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尽管二太太把苦楚装在心里默默无声,但亭儿还是发现了,就问二太太,妈呀, 你咋哭了?是不舒坦了吗? 二太太说,没有,妈没有哭,睡觉吧。 但是亭儿把蜡烛点着了,她看到二太太满脸都是泪水。亭儿有些发慌了,颤了 声儿问,妈呀,什么事让妈伤心了?是不是亭儿气着你了?亭儿从没见二太太这么 伤心地哭过,即使二老爷死了那会儿,二太太也没淌过这么多泪水。 二太太说,没事儿,是妈自个儿伤心,不关你的事,你睡吧,亭儿。二太太拿 起枕边的帕子把泪擦了。二太太的满腹心事没办法给一个八岁的孩子倾诉,并且除 了亭儿同样没有可以倾诉的人。二太太的糟糕情绪持续了好几天。 其实比二太太更加苦恼悲伤的人数不胜数,就在二太太睡不着觉的时候,拖儿 携老的饥民正从大西河岸的官道上长蛇阵般的向南蠕动,因为民国六年秋天发大水 而造成的饥荒终于像传染病一样暴发了,起先是难民们朝南走,往山外的平原上去, 后来像蝗虫一样占据了玉斗,满街上仰巴卧赖的全是饥饿的人,让玉斗的人都不敢 出门了。已经有一些人虎视眈眈地盯上了玉斗的大户,沿街店铺已经紧紧关闭,家 家提心吊胆地把守着自己的门户,防着饥民一顿棍棒打进来。 大老爷蒋万斋已经下令关闭了保和堂大门,所有长工和护院房的人严阵以待, 等闲人不得出入,这样的事在保和堂从来没有过。 二太太原有的烦恼一扫而光,剩下的只是担惊受怕了。二太太知道饥民闹起事 来要比土匪可怕,她提醒大老爷,赶紧派人去给板城的段四送信,让他带警察来。 但是二太太刚把这件事说完之后就自己否定了,板城的情况显然不会比玉斗更好些, 段四又能顾得了谁呢? 大老爷安慰大太太和二太太说,保和堂深宅高墙,只要守得牢大门和侧门,饥 民一时也奈何不了。但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大老爷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因为紧 张,他的脸色已经有些发黄。 保和堂最忙的人一定是高鹞子,现在他腰上别的已经不是火药枪了,是一把装 了子弹的撅子。撅子是单打一,上子弹时需得将枪身撅开,所以又叫独撅子,要是 近距离,独撅子的威力未必比雾弹火药枪大。除了这把撅子之外,保和堂还有二十 杆长枪,已经背在了护院房一群年轻力壮的汉子身上。这些装备是大老爷当选县议 员之后,以山区防匪为名义从驻军田师长手里买的,在京西太行山这样的武装力量 是头一份。 高鹞子将保和堂内除了大太太二太太和几个贴身丫头仆妇之外的所有人都分配 了任务,保和堂所有薄弱环节都有人把守,并且安排了负责人。本来二太太在这时 候应该是一个指挥有方的人物,可惜身怀有孕,现在恐怕能担当大任的只有高鹞子 了。当然,二太太在这方面的非凡才能也是上次闹土匪的时候才显露出来的。 所有跟保和堂有利益关系的人都为保和堂的命运担忧,只有一个人与此截然相 反,他就是保和堂放牲口的官杆儿。保和堂的牲口已不能外放,以防被饥民们抢去 杀了吃掉。不能去放牲口的官杆儿当然看到周围的人都紧张起来了,心中欢乐之情 油然而生。同所有人一样,他手中也拿了一件家伙,是他平时赶牲口用的棍子,当 然不是用来自卫和保卫保和堂的,这是用来做样子的,他巴不得饥民们一哄而上, 将保和堂抢个一干二净,然后再放把火将保和堂里里外外烧成一片白地,高鹞子给 人家用乱棍打成个肉饼,其他的人也都烧死的烧死,打死的打死,无一生还。当然, 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有三个人不能死,首先是亭儿,这个从北京城捡来的丫头片子, 说的一口好听的京腔儿,日后讨她做老婆,搂在被筒儿里长长的时间听她说,那肯 定是一件让人非常舒坦的事,何况现在亭儿出息得乖俊俊的,很让他喜欢。第二个 不能死的人是二太太,二太太不能死的原因当然不仅因为她是亭儿的干妈,同样也 是因为她的漂亮,官杆儿在第一次见到二太太的时候,心里就已经产生邪念了,他 幻想有一天能和二太太做那种事,肯定是快乐无比,要是二太太嫌他小,他就会毫 不犹豫地告诉二太太,用不了多少年官杆儿就会五大三粗起来!就是没有这码事, 要是亭儿做了老婆,二太太也就成丈母娘了,天天见着这么好看的丈母娘肯定是一 件让人高兴的事。第三个不能死的是大老爷蒋万斋,这个下巴上早早地留了一撮山 羊胡子的人让官杆儿恨之入骨,他要看着他在变成穷光蛋之后是个什么样子,那时 他就可以任意羞辱这个远近有名的大财主了。为了能见到这样的结局,官杆儿已经 从长工房的火房里偷了一包洋火(火柴),偷偷地装在衣袋里,准备在饥民们破门 而入的时候就四下里放火,这种里应外和的事上次跟苗树梁的土匪干过,那次得的 好处是一块大洋,而这次的好处会大得多,大得难以想象。当然,所有这些不过是 一连串的幻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