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我多么希望时间就此凝固,挽留住方怡玫,阻止她走向陌生的新房。可我最 不愿看到的婚礼如期在连里的伙房举行了。 破四旧、立四新使婚礼也变得异常简单了。 伙房没有粉刷,只是简单打扫一下,全营所有桌凳今天都集中到这疙疙瘩瘩 的地面上。昨天,黄树田按照方怡玫的要求,从别的队买来一口猪,今天浓郁的 肉香味便从锅盖缝里飘出来,勾得人直流口水。 我和大家挤在长凳上,心情复杂地看着胸前佩戴红花的那对新人。黄树田站 在方怡玫身旁,个头比方怡玫矮了半头。他挺着干巴巴的身子骨,眨着雌雄眼, 龇出一排黑牙,嘿嘿憨笑着。 方怡玫今天穿了一套洗得干干净净的灰衣服,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苦笑。看 着她的笑,我心里酸楚得直想哭。有时候笑比哭更让人难受。 应邀到场的吴大山站在方怡玫的身旁,他身着那套洗得很干净的旧军装,脸 上挂着微笑。 仪式很简单,首先崔红英代表全连为新人敬上一套《毛泽东选集》,祝他们 今后能更好地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为广大的知识青年做出榜样。 随后,吴大山代表营里对方怡玫与黄树田的结合表示祝贺,并决定将方怡玫 树立为扎根农村干革命的典型,要全体知识青年向她学习,走与贫下中农相结合 的道路,共同将卫红大队建设好。 接下来,这对新人举起拳头向毛主席表忠心。仪式就此结束。吴大山和各连 的连长、老农队长被请到新房喝喜酒。 伙食长刚一掀开锅盖,那浓重的肉香便溢满整个屋子,不由得让人生出涎水。 当几大碗猪肉炖粉条和猪肉炖白菜刚一端上桌,大家的匙一齐伸向碗里,将一块 块肉扔进嘴里饿狼般大嚼起来。 伙食长递上几瓶地瓜酒。胡立仁忙打开瓶盖,张张罗罗地往饭盒里倒酒。 一会儿,方怡玫和黄树田过来了。黄树田小脸通红满嘴酒气,瓮声瓮气地对 大家说:“哎,你们吃好,喝好。”接着又给大伙的饭盒里倒上酒。 方怡玫拿着“大生产”给每人敬烟。她走到胡立仁跟前时,胡立仁叼着烟卷 的嘴上下左右乱晃,像吃食的公鸡头。方怡玫连划了几根火柴都没点着。郑义平 看不过去,打了他一下说:“你别折腾方怡玫了,行不?” “谁折腾她了?她点不着火愿谁。”胡立仁叼着烟说。 “那俺给你点吧。”黄树田说着划着火柴点头哈腰地凑上来。 “谁让你点了?臭老土,靠边去。”胡立仁瞪了他一眼,“瞧你那熊样,方 怡玫这朵鲜花插到你这堆牛粪上,真是糟践了。” “你咋这样说话?方怡玫愿意跟俺,你管得着吗?”黄树田不服地伸了下脖 子。 “你说什么?”看着黄树田得意的样子,我气不打一处来。多日的积怨霎时 涌出。我的火腾地蹿上来,指着他的鼻尖叫道:“什么方怡玫愿意?放你妈的狗 屁。我告诉你,你要对方怡玫不好,别说我跟你玩命。” “哎,有你啥事儿?”黄树田扒拉一下我的手。 “好哇,你个臭老土,还想动手!”我腾地站起身,一拳向他打去。 黄树田一歪脖,我的拳头走了空。方怡玫急忙拽住了我说:“剑峰,你这是 干什么?” “干什么?”杜金彪突然蹿过去,照着黄树田的胸口就是一拳,“一个臭老 土牛×啥?敢欺负咱知青,你他妈的活腻歪啦?” 黄树田被这一拳打了个趔趄。他瞪着雌雄眼怒视着杜金彪捋胳膊挽袖子。杜 金彪见状气得叫道:“狗×人,不服咋的,想跟哥们儿试巴呀?” 方怡玫一看这架势,赶紧上前用身体护住黄树田,使劲儿推了他一把:“你 还不快走哇。”这时,过来几个人连拉带扯地把黄树田拽出了伙房。 方怡玫冲外喊道:“树田,你回去陪营长他们吧,我一会儿再回去。” 我们重新坐回到桌前。方怡玫端着酒瓶子走过来:“来,今儿哥儿几个喝好。”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又往我们几个人的饭盒里倒了点酒。 我瞅着方怡玫心里不是滋味。“喝,喝。”我端起饭盒,猛地灌了一大口。 这酒咋这么冲?火辣辣的呛人。我感到头有些晕,身体开始摇晃起来。 “剑峰,少喝儿点吧。”方怡玫瞅我这样,急得脸都变白了。 “不,我……要喝。”我举起饭盒冲着方怡玫,“来,你也……喝呀。” “剑峰,快别喝了,看你醉成什么样子!”方怡玫急得眼泪掉下来了,伸手 拽住我端饭盒的手,苦苦哀求着。 “什么,你不让我喝?”我只觉脑袋嗡嗡直叫,眼前的方怡玫已模糊不清。 “我没醉,你……你不喝,我……我喝。”我猛地甩开她的手,端起饭盒一饮而 尽。我一扬手,那饭盒咣当掉在地上。我手扶桌子,刚要站起,只觉得整个伙房 都跟着转起来。我再也支持不住了,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我醉成一摊烂泥。事后,我才知道,是郑义平、谢元庭、杜金彪几个人把我 抬回了宿舍。酒精在我的体内发作,搅得我胃难受得厉害,我哇哇地将肚里那点 东西全都倒了出来,可别人却受不了这难闻的气味,捂着鼻子纷纷地跑了出去。 我身子瘫软得像个死狗,直到第二天上午才苏醒过来。 我仍惦记着方怡玫。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来到她的新房,黄树田出车到农 场还没回来,方怡玫一个人静静坐在炕上。 我坐在她的身边,问:“这老土对你咋儿样?” “能咋儿样,就那么回事儿呗。”方怡玫一脸的无奈。 我蓦地发现,方怡玫雪白的颈上有被撕咬过的血印,不禁惊呼:“这是咋整 的?” “唉。”方怡玫叹息着垂下头,眼里充盈着泪水。 我一下就明白了,肯定那天晚上那个王八蛋对方怡玫太粗暴。我急着问道: “丑八怪究竟对你咋的啦?” 方怡玫皱着眉头只说他有点过分。可我还是能想象出那个令她心惊肉跳的新 婚之夜。 营长和各连队的干部喝到半夜才离去。方怡玫疲倦地收拾残局。黄树田喝得 小脸红得像猴屁股,雌雄眼也挂满眼屎。他晃晃荡荡过来,一把从身后搂住方怡 玫的腰,将那散发着呛人的烟酒气息的臭嘴伸过来,贴在方怡玫的脸上。方怡玫 一转头,屏住呼吸眉头紧蹙,说:“你干什么?没看见我正收拾吗?” 黄树田说:“收拾啥?走……跟俺……上炕……睡……睡觉去。” “你急啥?一会儿我就过去。”方怡玫推了一下他的脸。 黄树田的脸憋得紫红紫红的,他的大脖筋凸出着像要从脖子上爆出来。他抱 起方怡玫,向另一间屋走去。 “放开我,快放开我。”方怡玫双脚乱踢,手不住拍打他的肩膀。 黄树田也不吭声,抱着方怡玫,踢开那间屋门,将方怡玫抛在炕上。 炕上铺着一套崭新的被褥。这是连里出钱特意新做的。被面上印有鲜艳的大 红花,褥单是浅粉色的大方格。枕头上用红细线绣着一对“忠”字,与墙上贴着 的大红剪纸“忠”字遥相呼应。 黄树田跳上炕,迅速脱光了衣服。他全身黑得像泥鳅,胸脯平平,而胳膊、 小腿肚的肌肉疙疙瘩瘩地隆起着。 方怡玫蜷缩着身体,头扭向窗户。外面的冷风沙沙地扑打着窗棂。 黄树田不顾一切扒光了方怡玫,方怡玫使劲儿推着他,黄树田哼叫着:“俺 喜欢你,俺想你都想疯了。”方怡玫哭着说:“你别这样粗野好不好?” “你不喜欢俺哪?今晚俺就是粗野,让你痛快痛快。”黄树田喘着粗气,将 身旁一块雪白的毛巾塞到方怡玫的身下。 他那双粗糙的黑手使劲儿抓着方怡玫的胸脯。他放肆地喊着粗话。方怡玫感 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忍不住“哎呀”叫了起来。可他全然不顾,肆意宣泄野 性的兽欲。 方怡玫痛苦地望着黄树田。灯光下,黄树田眯缝着雌雄眼龇牙咧嘴怪叫着, 还不时瞅一眼那块洁白的毛巾。方怡玫似有所悟,伸手扯了下灯绳,屋内立刻变 成一片黑暗。 方怡玫将左手指伸进嘴里用牙齿咬破,鲜血顿时渗了出来。她将流血的手指 在毛巾上一抹,那殷红的血迹像一朵桃花印在了上面。 黑暗中黄树田并未注意到方怡玫这一动作。他激动地咬着,用手抓撕着方怡 玫的肩头和脖颈,留下了一个个深深的牙印和血痕。 他终于筋疲力尽地倒下了。此时晨曦透过窗户射了进来。他抽出方怡玫身下 的那块毛巾,望着上面的一抹殷红,兴奋地叫着搂住了方怡玫。而方怡玫此时静 静地躺着,双眼紧闭,咸涩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枕头上…… “我操他八辈祖宗,”望着方怡玫身上的血痕,我愤怒地吼着,“这个丑八 怪,竟敢这样对待你。等他回来,我非得好好教训他。” 方怡玫拉着我的手说:“剑峰,你别这样。我已和他结婚,你一闹,让别人 看见不好。” “可我看你被别人欺负,心里难受哇。” “啥叫欺负?他一个农民没文化,咱也不能过高要求人家。”她说,“不过 这两天对我倒还可以,暂时不让我下地干活。” “你就会忍气吞声,”我说,“看你跟黄树田,我就别扭,你咋能跟他呢?” “唉,木已成舟,慢慢适应吧。”方怡玫看着我,“你的性子也该改改了, 别那么直性。你要学会控制自己,不然要吃亏的。” 我说:“我一个人怕啥?大不了在这儿呆一辈子,起码有你陪着。” “你怎么净说傻话,我这样做,为的什么?”方怡玫怜惜地看着我,“我最 担心的就是你呀。” “姐,我知道,你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我说。 “过去的事儿,就别提了。”方怡玫摸着我的手,“在连里要注意跟大伙儿 搞好关系。特别是杜金彪。那天喝酒,看样子他对你的态度有所转变。” “是啊,平时我对他印象不好。可他看见你嫁给一个老土,也是愤愤不平。” 我说,“这人虽然好色,可有股子血气,看样子挺讲义气的。这些天,他对我态 度也变了。” 方怡玫抬眼看看墙上的挂钟:“上工时间到了,还不快上工去。” 我紧紧握着方怡玫的手,恋恋不舍地走出屋。 杜金彪对我改变了态度是在那天的“婚宴”上。那天我醒酒后,杜金彪看我 的眼神没有了以往那种霸道的凶光,显得温和了许多。 “小白脸,平时看你挺老实的,没想到跟黄树田发起火来也挺冲的。”杜金 彪对我说,“哥们儿就喜欢你这样的人。” “杜大哥,”我惊讶地望着他,“你以前对我不这样啊?怎么忽然又喜欢上 了我?” “小白脸,”杜金彪瞪大眼睛瞅着我,“你知道,哥们儿在营里也是有名有 号的。不管好名坏名,咱总是个‘棍’吧。哪个女的不怕哥们儿?哥们儿想跟谁 睡觉,谁敢反抗?可就是这个方怡玫不屌哥们儿,哥们儿当时真他妈的来气。大 伙那么歧视她,也没人在她身上占到便宜。今天,哥们儿跟你说实话吧,哥们儿 就是看上了她,才调到二连的。哥们儿不管她爸是啥,反正哥们儿一见她,心里 就痒痒。全营女的,有一头算一头,都赶不上她。可她就是不理哥们儿,却对你 那么好。当时哥们儿挺生气。她暗地里跟你来往,可为了你以后的前途,她不惜 嫁给那个丑八怪。这样的女人,真他妈的让人敬佩,又让人可惜。你小子他妈的 有艳福。可你咋样了?还不是眼巴巴瞅着你的心上人跟了别人。他妈的,一个臭 老土,连当地的丑老娘们儿都不要他,可他却得到了咱营里最漂亮的女青年。谁 看了不他妈的来气?这不扯起来啦。” 苦涩如潮水般泛上我的心头。我叹息道:“唉,我苦苦劝方怡玫,可还是没 能阻止她。” 杜金彪愤愤地说:“这事也他妈的怨黄树山。方怡玫的父母都死了,就是偷 着回趟家,干吗要批判人家?不然,方怡玫哪能答应嫁给那个丑八怪?” 我愣怔地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杜金彪好似变了个人。 翌年的盛夏,方怡玫生下了一个女孩。 我跑去看她。孩子尚未满月,红红的小脸上挂着毛茸茸的胎毛。我瞅着这小 家伙,对方怡玫说:“怎么长得像个毛孩?” “小孩刚出生都这样。”方怡玫看着我,“过些日子就好了。” 黄树田耷拉着脑袋坐在炕沿儿上,闷闷不乐地抽着旱烟。 我对他说:“孩子满月时,是不是得庆贺一番。” “又不是小子。一个丫头片子,庆贺啥呀?”黄树田瓮声瓮气地说。 “丫头片子咋的啦?”我不满地刚要反驳他,突然有人敲着窗户喊道:“哎, 黄树田,队长让你出趟车。” “知道了。”黄树田答应着,瞅了一眼方怡玫,便走了出去。 孩子小手抓挠着,咿咿呀呀叫起来。 “这孩子又饿了。”方怡玫赶紧把孩子抱进怀里,解开衣襟,将奶头塞进孩 子的嘴里。孩子大口大口吮吸着,小手不住地抓着方怡玫鼓胀的乳房。 看着小家伙,我的心头涌起了一股甜蜜。方怡玫曾悄悄地告诉我,这是我们 的亲骨肉。看得出,黄树田并不喜欢女孩,尽管他不知道这孩子跟他没有血缘关 系。在农村,对男孩看得特别重,看来传宗接代的观念在黄树田的头脑中根深蒂 固。 可我却深深喜爱这个孩子,毕竟这是我的骨血啊!我真心希望孩子长大后像 她的母亲一样漂亮聪慧。但性格别像她母亲那么怯懦,要勇敢刚强。 方怡玫抬起头,目光中充满温情。 我的心头一热,上前激动地抱住方怡玫。方怡玫脸一红,轻轻推了我一下: “没看见孩子在吃奶吗?别吓着她。” 我只好放开手,爱怜地看着孩子,问:“给她起名了吗?” “还没有,”方怡玫说,“前两天,我问黄树田起什么名,大概他看我生个 女孩不大高兴,说你就随便起个吧。既然他不管,那咱俩就合计合计吧。” “我尊重你的意见。”我说。 “别,这孩子是咱俩的,你也得发表看法。”她说。 “既然这样,这孩子的名字里最好能包含咱俩。”我说,“不过,得含蓄些, 别让黄树田看出来。” “他没什么文化,就怕别人猜出来。”她说,“我想了一下,这名字里应该 有个玫字,这玫代表我,为了有所区别,就用梅花的梅吧。” 我点点头:“行。” “可我想从你的名字里取一个字。”她抬眼看着我说,“我想取‘枫’字, 枫叶的枫,与剑峰的峰同音。而且枫叶秋天是红色的,加上‘梅’字,就是红梅 的意思,你看咋儿样?” “黄枫梅……”我轻声自语着,想了想说,“意思倒行,不过念起来不太顺 溜。前边两字,容易念成黄蜂,这不成了黄蜂叮梅花了吗?” 方怡玫眉头微蹙,思考了片刻说:“可也是,那就取‘剑’字,或者是‘白 ’字。”她喃喃地自语着,“黄剑梅……黄白梅……”并不时轻轻摇着头。 我听着也觉得不太合适,于是在脑海中极力搜索已掌握的词汇。“剑”字、 “白”字的谐音字,都不恰当。那么能不能用其他的字代替呢?形容白色的字, 有玉、云……还有雪。对,雪最恰当了。而且雪字,象征着洁白、高雅、纯净。 梅花在雪中绽放,多么美丽的景色啊! 想到这,我脱口而出:“那就用‘雪’代替‘白’字吧。” “黄雪梅,”方怡玫说道,“好,雪映梅花多美啊!又隐含你的姓我的名, 别人也猜不出这里的含意。” 方怡玫又想了想,说:“可名叫雪梅的人不少,你看咱们连就有个东雪梅, 死的多惨。是不是将梅字换成芳,带草字头的芳,是美好的意思。” “黄雪芳,这个名字不错,”我说,“蛮有诗意,又隐含了咱俩的姓,叫起 来也上口,小名就叫芳芳吧。” “行,就这样定了。”方怡玫深情地瞅着怀中的孩子,轻声叫着,“雪芳, 芳芳……” “我的小芳芳。”我激动地抱起孩子,在她那红红的肉嘟嘟的小脸蛋上亲了 一口又一口。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