太应该把这件事落实下来,她说,咋着?要不再把忠儿抱 过去跟丝红睡? 大老爷说,翻来覆去地折腾什么,既然睡下了就不用动了,又不是睡不了,我 喝会儿茶,去许老爷子那儿看看,他说把账拢拢,要是晚了就睡在那边炕上了。 大太太有些心灰意冷,说,你看着办吧,咋着都行。然后进里屋拿出来大老爷 的皮袄,跟大老爷说,穿上,别着了凉。大老爷披了皮袄出门,大太太又说,让缎 子把灯笼点上。 大老爷说,算了,有月亮牙儿了,看得着,又不出大门,你去睡吧。 大老爷出了菊花坞,不由自主地到了银杏谷,在月拱门前站住了,他不知道该 不该去看看二太太,除此之外他隐隐约约地感到还有个人放不下,当然是绫子。这 丫头肯定是有那个意思了,要不也不会那样,大老爷心里想。 银杏谷的月拱门已经关上了,大老爷推了推,里面上了闩,这样一来只有像他 说的那样,到许老爷子那拢账去了。 许老爷子管账兢兢业业,从未出过差错,他要大老爷跟他拢账也只是一种有名 无实的形式,出于对东家的尊重,也更让东家信赖。许老爷子除了极会处事之外, 一手好字却是远近有名,这一手不仅让大老爷蒋万斋称颂,即便老太爷在世时也自 愧不如。 许多年前,那时我还是孩子,曾经从母亲的针线笸箩里翻出来一本蓝缎子皮的 账簿,那纸竟像绢纱一样光滑薄软,几近透明,我后来常想那个时代怎么会有这么 好的纸?更让我难以忘却的是那纸上的字,竖行从右到左,记着与保和堂有经济关 联的账目,诸如王老五交租粮一石五斗,后面用朱笔画了圈,南城寺侯掌柜欠货款 一百零五圆光洋,后面没有用朱笔画圈,想是最终没有还这笔债。那字体大的金钩 铁划,小的圆润如珠,这是我在上了大学之后学了两天书法做出的评价。而童年的 我注意的当然除了纸的光滑细腻之外,就是母亲夹在里面用纸剪成的鞋样儿和五颜 六色鲜艳夺目的花丝线。上大学时,这本母亲从奶奶手里继承下来的样册已经不存 在了,那上面的字完完全全的出自保和堂的账房先生许老爷子之手。心痛之余我就 忍不住想,要是能保存下来就好了,说不准经过后人考评,许老爷子会成为书法界 一代宗师。遗憾的是从此再不可能见到管账先生许老爷子的真迹了,现在回想起来, 常常自责枉为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