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县工作组进驻咱点啦。”胡立仁异常兴奋,逢人便说,像是刚刚翻身的贫 下中农盼来了土改工作队。 是真的吗?几天前,连里就哄哄县工作组要到我点检查老农队长对知青是否 有违反政策的行为,尽管我半信半疑,可还是希望县工作组早点儿来。 胡立仁说的真准。第二天,营部的墙上就贴出了大字标语,上面醒目地写着 “热烈欢迎县工作组进驻我点”。红纸黑字营造着热烈欢迎的气氛。 晚上,连里在伙房召开全连大会。地当间摆着两个长凳,一个长凳上坐着俩 陌生人,表情平和,另一个长凳上坐着黄树山和达子。 崔红英站在地当间主持会议。一般连里开大会,除了生产的会由队长或达子 主持外,其余的都由崔红英主持,这已成了惯例。她就像是军队的政委,善于主 持会议。她那富于鼓动性的讲话,常常能引起人们的注意。 她环顾四周,亮开她尖厉的嗓音:“今天我们全连的知识青年在这里召开大 会,欢迎县工作组进驻我连。我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下乡到盘锦,在三大革命 的运动中经风雨,见世面,改造世界观。艰苦的环境磨炼了我们。尽管我们的脸 晒黑了,身上脱去几层皮,但我们的筋骨变硬了,心炼红了。”她情绪有些激昂, “党中央始终关怀我们知识青年的成长。中央、省及县的革委会对知青非常重视。 这次县里又派工作组到我营、我连检查知识青年的工作,我代表全连的知识青年 对工作组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 她话音刚落,屋内霎时响起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下面我向大家介绍一下,”她指了指坐在长凳左侧的那个人,“这位是工 作组组长,也是县知青办的副组长张海川同志。” 张海川站起来,向大家微笑着点点头,又坐下了。 崔红英又指着张海川身旁的一位说:“这位是工作组成员许庆东同志,是从 别的农场借调上来的。”许庆东也欠了下身子。 崔红英说:“这次县工作组来我营,重点是检查我连的工作,大家一定要积 极配合。好,下面欢迎张组长讲话。”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张海川站了起来。他个头中等,方脸,梳着平头,鼻翼左侧有一黑痣,穿着 蓝卡其布的中山装。他很礼貌地冲大伙儿摆了摆手,首先对我们表示了慰问。他 讲话没有当地人的那些土语,倒像是一个下放干部。 张海川正了正头上的蓝卡其帽说:“县革委会对知青工作很重视。根据省里 的指示精神,县里派工作组到各农场、各营检查工作。这次我和许庆东同志到你 们营,主要在二连蹲点。从今天起,我们就吃住在二连。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 直接向我们反映,大家别有什么顾虑。提意见也是为了促进工作嘛。”他扭头看 着黄树山,“黄队长是一队之长,又是贫下中农的代表,欢迎大家对他的工作多 提宝贵意见。我想,他会虚心接受的。黄队长,是这样吧。” “嗯哪,中、中。”黄树山显然没什么心理准备,只是点头应着。 “那好,吴营长说了,让我们这些日子先住小队部。”张海川瞅着黄树山说, “这炕只能睡俩人。黄队长,晚上你就先回家住吧,委屈你多走几里路。” “嗯哪,没事儿,你们在这儿住吧,反正平时母也不怎么住。多走点儿路, 没啥。母习惯啦。”黄树山说。 张海川扭头对崔红英说:“我说崔指导员,你们不用对我们搞什么特殊。食 堂平时做什么,我们吃什么,这样也好跟你们知青打成一片哪。” “我们这条件不好,伙食清淡,那就委屈领导啦。”崔红英说。 “什么领导,咱们都是平等的。只不过我比你们多吃了几年咸盐。”张海川 说话很随和。 崔红英望着张海川问:“张组长,还有什么指示?” “没啦。”张海川摆摆手。 第二天一大早,全连人到地里搬运稻子。 女青年用麻绳系紧成捆的稻子背在肩上,从后面看去像一座活动的稻堆,一 颠一颠的向前慢慢移动。我们男知青则用大扁担挑。那稻捆压得扁担向下成了弓 形,走起路来嘎吱、嘎吱发出痛苦的呻吟。有了挑苗的经历,我不再使蛮劲儿, 步伐有节奏地随着扁担一颤一颤。可再有窍门,也须用力才能挑走。扁担两头的 稻子向下坠着,稻穗拖到地上死沉死沉,压得肩膀生疼。田地里挑的、背的,排 成长长的一列,像蚂蚁搬家似的向场院挪动。 张海川、许庆东站在场院里帮我们卸稻子。他们是县里派来的,当然不能干 挑稻子这样的重活。黄树山在一旁劝他们不必伸手。张海川笑着说:“我们不能 跟大家一起挑稻子,干点零活总还可以吧,这样也便于接触群众啊。” 黄树山不再说什么,陪着他俩一起干。 石钟玮挑着一担稻子,龇牙咧嘴摇摇摆摆地走进场院。他的扁担自己刨得很 薄,挑起来上下颤动富有弹性,比我那没刨过的扁担用起来要轻巧得多。 快到黄树山跟前时,他的肩膀猛然用力颠了一下,那根薄扁担突然咔嚓一声 折断了,两头的稻子哗啦散落一地。 大家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石钟玮身上。 “这稻子可真沉哪。”石钟玮扔掉半截扁担喘息着说。 “你小子真能干,扁担都压折了。”黄树山看着石钟玮说。 石钟玮大嘴一咧,嘿嘿地笑着。 黄树山冲着大家说:“母们都应该向石钟玮学习。瞧这小子挑的恁多,把扁 担都压折了。” 我看得清楚,其实石钟玮挑的还没我多呢。别人挑那么多,也没把扁担弄折, 这小子真能整景。 黄树山对石钟玮说:“头晌儿你在场院帮码垛吧,下晌儿再去领根新扁担。” “哎。”石钟玮爽快地应了一声,乐颠颠地跟着黄树山码稻垛。 干了一阵子,黄树山招呼大家在场院歇息。张海川借这个机会找知青唠嗑, 了解连里的情况。知青们见黄树山在场,也不深说,只唠一些与队长无关的事儿。 张海川看出点什么,并不勉强谈话对象马上给队长提意见。他一定是在等待时机。 晚上黄树山回家住,使得张海川有了与青年个别谈话了解黄树山的机会。他 循循善诱,说有工作组给撑腰,别有什么顾虑,这才有人向他透露了黄树山对知 青的种种恶劣行径。 崔红英让我在黑板报上宣传这项工作的重要性,我认真地写着大字标题,并 配上时兴的图案。张海川背着手在旁边认真看着,不时默默点点头。 这天晚上,我来到隔壁刚坐下,胡立仁就晃着脑袋进来了。 “张海川找你谈话啦?”郑义平问。 “那当然,哥们儿不管那套,把他那些埋汰事儿都抖搂出来啦。”胡立仁得 意地说,“张海川听得可认真啦,让我回来整理一下,好好写一写再交给他。我 寻思咱那两把刷子拿不出手,还是让咱连的秀才写吧。” 胡立仁眼珠一转,凑近我说:“咋样?哥们儿说,你写。” “我可写不好。弄不好,队长还不收拾我?”我说。 “有工作组撑腰,你怕啥?”胡立仁鼓动我,“平时他对你那损脸子,祸害 女青年,你就忍心看着他胡作非为?机会多难得,你可千万别错过呀。” “我真的不知咋写。”我嘴上这样说,其实从心里厌恶黄树山。 “这有啥难的。我说,你就照实写呗。”胡立仁说,“你不写,工作组咋知 道?要是工作组撤了,你想写也没那个机会啦。” 到底写不写?我犹豫着皱了下眉,瞅着胡立仁。他说的不错,向工作组反映 情况是我们知青的权利。既然有这样好的机会,我为什么不利用呢? 对,我应该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我逐渐坚定了信心。胡立仁似乎窥探出我 的心理变化,他不失时机地说:“现在我就给你讲讲他干的缺德事儿。”我默默 地看着他。郑义平则催促他:“你快讲吧。” “我首先声明,今天讲的可全是真事儿,你们别以为我扒瞎。”胡立仁眼珠 一转,开始讲起来: “这家伙可不一般。被他玩弄的女青年,三连的不算,在咱连光我知道的就 有几个。东雪梅和郎晓忻就是被他晚上叫到那个小黑屋里给干的。这家伙还威胁 她们,谁说了以后就别想回城。 “一天晚上,宗伟光到女宿舍去找东雪梅,见她不在,宗伟光就问她屋的方 怡玫。方怡玫说队长找她谈话。宗伟光出来走到小队部窗前,见窗户用床单挡着, 他推了下门,没推开,就躲在一旁等着。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东雪梅从屋里 走出来,衣服挺乱。那家伙探出头,鬼头鬼脑四下撒目,砰地关上了门。宗伟光 过来把东雪梅拉到房山头问她,是不是被队长给整了。东雪梅低着头不吭声,光 知道擦眼泪,宗伟光就明白了。他气得火冒三丈,就要上小队部找那家伙算账, 东雪梅死死拉住他,叫他别蛮干,说这样要吃亏的。宗伟光气呼呼地说:‘咱俩 处这么长时间对象,你都没让我碰,今天让他这个王八蛋糟蹋了,这口气我咽不 下去。’东雪梅死死捂住他的嘴说:‘你千万别去,这事儿要传出去,我就没脸 见人了。’说着就呜呜地哭起来。 “宗伟光气得用拳头直砸墙,东雪梅抽泣着拽着他的胳膊,让他一定答应她 的要求。他愣愣地站在那儿,过一会儿,他紧紧抱住东雪梅,痛苦地点点头,就 耷拉着脑袋走了。” 郑义平听到这,眼睛一瞪说:“真不像话,什么东西?” “还有哪,”胡立仁又接着讲下去,“前几天,我们往场院搬稻子。下午收 工后,那家伙对郎晓忻说:‘你等会儿走,母有话跟你说。’正好被我听见了。 我留个心眼儿,趁大家不注意就躲在小窝棚墙根底下。大伙儿都走后,我看见郎 晓忻被他招呼着进了小窝棚,我就偷偷溜到窗户下,听到里面有说话声。他说: ‘母们上炕谈吧。’就听郎晓忻嗯了一声。一会儿就听到那家伙像发情的公狗嗷 嗷怪叫,他喘着粗气说:‘你让母想死啦。’郎晓忻说别这样。我悄悄顺着窗户 缝往里看,那家伙正解郎晓忻的裤子。郎晓忻不干,俩人撕扯了一会儿。最后他 还是将郎晓忻摁倒在炕上,扯开了郎晓忻的衣服,把他那臭嘴贴到奶子上就啃起 来。刚开始,郎晓忻还挣扎几下,后来就哼哼着也不挣扎了。那家伙更来劲儿了, 一下子把郎晓忻的裤子扒下来。这小子肯定平常总干事累着了,一会儿就像摊烂 泥倒在炕上。郎晓忻刚上来情绪,见他那熊样,气得啪地给了他一个耳光,然后 爬起来,穿上衣服摔门而去。你说,这家伙有老婆还找女青年整事,他不是畜生 是什么?” 我听得耳根发热,只觉血往上涌。这家伙表面像个人,背后啥事儿都干。这 回我非把他揭露出来不可,不然让他这样下去,不知会有多少女青年遭殃呢。 胡立仁说:“这事儿要不让工作组知道,那家伙更得放肆啦。你说是不?” “好,我写。”我愤愤地从牙缝挤出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第二天晚上,张海川正好找我,我揣起昨天夜里写好的材料走进小队部。 张海川客气地让我坐下,开门见山地说:“今天找你来,想了解一下关于你 们队长的情况。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这没别人,别有什么顾忌,好吗?” 从他那温和、关切的目光中,我感受到了一种信任。 我用探询的口气问道:“胡立仁不是都讲了吗?” “啊,他讲了一点儿,但不太具体。”他真诚地看着我说,“他说你知道的 更详细更具体,而且文笔又好,会把这些事都说出来,写出来。” 胡立仁他背后讲得挺欢,可他见张海川又不敢深说,一定是怕得罪队长,才 把我给推出来。这个狐狸真是狡猾。我转念一想,管他呢,既然来了,就不能半 遮半掩。他不讲,我讲,反正这些都是事实。 于是,我把知道的和胡立仁讲的那些事全盘端出。张海川听得很认真,不时 在笔记本上记着。他眉头紧蹙说:“你反映的情况很具体。我知道你文字功底很 好,你能不能把这些事儿都写出来?” 我说:“我已经整理出来了。”我从怀里掏出厚厚的一沓信纸,足足有十页, 这是我一直写到后半夜才完成的。 他接过来仔细翻看。随着页数的增加他脸上的表情变得越来越严肃。他两腮 的肌肉不时抖动着,眉头紧紧拧成了疙瘩。他用手摸了一下鼻翼上那颗黑痣,那 黑痣倏然变得愈发突出、明显,仿佛所有的激愤,都强烈聚集在此。看完后,他 愤然将这沓信纸重重地摔在炕上:“真不像话,竟有这种事!” 我盯盯看着他没吭声。他站起身眼望着窗户,胸脯一起一伏的。过了好一阵 子,他仰起头,望着悬挂在棚顶昏黄的灯泡思考着什么。他递给我一支烟,随后 自己也叼了一支。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团浓浓的烟。这烟仿佛从烟囱里蹿出来,猛烈、 浓稠。过了一会儿,这烟雾便摇摇晃晃,缓缓上升,最后变成一缕缕缥缈的青烟, 渐渐消失了。 “你反映的情况很好,我们经过核实后要向营里反映。事实确凿的话,要严 肃处理。”张海川看着我,“你的字写得不错,文章也很有条理啊。” “不行,差远啦。”我说。 “你还挺谦虚。你写的板报我看过。崔红英、韦翠花都说你是个秀才。” 我说:“啥秀才,比我强的人肯定有,只不过她们没发现才这样说。” 张海川轻轻拍着我的肩头说:“我看你这小伙子不错。县文化馆要在全县的 知青中招两名文笔好的,委托我们物色。我看你符合条件,愿意去不?” 原来张海川已经注意上我啦。怪不得那天我写板报他看得那么认真。上文化 馆,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是我求之不得的呀! “愿……愿意。”我激动地望着他,“可我行吗?” “行,我看差不多。等这段工作结束,我回到县里就派人办这件事。”张海 川又吸了口烟说,“只要你们营里、连里没什么意见就基本差不多。” 真要能办成,那可太好了。我何必在这弯大腰,流大汗呢。更重要的是躲避 那些歧视的目光,安安静静地从事文化工作,那该有多惬意啊! 我感激地看着他,不知用怎样的语言表达此时的心境。 工作组在我连整整呆了十天。这些日子,他们几乎找遍了全连的人,也找过 队长黄树山,很策略地让他做出检查。黄树山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本想不在全 连面前检查,后来经过张海川多次做工作,他才勉强答应。 这天晚上,全连集合到伙房,张海川首先简要说明了这些天的工作情况,对 知青的配合表示感激,并将整理的材料报到营里,由他们做最后的处理。 张海川最后说:“下面请队长黄树山做检查。” 黄树山晃了一下脑袋站起来,那八字眉向下耷拉着,小眼睛滴溜转地说: “母首先感激工作组的同志对母的帮助。对大家提出的批评意见,母虚心接受。 母这个人工作方法有些简单,对知青生活上关心不够,可能也伤了个别人的心, 母在这里表示歉意。” 黄树山抽了一口烟继续说:“你们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到母们这儿来接 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你们开垦了荒滩,打了那么多粮食,吃了不少苦,遭了不 少罪,这些,母都看在眼里。母这人,没你们文化高,但母感觉,自己心眼儿不 坏,也没有整谁的意思。母有缺点,希望你们当面提出来,这对母以后的工作也 是有好处的。至于工作组提出,有人说母作风上有问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说 话要有证据嘛。母平时跟大伙儿不戏外,有时候跟女青年开玩笑,但母绝没有过 格的行为。如果不相信可以当面对证。明天,工作组的同志就要回去了,但母们 还要继续在一起。母希望今后,大家能相处得更好,共同建设好新盘锦。” 黄树山说完,坐回到长凳上。张海川用诧异的目光瞅着黄树山,他嘴唇嚅动 了一下,环顾四周,终于没吱声。这会,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第二天一早,张海川、许庆东就坐着营里的小拖拉机走了。望着他们渐渐远 去的背影,我只觉心里空荡荡的。有工作组在,黄树山表面上有所收敛,对知青 也和气多了。可我揭发了他,营里能对他进行严肃处理吗? 黄树山那叫什么检查?轻描淡写,浮皮潦草,而且拒不承认错误。可张海川 为什么当时没揭露他?我们为他提供了那么多事实依据,不怕他黄树山抵赖。张 海川也会找郎晓忻、东雪梅进行核实?一定是她俩怕说出去,自己丢丑。贞操对 一个女青年是多么重要啊!没有哪一个女人敢站出来说自己失去贞操。不然黄树 山不会那样满不在乎。除非将他抓进大狱,否则他在连里一天,受害人也只能忍 气吞声。 工作组已完成使命,就看营里如何处理了。即使不给他记过处分,能将他调 走也行啊。我有些忐忑不安,黄树山肯定知道我揭发了他。他继续留在连里当队 长,谁能保证他不报复我。我急切地想知道营里的处理决定。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吴大山亲自到我连宣布处理决定:对于工作组上报的材 料,营里进行了核实,所谓奸污女知青一事,材料中提到的女青年没一人承认。 证据不足,不能确认。但黄树山对知青关心不够,工作中存在一些缺点和毛病这 确是事实。因此,营里要求黄树山做出书面检查,并且继续担任二连队长。希望 全连知青能够理解,帮助他改正缺点,并继续支持他的工作。 营里的决定,令我大吃一惊。我突然想起昨晚上,我去小卖部买东西,见黄 树山向营部走去。今天我才明白,他找吴大山肯定为这事。我一直以为吴大山主 持正义,关怀、理解知青,没想到在知青需要他支持帮助之时,竟站到黄树山一 边。我疑惑、惊诧了,工作组不是白来了吗?难道说真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我 为女青年如此胆怯、如此懦弱而感到悲哀,感到痛惜。我弄不明白,黄树山犯了 那么多严重错误,一个书面检查就可以随便了结?他继续担任我连队长,对那些 给他提过意见的人,他能善罢甘休吗?我内心惴惴不安,迷惘惶恐。 唉,我只得自我安慰。想那么多干吗,我还能在这儿干几天?张海川不是说 好了要调我去县文化馆吗?等调令一来,我马上离开这儿,你黄树山想报复我也 晚了。 上工时,我特意多挑稻子。我想,临走前也要给大家留下好印象。 今天的担子特别沉,压得我肩膀生疼,腰都难直起来。我弓着腰,像个大虾, 在土道上晃荡着。我拐了个弯,走进了场院。忽然发觉担子有些偏,我使劲儿动 了一下肩膀,想让那扁担串一下。可谁知,咔嚓一声,那扁担竟折成两截,两捆 稻子哗地散了一地。 黄树山在场院中间看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他背着手,晃晃地走到我跟前, 小眼睛死死瞪着我。 我拿着半截扁担说:“这扁担折了,我得换一根。” “哼,换一根倒行,这扁担可是队里花钱买的,得扣你十天工分。”黄树山 冷冷地说。 “我又不是故意的,这稻子太沉,压折的,凭什么扣我工分?”我不服地说。 “什么不是故意?母看见你故意晃了一下,扁担才折的。你这是破坏公物。” “什么?别人扁担折了,你表扬。怎么我扁担压折了,你就说我是故意的, 还要扣十天工分,这也太不公平了吧。”我这样说着,心里却在想,石钟玮故意 把扁担刨薄了,才弄折了扁担,你却表扬他能干。我用的厚扁担,是稻子生压折 的。我不图表扬,但也别这样呀。一根扁担才多少钱?要扣也不能扣十天工分, 一天工分就算一元,十天就是十元,能买好几根扁担呢。 “咋不公平啦?”黄树山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你小子不服咋的?” “你啥意思?”我问他。 “你小子成是厉害了,诬陷人有一套哇。”黄树山眼珠一瞪,像两个小小的 黑玻璃球,发出一种■人的幽光,“你以为有工作组撑腰就想整倒母?哼,瞧你 那小样儿,真不知天高地厚。” 黄树山这不是借题发挥吗。他表面上说虚心接受批评,而实际却对我怀恨在 心,耿耿于怀。我真想跟他大吵一场,当众揭露他的丑行。 郑义平过来拽住我的胳膊,硬将我拉到一边说:“别跟队长顶嘴,没好处。” 我气得直喘粗气,肚子胀得鼓鼓的。 我一甩袖子,赌气不干了,往青年点方向走去。 “怎么,想走哇?”黄树山冲我尖叫着,“你给母回来。扁担折了,你先找 根麻绳背稻子。不然,今天的工分也扣了。” 回你个屁!你愿意扣就扣吧。我嘟哝着头也不回,大步朝前走去。 晚上,我到伙房打饭,见到一个陌生人同黄树山一齐走进小队部。 “哎,小白脸,县里来人了,听说想要调你去文化馆。”胡立仁凑近我身旁 悄声对我说,“你没见刚才有个人进小队部吗?那人就是来找队长外调的。只要 连里不说什么坏话,你这回可就离开这鬼地方喽。” “得了吧,你说的话还有真的?”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盼望这是真的。 “哥们儿不骗你,不信你问你姐,那人到崔红英那儿先了解的情况,你姐也 在场。”胡立仁表情很认真,“她俩肯定不会说你坏话的。” “可是,黄树山这一关不好过呀。”我说。 胡立仁见周围没人这才说:“他一个臭老土能咋的?”胡立仁想了想又说, “可也是。不过你找队长好好唠唠,向他认个错,他不就回心转意了吗。” “我有什么错?我才不找他呢。”我倔强地说。 “你个傻狍子,这事关你的前途。”胡立仁用疑虑的目光瞧着我,“这事儿 你自己掂量着办吧。”说完他转身走了。 第二天中午,韦翠花刚吃完饭就跑到我屋。我一怔,中午一般都午睡,她什 么事这么急?她看看杜金彪、邱玉明、石钟玮正闭着眼睛躺在炕上,不知睡着没, 轻轻拽了一下我的衣襟小声说:“走,到外面去,我有话跟你说。” 我跟她来到东房山,这儿挺僻静。 “我说了,你可要挺住啊。”韦翠花望着我说。 “有啥挺不住的,你说吧。”我说。 “你一定听说县里来人要调你去文化馆的事儿了吧。” “嗯。”我点点头。 “那人拿着个什么登记表,先问崔红英你的表现咋样,崔红英真没说你什么 坏话。后来他又去找黄树山,在小队部谈了半天,肯定是不同意放你。理由是, 反革命、走资派的儿子,被偷听敌台的周庆福拉拢过,诬陷贫下中农队长,对现 实有不满情绪。这人一听是这种情况,就把登记表揣起来,今天中午连饭也没在 这儿吃就走了。” “这是真的?”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直怔怔看着她。 “这是我从崔红英嘴里套出来的。她特意叮嘱我,这事儿不能对任何人说, 包括你。”韦翠花说,“你是我干弟弟,我不忍心瞒着你,你可千万要挺住哇。 失去这次机会虽然可惜,但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机会总是有的。” “谢谢你。”我强打精神说。此时,我心乱如麻,头昏脑涨。这样好的一个 机会,被黄树山几句话就轻易断送掉了,感觉自己仿佛在酷暑被人一下子扔进冰 窟窿里,浑身拔凉拔凉的。又似挨了一闷棍,心口堵得发慌,像要窒息。 我只觉头像炸了似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我气得牙根紧咬,愤恨地说:“这 个黄皮子,真他妈的阴损。”我起身边走边说,“我得找这个王八蛋好好问问。” 韦翠花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弟弟,你别冲动。千万不能去呀!”我 奋力甩开她:“你甭管我!”说完直奔小队部。韦翠花在后边急得直跺脚。 我撞开小队部的门,正躺在炕上抽烟的黄树山见我满面怒气,不禁一愣,一 骨碌从炕上爬起来吃惊地望着我。 我冲上前指着他的鼻子厉声质问:“你凭啥阻挠我去县文化馆?” 黄树山脸刷地一下白了,半天没吭声。“你为啥背后说我的坏话?”我瞪着 他挥了下拳头。那家伙强作镇定瞅着我:“哼,你啥身份不知道哇?就你这熊样 儿还想上什么文化馆,别做梦啦。” “放你妈的狗屁!”我实在忍无可忍,上去一拳将他打倒在炕上。他揪住我 尖声叫着:“你敢打队长?想造反哪。” “今天我就打你了。”我蹦上炕与他厮打成一团。他声嘶力竭地叫道:“来 人哪……” 不一会儿从外面冲进来几个人,他们蜂拥而上一下子将我摁住。黄树山叫道 :“这个狗崽子胆成是肥了,竟敢打人,把他给我关起来。”我奋力挣扎破口大 骂,却遭到这伙人一顿胖揍,像一个困兽被他们关进了小黑屋,直到第三天的中 午才被放出来。 我回到宿舍便一头扎到炕上。这时“嘟——嘟”的哨音响了。达子推门吆喝 大家上工。 我对达子说:“连长,我浑身难受,下午就不上工了。” 达子瞅瞅我嗯了一声,又去催促别人。 郑义平推门进来,见我躺在炕上便回头对达子说:“下午我请半天假,有点 个人的事要办。” “啥事儿,非得今儿下午办? ”达子瞟了他一眼,“得,你想歇半天就直说 呗。”说完,大步走出屋。 上工的人都走了,屋内只剩我们俩。平时嘈杂的宿舍倏然间静下来。我身心 俱疲像散了架,那么累的重活我都没趴下。今天我感觉心里像被掏空似的一片茫 然。我的前途这样被黄树山彻底葬送了,我感觉精神都要崩溃了。 我对着天棚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黄树山,黄皮子,我操你八辈祖宗。” 郑义平吃惊地望着我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想发泄我带你去个地方。黄 树山不知在不在小队部,让他听见不好。” “他听见才好呢,我恨不得把他吃了。”我依然咬牙切齿怒气难消,呼呼地 喘着粗气。 郑义平脸上的肌肉也在颤动,他静静地注视着我没吭声。 屋内又是一片寂静,只有我呼呼的喘息声。 良久,郑义平伸出大手把我拽起来:“走,到外面溜达溜达,散散心。” “还溜达啥,我现在哪有那份闲心?”我懒散地说。 “咋,堆了,还像个男子汉吗?走吧。”郑义平不容分说拽我走出屋。 我没精打采地跟着他越过青年点旁的那条公路,顺着一条小道往前走。 我也没心思问他领我到何处,默默地走着,漫无目标地瞧着周围的环境。 路两旁的苇子密密匝匝,挺着高挑的枝体,相互簇拥着。那颀长如剑的苇叶 由深绿变为鹅黄。秋风吹得苇子沙沙作响,掀动起片片黄色的波浪。这鹅黄的苇 叶看上去逐渐干枯,却显得平淡从容,充满黄色的昂扬。那沙沙作响的芦苇,仿 佛在吟唱如期而归的秋歌,卷起耀眼的金波银浪。 平时繁重的劳作使我面对这些苇子竟熟视无睹、无动于衷。今天我穿行其间 竟有了一种莫名的独特感受。这些默默伫立于盐碱荒滩的苇子,可知我的心境吗? 苇子沙沙作响,倾斜着身躯似对我诉说着什么。曾经滴翠的苇子,经日晒风蚀改 变了容颜,却看不出颓废。那成熟的鹅黄,悄然写意着深沉厚重的表情。 我的情绪悄悄发生了变化。刚才还怒气冲天,暴躁难耐,却在不知不觉中, 让成熟的苇子将我的恼怒、我的激愤一点点地消磨着、淡化着。 我们俩就这样默默地走着。郑义平不时用手扒拉着苇子,观察着我的表情。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郑义平忽然拉了我一把:“剑峰,你看前面。” 我正侧脸看着身旁的苇子,听他一唤这才转过头。忽然,眼睛一亮。前方的 滩涂上,密密麻麻地长着一种草,这草足有尺余高。株株茂盛,通体紫红色。眼 前这无数株红红的草集聚在海滩上,绵绵数里铺展得如此红火烂漫。微风吹拂, 涌起一股莫名的红潮。 这大红的视野,没有芳香却让人目眩神迷,没有五颜六色缤纷的花朵却让人 心旌摇荡。我被这火一般的奇观所打动,头一次发现这种草竟能在咸涩的海滩中 生长得如此旺盛。我不觉睁大眼睛好奇地问郑义平:“这是啥草?” 郑义平瞅着我,“这就是红碱草啊!生命力特强。青年点周围就有,你忘了 吗?” “啊,真是红碱草!”我兴奋地自语着。猛然想起,青年点房后不远处的一 片荒滩上就生长着这种草,虽也密集,但面积也只有几亩大小,远远不及这里。 在道边也零星长着这种草,我曾问过郑义平这是什么草,他告诉我这是碱蓬草, 当地人管它叫黄苣菜,常割来喂猪。因它能变成红色,所以人们也叫它红碱草。 这种草春天刚长出来时是绿色的。到了七八月份变为桃红色。而到了现在的深秋, 又变成了紫红色。他还说,以后有机会领我到海滩边,看看那儿的红碱草。 现在我真的来到这里。望着这片神奇的红海滩,我的心中不觉涌起莫名的激 动。中午憋在肚里的那股怨气,竟悄然淡化了。 成群的黑嘴鸥不时落在滩涂上,它们一跳一跳地觅食,欢快地嬉戏着。 “你看,那是什么?”郑义平手指前方说。我举目观瞧,不远处几只罕见的 丹顶鹤正伸着长长的脖子,迈着细长的腿悠然自得地翩翩起舞。头顶处有一抹霞 红,在雪白羽翼的映衬下如此红艳、鲜亮。我在沈阳的小河沿(万泉公园)隔着 铁栏杆见到过这种飞禽。知道丹顶鹤也叫仙鹤,异常珍贵。可公园里被人工圈养 的飞禽,限制了自由,只能活动在狭小的空间。而眼前,这些活生生的野生丹顶 鹤,在沼野里自由自在地生活。它们不时变换着舞姿,轻盈地舒展双翅,真像一 个出色的舞蹈家,用优美的舞姿展示它的仙灵之气。 我竟看得痴迷了。 郑义平轻轻捅下我:“哎,还生气吗?” 我说:“大哥,你说,这事儿摊谁头上能不生气?” 郑义平说:“生气你就发泄,这回你咋骂也没人管。” 我放开嗓子使劲儿地喊道:“黄皮子,你个狗娘养的,你个龟儿子,我操你 八辈祖宗。你绝没有好下场……”我尽情地大喊大叫,痛快淋漓地发泄心中的愤 怒。 我喊得嗓子快哑了才停下来,感觉心里痛快不少。 郑义平瞅着我说:“喊够啦?这地方咋样?现在心情好点儿了吧?” 我说:“中午是挺憋气。可到这儿,不知咋的心情好多了。” “你呀,咋恁幼稚?经不起事。”郑义平说着扭头望着红碱草感慨道,“唉, 人活一世,草活一秋。这红碱草长在海滩上,吮吸着盐碱,经受多少次潮起潮落, 可还那么挺立,那么红火。” 我惊讶地望着郑义平。平时看他大大咧咧倔了吧唧,像是很粗俗,没想到他 挺有思想和哲理。我忽然想起韦翠花曾对我提到过他,说他上学时成绩相当优秀, 要不是赶上“文化大革命”,早上名牌大学了,我这才似有所悟。我感激地望着 他喊了一声:“大哥……” 他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头,说:“我们往回走吧。” 夕阳西下,火红的晚霞映照着红海滩,天地之间一片红彤彤。我们的身上也 被镀上了一层红光。 走了一会儿,从背后的红海滩方向传来两声猎枪的轰响,砰砰的声音震得我 心颤。郑义平说:“肯定是哪个馋鬼干的。唉,这年头。” 我不忍回头。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