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柳絮刚走到门口,里面便传来小红训斥格格的声音,格格刚哭出声,小红的声 音更大了,格格立即噤了声。柳絮很是心疼,本想立即开门进去看个究竟,又怕就 这样进去会弄得小红很尴尬,便倒退了几步,掏出手机,没拨号就放在耳朵边,做 出一副和人通话的样子,故意很大声地说着什么事,边说边开了门,这才把手机挂 了。 格格朝柳絮直扑过来,刚才被压制住的哭闹得到爆发,更响了,眼泪鼻涕立即 弄得满脸都是。柳絮顺手把包往沙发上一搁,弯下腰把格格抱了起来,顺势从茶几 的纸筒里抽出几张面巾纸,在格格的脸上轻轻擦着,问她怎么啦。格格撅着嘴,用 手指着小红,说:“阿姨坏。”柳絮问:“阿姨怎么坏了? ”格格说:“她不给格 格糖糖吃。 糖糖是爸爸帮格格买的。”柳絮笑了,把小红叫了过来,对她说:“格格真的 一颗糖都没有吃吗? ”小红点了点头,柳絮刮了刮格格的鼻子,说:“如果格格真 的一颗糖糖都还没吃,今天可以吃一颗,不过,应该是在吃完饭之后,行吗? ” 格格嘟噜着嘴,点了点头。 按照约定;今天并不是黄逸飞来看格格的日子。不过,柳絮并不是那种狭隘的 人,黄逸飞多来看格格几次,她也是欢迎的。但黄逸飞每次来从来没有买过糖,今 天怎么想起买糖了? 正准备吃饭的时候手机响了,一接,是曹洪波。 曹洪波问她吃饭没有,柳絮告诉他正准备吃,又问他说话方不方便,是不是要 她过去埋单。曹洪波假装生气了,问她是不是弄错人了? 他什么时候让她埋过单? 他告诉她,老婆又住院了,保姆去当陪护,他孤家寡人一个,正在大街上数汽车玩, 饿了,却不知道吃什么东西才好。 柳絮说:“局长大人要接见我,一向是看你方不方便,什么时候轮到过你问我 方不方便了? ” 曹洪波说他已经到了一家叫“廊桥驿站” 的茶坊,让柳絮直接过去,柳絮一会儿就到了。 柳絮没想到曹洪波跟她见面似乎只是为了和她谈郭敦淳。曹洪波说:“你是不 是觉得我这个小舅子太阿弥陀佛了? 这样吧,我说一件他小时候的事,你听了以后 也许会改变对他的印象。” 这件事发生在郭敦淳六七岁的时候,那时候政治运动很多,今天批这个明天斗 那个,既充满了你死我活的火药味,又极像是一场变了味的乡村文艺演出。郭敦淳 家庭出身不好,父亲早逝,他与母亲相依为命。但因为外公家里的成分是地主,每 次大队部开批斗会,母亲都免不了以地主婆的身份被拉去陪斗。郭敦淳小小年纪, 却想改变母亲的命运。 机会终于来了,有一次大队部的高音喇叭广播通知,说县革委会主任要来检查 工作。母亲早早地便被押到了大队部的批斗会场,这次郭敦淳没有跟着去,而是去 了公社通往大队的乡村公路上。终于,他远远地看到了吉普车扬起的尘埃,便深深 地吸一口气,面对广阔的田野,开始扯开嗓子高声背诵毛主席语录。不出郭敦淳所 料,吉普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郭敦淳头也不回,继续背诵,直到感觉有人轻轻地 拍了拍他的肩膀。 接下来,县革委主任和他的陪同人员,在公路边对郭敦淳进行了一次简单而严 格的测试。结果令人惊奇,郭敦淳不仅能背诵十六条,还能一字不落地背诵《愚公 移山》、《纪念白求恩》和《为人民服务》。县革委会主任兴奋地摸着他的头,一 个劲儿地夸他是毛主席的好孩子,是无产阶级的红色革命接班人。又问他是谁教会 了他这一切,郭敦淳昂着头,非常骄傲地告诉- 他,是他的母亲。 郭敦淳没有使用“妈妈”这个词的当地方言,而是使用了庄严的书面语。县革 委会主任脱口而出:“有其子必有其母,多么伟大的母亲呀。” 当然事情的结果有点黑色幽默,县革委主任当场表态,要把郭敦淳树为学毛著 的标兵,要到全县各地巡回讲用,后来才知道他的妈妈居然是那种成分,只好作罢。 不过,从此以后,郭敦淳的妈妈也被从挨批斗的地富反坏右的名单中删除了,因为 她自己虽然是地主婆,她儿子却是毛主席的好孩子。 曹洪波讲完了郭敦淳小时候的故事,又替自己的杯子斟了一次啤酒,把头埋下 去,把上面的泡沫吮干净了,才这抬起头望着柳絮,问她怎么样。柳絮说,心思太 重了。曹洪波说:“我也觉得。可是,你还觉得咱们的郭副总只是一个软柿子吗? ” 柳絮一笑,用惯常的口气问:“怎么说? ” 曹洪波说:“咱们来谈你的事吧。你要拿的单,得由肖耀祖下,肖耀祖下单之 前,必须征得信达资产公司的同意。伍扬是信达资产公司的头儿,他当然最有话语 权。可是,在这件事上,他是高处不胜寒,反而没有多少拐弯的余地,此其一。其 二,他跟金达莱公司的关系你也知道,万一……我是说万一碰到两家公司利益有冲 突,他会牺牲谁? 你难道不应该起码找一个能替你通风报信的人? ” 柳絮用脚趾头一想就知道,这个机会再也不能错过了。便直接要求曹洪波替她 安排,让她早点与他见面。 曹洪波把食指竖在自己和柳絮中间,摇了摇,说:“你跟郭副总已经认识了, 也打过交道,用不着我夹在中间。” 见柳絮要开口说话,曹洪波把握在一起的手指全部打开了,把自己的手掌像小 蒲扇似的摇了摇,说:“这件事我是无论如何不能直接出面的。为什么? 信达资产 公司主事的,除了伍扬就是郭敦淳,伍扬不同意肖耀祖开的价,郭副总当然也不可 能,他才不会干这种惹火上身的事哩。同样的道理,如果我出面算怎么回事? 郭副 总是我的小舅子,一个是信达资产公司的二把手,一个是法院的承办法官,传出去 像怎么回事? 这事办成的可能性有,但也有相当大的难度,你要有一定的思想准备。 而且,即使办成了,到时候肯定会各种谣言满天飞,万一哪方的口风不紧,说我早 就一屁股坐在了肖耀祖一边,帮他侵吞国有资产,我到哪里去洗清自己? 就是今天 我们之间说的话,也得烂到我们自个儿肚子里。” 曹洪波关照柳絮说:“找个上班时间跟郭副总联系吧,他老婆表面上看起来大 大咧咧的,其实是个醋坛子。” 第二天上午十点过一刻,柳絮打通了郭敦淳办公室的电话。 柳絮要跟那些半熟不半熟的重要关系户联系,一般都会选择这个时候。太早了, 对方要安排一天的工作、处理手头的要务,接了你的电话只会随便应付几句;太晚 了,对方可能已经接受了别人的邀请,你想接下来与他共进午餐,只会被谢绝。十 点一刻正好是工间操时间,人体生物钟也比较懈怠,这个时候接到美女的电话,多 少会成为对方的兴奋点。 两个人很快就约好了见面的事,柳絮要郭敦淳定地方,郭敦淳让柳絮定,柳絮 想了想,问他“廊桥驿站”可不可以? 郭敦淳说可以,又约了时间,说他到时候自 己去。 柳絮特意要了昨天与曹洪波用过的那间包厢。 郭敦淳很准时地到了,不像有些被请的客人,总要故意迟到几分钟,以显示自 己的身份。 关于这一点,何其乐有个很经典的说法,他说开会也好,宴席也好,级别最高 的人总是最后一个到,最先一个走。这是一个迎来送往的问题,不能乱套。 郭敦淳对柳絮没有任何戒备,而且,好像他到这里来就是被请来拉家常似的, 像上次见面一样,一开口便忍不住絮絮叨叨,又差点被柳絮当成了一个居家过日子 的男人婆。 郭敦淳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最近就有两件烦心事。 第一件是关于他妈妈的,老太太一年多以前得了中风,昏迷了两三天,幸亏送 医院及时,才捡回一条命。麻烦出在她跟保姆的关系上。老太太生病之前手脚麻利, 生病之后所有的地盘都被别人占领了,心里充满了对“侵略者”的刻骨仇恨,看谁 谁不顺眼,总是变着法子找人家的碴,以把人家赶走而后快。郭家的最高成绩是创 造了一个月换六个保姆的纪录。郭敦淳还生平第一次跟老婆吵了一架。郭夫人姓辛。 本来是个脾气极好的人,认为郭敦淳太宠老太太了,为了她一个人搞得全家不安宁, 她这样闹,只有把她送到敬老院。 跟第二件事相比,前面说的一切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郭敦淳的儿子今年十八岁,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参加高考,可他半年多前却迷上 了网络游戏,陷入了深不可测的“魔兽世界”。 郭敦淳的儿子一直是个懂事听话的孩子,成绩也还不错,如果不是班主任老师 一个电话打到家里,根本就发现不了他已沉溺于网络游戏的事。班主任老师问家长, 小郭同学已经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了,怎么样,现在的病好了没有? 因为马上就要 进行高考冲刺,各种模拟考试最好不要缺席。郭敦淳夫妇接了班主任老师的电话像 一下子掉进了冰窟里。 郭敦淳夫妇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总算让小郭同学承认了逃课上网的事。问 他,你还要不要上大学? 小郭同学说,当然要上。问,既然要上大学,那你应该怎 么办? 答,把网瘾戒了,好好上学呗。 郭敦淳夫妇严重地低估了网瘾的杀伤力,或者说,他们太愿意相信自己的儿子 能够迷途知返了。但现实是残酷的。小郭同学并没有像他表态的那样,戒除网瘾, 冲刺高考,而是继续在学校逃课,对家里撒谎,变成了郭敦淳夫妇眼里的“魔兽”。 为了阻止儿子上网,他们简直想尽了办法,反锁、给儿子下跪、把他用安眠药催眠 了送到准军事化的魔鬼训练学校进行封闭式治疗、追着某个全国知名的戒除网瘾教 授求救……郭敦淳最后放言,谁要有本事能把他儿子的网瘾戒了,他愿意给他发十 万二十方奖金。 柳絮眼看着对面郭敦淳那副精神萎靡的样子,心里不禁充满了同情。柳絮的心 思转得很快:郭敦淳愿意接受她的邀请,过来和她一起共进午餐,起码证明他需要 一个人听他倒苦水,他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如果这个时候她能施以援手,在这两 件事上为他出一份力,帮他解决一些困难,无疑将赢得他的好感,即使出于感激, 他也会不遗余力地反过来帮助她。 柳絮对青少年上网的事没有什么概念,就是借给柳絮一个胆子,她也不敢在这 件事上瞎掺和,只能在请保姆的事上帮郭敦淳一把。 可是,到哪里去找那种善解人意、任劳任怨的保姆? 柳絮当下拿定了主意,不 禁舒了一口气。 她抬头看了对面的郭敦淳一眼,发现他也正微眯着眼睛望着她,两人眼风一掠 而过,不约而同地轻声笑了。尽管她现在还没有具体的人选,但到家政公司跑一趟, 找个性情平和、顺眉顺眼的,应该不费什么事。如果再在工资上翻一番,就能让她 任劳任怨。想到这里,柳絮说:“人合不合得来,也要看缘分。这种事情,很难说 只是哪一方的原因,一个巴掌拍不响哩。要不然,你先.介绍我跟嫂夫人认识,让 她先考察考察? ” 郭敦淳说:“算了算了,她已经表过态了,说请保姆的事她再也不管了。” 柳絮说:“她那是说气话。家庭是女人的半壁江山,她能不管吗? 差点忘了, 嫂夫人是做什么工作的? ” “她没有工作。”郭敦淳说:“开了一家书画店。” “书画店? ” “是呀,你不认识她,她可认识你。早几年你们公司不是做过一次艺术品拍卖 吗? 我和她都参加了。” “是吗? ” 郭敦淳抿嘴一笑,抬眼望着柳絮点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