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二太太出身于并不十分富有的人家,陪送出嫁的东西可想而知,无非是一点首 饰和几床绸缎被面,最值钱的是一双金镯子,这是她母亲在她出嫁的时候从手腕上 扒下来塞给她的,即使如此加在一起也值不了多少钱,而苗树梁上的强盗也决不会 见这么一点东西就善罢甘休的。但是二太太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就只有走一步看一 步了。 二太太提前不动声色地把她所有值钱的东西打在一个包裹里,预备晌午的时候 带着去见强盗头子,她决定赶在二老爷前头,并且不带任何人,要是了不了这档子 事,给人家杀了也就是了,好过一辈子活得窝窝囊囊,说起来二太太蒋陈氏也有个 好名声,替丈夫死了,而她丈夫却是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 二太太是个主意坚定的女人,她告诉二老爷,在她回来之前不要出门。还没有 到晌午,她就挎着包袱进了蒋家的祖坟,并且在老太爷蒋翰雉的坟前烧了纸磕了头, 然后她就若无其事地坐在墓前的石凳上。 蒋家的祖坟里到处都是柏树,有风吹来呜呜作响,气象十分肃穆,按风水先生 的说法这是块宝地。墓地平时极少有人进来,二太太坐在那里只想着强盗来了该怎 么办,其他的事倒没放在心上,她希望蒋家祖先能保佑她平安无事。 时间长了,二太太就觉得有些冷,墓地里放眼望去除了粗细不一的柏树便是高 低不等的坟头,阴森森的不见天日,偶尔有狐狸从草丛中伸出滑溜溜的脑袋来,看 见呆若泥塑的二太太,又倏地钻进草丛中不见了。二太太身上穿着大袄,里面还套 了小夹袄,但还是禁不住冷,阴风一吹她就由不得打个激灵,二月在太行山还丝毫 没有暖意。二太太在这段时间里想了许多心事,首先想起来的是她的出嫁,这是二 太太极少想起来的一件事。 二太太的娘家充其量只是个小康之家,这个话题我们在以前说过,因为二太太 生得标致,上门提亲的络绎不绝,但是陈家给二太太选了玉斗的保和堂蒋家。蒋家 世代豪门,与陈家匹配,自然是极有脸面的事,这个话题我们以前好像也说过。 二太太的父亲卖了两头牛给二太太置办了妆奁,他跟二太太说,女儿呀,爹给 你选个大家是为了你出息,要是嫁个穷家儿,你一辈子受苦不说,下辈儿孙也受苦, 你要好好做人,别让人家说咱们小户人家没家教。 二太太很感激爹,给爹磕了头,二太太的母亲抱了即将上轿的女儿,哭得两行 鼻涕两行泪,末了儿把手腕上的金镯子捋下来戴在了二太太手腕上。 现在这一切都打在一个蓝底碎花面的包袱里了,二太太要用它赎丈夫二老爷的 命。 二太太第二件想起来的事是关于大老爷。大老爷搂着她时的陶醉神态,大老爷 乐而不疲地将欢乐注入她的体内,二太太平时想起更多的便是这些,有时也想大老 爷吃饭时下巴上那撮抖动的山羊胡子,然后二太太就想到山羊反刍,再然后二太太 就忍不住窃笑。 但是今天二太太简单地想了一下大老爷最后一次陪她睡觉的情景,然后猜测大 老爷如何在外奔波夜宿,如何昼夜兼程地往回赶,如何在听到二太太不幸辞世的消 息后痛哭号啕,当然这些都是想象。 二太太再想起来的事当然是大太太蒋周氏以及她肚里的孩子。大太太是个好女 人,大太太才是真正拥有大老爷的人,并且能够为保和堂传宗接代,大太太永远还 是大太太。 可是二太太呢?二太太是谁?几十年以后花容不在的二太太会是个什么情景? 有谁还会记得二太太曾经是保和堂的内当家呢?二太太当然是被遗忘在银杏谷院里 无人问津,或者干脆赶到伙房里当仆妇,也许会终日关在哪间闲屋子里等死,就像 一件无用的物品丢在哪个角落里,落得满身灰尘,然后大少爷,就是大太太肚里那 个孩子,推开屋门看到蜷卧在炕上半死不活的二太太,问,二婶,你还活着吗?与 前面的情景一样,这同样是二太太的想象,想象有时跟现实相差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