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这天收工后,我顶着西斜的太阳往回走。已过了立秋,天仍很热,火辣辣的 太阳不愿下山,再有一个多月又开始挥镰收割了。 黄来宝从后面赶上来,悄悄对我说:“白剑峰,今晚到俺家去吧,昨晚俺照 了成是多的螃蟹啦。” “行啊。有些日子没上你家,正好看看你爹。”我兴奋地一拍他的肩头。他 的妹妹黄喜凤在后边跟着,偷偷瞅着我。 黄来宝跟他爹黄树川秉性相近,耿直憨厚。他瓦刀脸,皮肤黑黄,小眼睛黑 亮黑亮的。他与我同岁,个头比我稍矮。他们家人都在二连干活。他上工时愿意 跟我一起干活,彼此混得熟了。他母亲驼背,身体不好,在家呆着。每次知青来, 她都格外热情,像自己的子女一样对待。 我简单洗了把脸,甩掉潮湿的水田靴换上布鞋,到小卖部买了一瓶地瓜酒, 径直来到黄来宝家。 这是土坯砌成的三间房,低矮昏暗,炕上的破苇席有几处用旧麻袋打着补丁, 比青年点条件还差。我头一次进他家时,就感到不解,黄树川好歹是队长,家里 咋这样?有人去过黄树山家,三间红砖房,好大一个院落。城里人羡慕的“四大 件”(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一应俱全,烟酒不断。两相对比,黄树 川家实在寒酸。而黄树川与黄树山两家几乎没什么来往。 我环视这屋问:“黄队长呢?” 黄来宝说:“你问俺爹呀,刚出去,听说三连有个知青病了,他赶马车送医 院去了。他一天到晚长在连里,不到半夜不回家。” “黄队长可真忙啊!”我感慨着,从心底里钦佩黄树川。 黄来宝递过旱烟,我卷了一支。刚抽一口,就呛得受不了。这烟可真冲,原 来是吉林的蛟河烟。我说:“抽这烟得抱电线杆子,不然得呛个跟头。” 黄来宝因与兴城迁来的农民住得近,口音上受其影响,他操着兴城与盘锦混 杂的口音说:“这烟冲逗(就)是好,一支顶两支。烟卷抽多了咳嗽,这旱烟抽 多少也没事。抽习惯就好了。” “小白呀,快来吃螃蟹。”黄母驼着背,端来满满一盆冒着热气的螃蟹放到 炕桌上。 “来,上炕吃。”黄来宝说着上了炕,我随后脱了鞋也盘腿坐在炕上。 黄喜凤进来了,她从盆里挑出一只大螃蟹递给我:“白大哥,你快吃呀。” 黄喜凤几年的工夫已出落成大姑娘。她圆脸,梳着俩小辫,额前留着刘海儿。 脸红扑扑,两眼水汪汪。她对城市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常向我打听城里的情况。 有一次,我向她讲起了城里的高楼大厦,讲热闹繁华的中街、太原街,讲故宫、 北陵、东陵……她听得那样专注,仿佛在听神话故事。她的眼神里流露出对大城 市的向往。 黄喜凤就坐在我的旁边,默默地嚼着螃蟹。我心想,以后我真的能抽回城挣 钱了,一定满足这位农村姑娘的心愿。请她全家到沈阳多住几日,让她看看大城 市啥样。 “哎,白剑峰,俺听说,过两天,连里男青年都到东风农场修大堤。”黄来 宝瞅着我说,“今早,达子征求俺的意见。你说,俺去不去?” 这两天,我也听说要出工修大堤。尽管我没去过,但郑义平讲过,那活累得 你趴下就不想起来。看来黄来宝没干过这活,心里没底。我想了想说:“出工修 大堤工分肯定高,又是白吃,可我听说那活也真累,恐怕你吃不消。” 黄来宝眼睛眨了眨,寻思了一会儿,说:“可也是。那明儿个俺告诉达子不 去了,就在家里干零活吧。” 我说:“对,你跟我们知青不一样,在家干点轻俏活儿,没事摸鱼抓螃蟹多 好哇。” “嗯哪,可也是。”他瞅着我,嘴唇嚅动了一下,想说又不知如何开口的样 子。我诧异地望着他说:“有啥话你就说呗。”他想了想说:“哎,白剑峰,那 天俺看见几个兴城老娘们儿议论方怡玫的女儿黄雪芳。” “她们都说啥?”我放下正要伸到嘴里的螃蟹问道。我知道这些农村妇女凑 在一起就爱张家长李家短地嚼舌头。 黄来宝仔细端详着我:“她们说黄雪芳长得像你,黄树田当了王八。” “这些老娘们儿没事就爱瞎琢磨。”我瞅着他说,“她们有啥根据?” 我忽然想起来,前几天去方怡玫家看雪芳,黄树田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对方怡玫说话也不耐烦。我心里纳闷,这老土咋啦?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是这些 老娘们儿的话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我看着黄来宝,问:“你信吗?” “谁知道哇?”黄来宝的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两遍,“别说,俺看雪芳的眉毛、 眼睛、嘴角像她妈,可鼻子、下巴还真有点儿像你。” “哥,你别跟她们瞎猜,”黄喜凤眨着眼说,“俺听说谁常跟小孩在一起小 孩长得就像谁。白大哥常看小雪芳,那孩子就长得像,这有啥出奇的。” 我不再言语,低头默默嚼着螃蟹,心里却忐忑不安。这黄树田难道真对我产 生了怀疑?我顿感心烦意乱,草草地吃了一个大饼子,就走了出来。 翌日,达子告诉我们,明天全营的男青年都到东风农场修辽河大堤,任务相 当紧迫。真要出工修堤,我心里倒没了底,难道真像人说的那样累吗? 第二天,全营出动所有的马车、“小蹦蹦”,颠簸好长时间才到达目的地。 当地老农家已经住满修堤的人,我们连只能住到附近的小学校。在一个大教 室的地上铺满稻草,我们的行李就铺在上面。尽管铺了厚厚的一层稻草,但仍能 感觉到地上的潮气浸满了被褥。 小学校距大堤有二里多地。我们来到修堤工地,那场面真是浩大。 大堤上下,成千上万的人往来穿梭着。堤上堤下,插着的红旗被秋风刮得呼 啦啦乱舞。 我飞步蹿上大堤,举目观望,堤面可以并排跑两辆汽车,足足有二层楼高。 堤下是辽河,宽阔的河面,涌动着浑浊的河水,这大堤绵绵不绝,望不到尽头, 像长龙卧在河边,抵御滚滚而来的河水,护卫着成千上万亩稻田。 站在堤上俯瞰,远望穿梭的人群,密密麻麻,像爬动的蚂蚁,人在大堤面前 变得如此渺小。可正是这些渺小如蚂蚁的人群,一锹一担一车地用土堆成这壮阔 的大堤,展示着人类无穷的威力。 为了大堤的安全,我们要到二百米外的地方取土。达子、郑义平、老黑他们 推着装满土的独轮车,飞跑着向堤上冲去。我和谢元庭将一个麻袋的四个角用麻 绳系紧,拴在长长的扁担上,然后担起向大堤走去。 这土方死沉死沉,将扁担压成了弓形。肩膀生疼,也得咬着牙挺着。到了大 堤上,放下扁担,我俩抓住绳子用力一抖,那麻袋里的土便落下来,只有一小堆。 在宽阔的大堤上,这点儿土是那么微不足道。这大堤至少要加厚一米多,多少人 就这样将一堆堆的土,像蚂蚁搬家似的从远处移到堤上。 何小海、魏实俩人抬着土上来了。何小海眼皮耷拉着,紧咬着嘴唇,魏实瞪 着眼睛,龇牙咧嘴。他俩刚刚倒下土,一辆推土机轰隆隆地开过来。他俩一闪身, 推土机从身边碾过,本来好不容易搬上的土,经过几个小时的奋战,堆起来的土 已有半尺,经这个铁家伙一压,剩不到二寸。 魏实看傻了眼,嘴里嘟哝着:“人家费半天劲儿整上来的土,让这家伙一压, 没了。这得干到啥时才能达到一米多高哇?” 达子推着独轮车上来恰巧听见,冲他说:“这新土不让推土机压实能行吗? 那洪水上来不一下子就冲垮了。” “这……”魏实瞅着达子,欲言又止。 达子手扶车把,向前一拥,地上立刻凸起一大堆新土。我一看,这些土足够 我和谢元庭抬三趟,看来还是独轮车效率高啊。 达子抹了一把汗水,对魏实和何小海说:“你们新知青头一次干这活怕吃不 消,不行就少装点。”“嗯。”他俩没精打采地应着,拖着扁担朝堤下走。 “看见没,剑峰,”谢元庭对我说,“这新知青就是不行。咱俩抬的比他们 多不少呀,也没像他们那样。” “别说他们,咱们刚来时,干活也不适应。”我说,“这几年锻炼得啥苦都 能吃了,你说怪不怪。” “哎,你累不?”谢元庭瞅着我说,“要不咱俩找个地方歇会儿再干。” “大家都拼命干,咱们也不能让人看出落后哇。”我说,“鞍山小青年都管 咱叫老青年,咱得干出个样子让他们瞧瞧。” “行了,别说了。”谢元庭不满地瞥了我一眼,“你干得再多能咋样儿?哼, 跟你干活就是累。” “我不知道累呀?”我说,“一会儿,我也推独轮车,你跟别人担去吧。” “想把我甩了?”他说。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放下扁担说,“我想试试独轮车,你看他们推得多 带劲儿。” “你?”谢元庭眨眼瞅着我,“那可不是好玩的,没两下子,准得翻车。” 前面正停着一辆独轮车,我过去让人装上了满满一车土。我双手扶住把,往 前刚走几步,身体便随那独轮车不由自主地晃动起来。脚像没根似的被车带得轻 飘飘。谢元庭在后面大喊:“剑峰,快停下,要翻车呀。” “没……”我“事儿”字还没出口,那车向左一歪,再也扶不住了,哗啦一 声,连人带车倒在地上。整车土扣在我的身上,我立刻变成了个泥人。 我爬起来抖搂身上的土,重新扶起车。郑义平过来,拿着桶锹装了半车土, 说:“你头一次推独轮车,掌握不好,先少推点,以后熟练了再装满车。” 他自己装了满满一车,扶着车把慢慢走着对我说:“你就像我这样,手把住, 身子要稳,别着急,推几趟就好了。” 我学着他的样子,推车跟在他后边。车子微微有些晃动,我不停地调整两臂 的姿势,掌握着平衡,总算将土推到大堤上。 天黑后,达子才吹哨收工。大家低着头往回走,累得不愿吱声。 教室里没灯,吃完饭,没水洗脚,我们都钻进了被窝。 “这黑灯瞎火的,真他妈的没意思。”杜金彪说着捅了一下身边的胡立仁, “哎,狐狸,你他妈的累拉爬了,咋没个动静?” “扒拉我干啥?”胡立仁说。 “给哥们儿讲段故事,解解闷。”杜金彪说。 “讲啥呀?哥们儿怪累的。” “你他妈的光装土,也没推车,累个屁?” “那摆弄土,还不累呀?”胡立仁说,“都赶上了‘四大累’了。” “啥叫‘四大累’?”魏实好奇地问。 “看样子,你们新知青是嫩哪,这都不知道?”胡立仁说,“这四大累就是 打大坯、和大泥、拉大锯、操大×。” 哈哈哈……杜金彪大笑起来,问:“还有哪四大?” “四大可多去啦。”胡立仁故意显摆起来,“什么四大绿、四大红呀。” 魏实一听来了精神头,他支起身子问:“四大绿是啥?” 胡立仁说:“青草地、西瓜皮、王八盖子、邮电局。” “那四大红呢?”魏实又问。 胡立仁说:“寺庙的门、杀猪的盆、大姑娘裤裆、火烧云。” “那大姑娘裤裆咋是红的呢?”魏实不解地问。 “你这小子是真不懂啊,还是装糊涂?”胡立仁阴阳怪气地说,“你没看见 从女厕所掏出的那些手纸是啥色吗?” “啊。”魏实恍然大悟。 “得了,狐狸,你讲点有意思的。”杜金彪催促道。 “白讲啊?”胡立仁说。 魏实披衣凑过来,从兜里掏出烟,递给了胡立仁,又甩给杜金彪一支。 胡立仁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一串串烟圈,说道:“这天晚上,侦察 科长肖飞来到停尸间一看,那具尸体突然变成了绿色,他惊得赶紧走出去找人。 等回来一看,那具尸体不翼而飞。肖飞抬头一看,墙上贴着一张字条,上面写道 :肖飞,你又来晚了一步。” “你讲的不是《绿色尸体》吗?”杜金彪大声地说,“再说肖飞也不是这里 的,是《烈火金刚》里的,你纯粹是狗戴嚼子——胡勒。” “你咋这么较真?我看的手抄本上就是这么写的。”胡立仁又抽了口烟说, “得,哥们儿讲个别的吧。话说,教堂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见楼梯闪出一个 人影,穿着黑旗袍,脸白得像吊死鬼,光着左脚,右脚上穿着一只绣花鞋,咯噔, 咯噔……” 我在被窝里听着,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惊得直冒凉气。这狐狸黑夜里讲 这恐怖的故事,真吓人。 “这是《一只绣花鞋》,谁不知道?”杜金彪说,“讲个荤点儿的。” “对,快讲啊,来个荤的。”绰号叫“二嘎子”、“胖头鱼”、“猴蹦子” 的几个老知青一齐催促道。 胡立仁说:“你们这帮人真难伺候,还非得带荤的。这可是你们让我讲的, 别说我讲下流故事就行。” 那几个人急得一齐叫道:“行行,快讲吧。” 胡立仁又吸了口烟,讲了起来: 有一天,两个知识分子,看样子是两口子,走进了医院的门诊室。一位男大 夫问:“你们看什么病啊?”女的不好意思,直推那男的。男的只好鼓起勇气说 :“大夫,我俩结婚都三年了,怎么还不见她怀孕?” 大夫就问女的:“月经正常不?” 女的说:“正常。” 大夫又问:“你俩感觉身体有什么不适?” 他俩回答:“没有哇。” 大夫又问:“你们同房没?” 他们问:“什么是同房?” 大夫说:“就是在一个床上睡觉呗。” 男的说:“是在一个床上睡觉啊。” 大夫问:“你们身体是否有过亲密接触?” 男的说:“我们亲过嘴。我们俩都是学化学的,觉得只要接吻,双方的分子 或原子就能结合到一起产生怀孕。可我们几乎天天接吻,怎么没怀孕?” 大夫说:“嗨,你们真糊涂,接吻怎么能怀孕呢?要靠——看样子,你们根 本没办过事儿,哪能怀孕?” 男的问:“办什么事?” “办事儿就是——”大夫想了想说:“得,光说你们也不明白。这样吧,我 给你做个示范。” 大夫就扑到女的身上,女的疼得叫了起来。大夫说:“别怕,一会儿就不疼 了。” 大夫看见女的大腿根上有一丝血迹,说:“还是处女啊!” 大夫对男的说:“你回去就照我的样子做,不出半年,保管她能怀孕。” 哈哈……杜金彪大笑起来:“你真能扒瞎,那两口子不傻透腔了?” “谁扒瞎了?这是我从报纸上看到的。”胡立仁说。 “哪个报纸登的,哥们儿咋没见过?”杜金彪问。 “你净看手抄本啦,也不关心报纸的新闻。”胡立仁说,“具体哪个报纸, 我也记不清了,像是一个小报。” 杜金彪说:“小报抄大报,大报抄梁效,这小报也是从梁效那儿抄来的吧?” “这我可没说呀。”胡立仁说,“你可别往我头上扣帽子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达子忽然开了口,“狐狸,别白话了,早点睡觉,明 早还得上大堤呢。” “哎,达子,这狐狸给咱调节空气,你干啥管那么多?”杜金彪说,“狐狸 接着往下白话呀。” “哥们儿困了,明天还得出大力呢。”胡立仁说完打个哈欠,不再吱声。 大堤在一寸一寸地增高,我的身体却一天一天消瘦。大堤上下车来人往,一 片鼎沸。我已熟练掌握了推独轮车的技巧,很少翻车。 鞍山的新知青,看见我推着独轮车干得满欢,投来羡慕的目光。何小海、魏 实也试着推独轮车,可没推几步就翻车了。只好放弃,继续用扁担抬。 我的心头忽然升起一股自豪感。在他们面前,我已是老知青。 我干得愈发起劲儿。当着新知青的面,我故意让胡立仁多装几锹土。推车时 感觉死沉,可我硬撑着。 这天下午,我的肚子忽然咕噜咕噜响起来。我心想,不好,要坏事儿。上午 干活时渴得要命,不顾一切灌了一肚子大坑里的脏水。这些细菌便在我肚子里大 闹起来。我一趟接一趟地上厕所,我知道自己患上了痢疾。俗话说,好汉架不住 三泼稀屎。 郑义平见我眼睛无神,小脸瘦成瓦片刀,过来说:“不行就歇会儿。” 我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强打精神说:“没事儿。” 郑义平看着我说:“没事儿?瞅你那小脸儿都变成啥样了。注意点,别累坏 了身体。” 我点头“嗯”了一声,继续推车,只是腿愈发沉重,速度明显放慢。 天空中忽然乌云密布,大片灰黑色的云片像一望无际的灰色的幕,罩住天空, 直向大地压下来。隆隆的雷声像载重汽车驶过所发出的轰鸣。“咔嚓——”闪电 从乌云中蹿出,天空被砍裂震碎了。我一惊,不好,暴风雨要来临了。这时,风 骤然刮起,刮得人东倒西歪,刮得红旗哗啦啦乱抖。 转眼间,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掉下来,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打得脸发疼。 霎时间,我变成了落汤鸡。刚才出一身汗,猛然间被突降的大雨一激,我忽然浑 身发冷头发晕,身子打晃。感觉越来越吃力。 雨点刷刷打在地上,溅起一层层水泡。大雨结成一张密匝匝的水网,整个工 地都置于这个水网之中。 身边响起达子的喊声:“同志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我们要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雨水刷刷地打在他的脸上,湿透了的衣服紧贴着他的身体。他全然不顾,高 喊着口号,奋力推着小车在泥水中艰难行进。整个大堤依然人来车往,川流不息。 不时可听到有人嘶喊着:“战天斗地,其乐无穷。”“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口号声此起彼伏,在雨中回响。 大雨不停地下着,地上变得越来越泥泞,堤坡越来越滑,多少人在堤坡上滑 倒,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像攻占高地的战士,毫无畏惧,勇敢向前。 在倾盆大雨中奋战的知青,多像当年的金训华。滚滚的辽河水不断地翻卷着, 冲击着大堤,考验着我们这些护卫大堤的战士。 我的头开始眩晕,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我依然咬牙挺着。独轮车歪歪扭扭, 一点儿一点儿向前蹭着。 我艰难地推车上了大堤,忽然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一滑,连人带车滚 下大堤,掉进滚滚的辽河水。我本能地张开了双臂,刚要喊救命,河水一下灌进 我的嘴里,涌进我的鼻腔,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我拼命扑腾着,可身子愈发沉 重。我的体力已消耗殆尽,眼看就要沉入水下。 “扑通”,有人像一颗炮弹砸入水中。在我的头刚刚沉入水下时,一只大手 抓住了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托起我的头。我强睁开眼睛,只见郑义平正托着我向 河边费力地游。我知道他的水性不好,可他全然不顾,拼命地拽着我。眼看离岸 边只有十几米了,他的身子开始下沉。 “真他妈的逞能,就他那两下子还救人?这不扯起来了。”杜金彪喊了一声, 扑通蹦到水中。他张开大手,一把抓住我。像拖死狗一般将我拖到堤坡,又转身 拽出已呛得迷迷糊糊的郑义平,大家七手八脚将我俩抬到大堤上。 此时,郑义平已缓过来,我仍迷迷糊糊。我吃力地睁开眼睛,却感觉眼前一 片模糊,只有人影在动,我头一歪,昏了过去。 再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躺在小学教室的地铺上,屋内被射进的太阳照得通 亮。棉被蒙在我只穿着背心裤衩的身上。那身衣服不知被谁晒到了绳上。枕边放 着两个小纸包,上面分别写着“扑热息痛”和“痢特灵”。旁边是一个掉了瓷的 茶缸,里面有半缸水。 我感到浑身无力,头发沉。用手一摸脑袋,热得烫手,我知道自己正在发烧, 我强睁开眼,教室里只有我一人。看来,他们都到工地去了。 谁给弄来的药?这儿离最近的大队卫生所至少有三四里地,这么大雨,为我 取药,该被浇成啥样? 地上潮气返上来,被褥潮乎乎。尽管这样,我还是愿意这样躺着,这些天没 睡个好觉,整天在大坝上苦干,累得浑身散了架,能这样一个人静静地躺着多好 哇。要不是我掉进河水,病成这样,能在这儿躺着? 我支起身子,吃了两片药,又躺下了。我脑袋昏沉沉,只想睡个好觉。 可我眼前总是浮现昨天雨中的工地上令人激动的场面。那么多人浑身湿透了, 也许有人正发高烧,可没人下火线,我在这儿躺着,算咋回事儿呀?不行,我不 能就这样躺着,我要上大堤,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想到这,我挣扎着爬起来, 穿上未干的衣服,摇摇晃晃地朝工地走去。 “你咋来了?高烧恁厉害。”达子瞅着我,“赶紧给我回去躺着。” “连长,没事儿。”我说,“我吃过药,好多了,没问题。” “啥没事儿,看你那样,一阵风就能把你吹倒。”达子说。 “连长,我真的没事儿。”我说,“不信你看。” 我过去推起了独轮车,刚走了两步,身子开始打晃。我停了下来,深吸了口 气,重新调整了姿势,再次扶住车把,可腿肚子直颤,我怕达子看出来,故意跑 起来,身子仍摇摇晃晃。 达子望着我的背影,叹了口气道:“唉,这小子真犟!” 修堤接近尾声,大堤增高了一米多,大家依然干得热火朝天。 这天下午,达子突然宣布,“县里来紧急通知,预计这几天有霜冻,修堤人 员立即撤回,抢收稻子。” 大伙儿赶紧将行李、炊具和工具往马车上装,这些东西已装满了马车,没有 坐人的位子。达子让马车先走,我们随后徒步返回。 从东风大堤到青年点相距六七十里。时间紧迫,再远的路也得走。 刚走了几里地,天就下起了大雨,雨点扯天扯地地垂落,像白练似的泻下来。 地面上泛起了层层水泡,升腾起雾状的“白烟”。冷冰冰的雨水打湿了衣服,我 感到凉得钻心透骨。胶鞋灌满了雨水,粘着厚厚的泥,异常沉重。长长的队伍蹒 跚而行,一个个吊裤腿,露出红的、紫的、蓝的、粉的线裤腿,花花绿绿的裤腿 在雨中晃悠,成了一道特殊的风景。 胡立仁边走边发着牢骚:“干啥非得顶雨走,浇得像落汤鸡。” “狐狸,你看着点道,别光顾发牢骚,”达子说,“小心掉沟里。” “我说达子,咱走多远啦?”胡立仁问。 “顶多三分之一,早着呢。”达子说。 “走了半天连一半还没有,这不得走到下半夜呀?”胡立仁说,“我腿都快 抬不起来啦。” 郑义平说:“走这点道就喊累?你想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爬雪山,过草地, 多难哪。前有阻截,后有追兵的,不是也过来了吗?” “哼,这又不是那时候。”胡立仁嘴一撅,不再吭声。 达子见大家没精打采,只顾低头闷闷地走,忽然喊了一句:“大伙儿都精神 点儿,来,咱们背一首毛主席诗词提提神。” 我抬头看着达子。达子咳嗽了一下,高声说道:“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 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 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我刚刚退烧,被这雨一浇,又感到头脑发胀。刚才昏昏然打不起精神。达子 这一高声朗诵,恰似一针强心剂,我顿时打起了精神。 “来,咱们唱毛主席语录歌好不好?”达子又来了情绪,他像一个战地宣传 员,带头唱起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接着队伍里响起歌声,嘶哑的嗓音,透着雄浑与坚定,在雨中久久回荡。 夜里十二点多钟,经过长途行军,我们终于到达了青年点。 我一头扎到炕上,昏睡了过去。 等我睁开眼睛,发现郑义平坐在我身边。 他看着我说:“你睡了两天了,可把大家吓坏了。” 我有气无力地说:“我咋的啦?” “咋啦?你回来的夜里就说梦话,一会儿怡玫,一会儿大堤的。我一看不好, 赶紧找卫生员。”郑义平说,“他拿体温计一量,呵,烧到四十度。赶紧给你打 针,又让我拿毛巾蘸酒给你擦身子降温。你呀,就是不注意身体。” “我没觉得咋样,就是头发沉。”我说。 “还没咋样?我看你都烧糊涂啦。”郑义平说,“你都落毛病了,做梦还惦 记着修堤。” “真的?”我睁大眼睛。 “你不住地说,连长让我推吧,我能行,我没事儿……”郑义平学着我平时 说话的口气。 “啊,剑峰醒过来啦。”达子走了进来,大声喊道。 只见他手里拿着一卷纸,来到我面前。 “连长,你手里拿的是啥?”我问。 “拿的啥儿?”达子展开那卷纸,在我眼前一晃,“你看是什么?” 我瞪大眼睛一看,这是一张八开大小的奖状,上面写着: 白剑峰同志: 你在修堤大会战中表现突出,被评为先进个人。望你在以后的工作中再接再 厉,为人民立新功。 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东方农场革委会 一九七五年十月十二日 我捧着这印有鲜红农场大印的奖状,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我望着达子,眼泪一下子涌出,我紧紧抓住达子的手说:“谢谢你,连长… …”便哽咽了。 事后,我才知道,就在临回来的当天上午,修堤指挥部通知达子,给咱连两 个先进名额,要求下午就报上去。达子找到老黑和郑义平,看看报谁合适。 达子说:“我看就报你俩吧。” 老黑和郑义平坚持报达子。老黑说,另一个名额给郑义平。郑义平说:“我 看还是报白剑峰吧。他病得那么重,仍坚持不下火线,真是一心扑在大堤上,不 顾自己的身体,大伙儿都看得清清楚楚。这先进理所当然得给他。这样才更有影 响力啊。” 达子和老黑想了想,终于采纳了郑义平的意见。 我在心里默默念着:郑义平啊,我的好大哥,先进对于一个人在政治方面是 多么重要,可你却让给了我。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