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柳絮正打算约郭敦淳,没想到郭敦淳正好给她打来了电话:这让两个人有了开 玩笑的理由,都说心有灵犀。郭敦淳说,那看我们想的地方是不是一致? 柳絮说, 不用想,老地方,不见不散。 很快,他们在廊桥驿站原来那间包房里见了面。 郭敦淳比上次见面时精神好多了。柳絮嘴上忍不住有些夸奖,心中却暗想不知 道是不是跟伍扬出事有关。郭敦淳很阳光地一笑,说他现在每周打三次羽毛球,已 经坚持一个月了。生命在于运动。现在好了,腰不疼了,腿不酸了,一口气上五楼, 还不费劲儿。 从郭敦淳那里,柳絮了解了伍扬更多的情况。 让柳絮有点没想到的是,伍扬是自己把自己弄进去的。 郭敦淳有点唏嘘不已,说一开始他也感到有点意外。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前 顶头上司,怀着一种挺复杂的感情,不像有的副手,内心里只有对一把手的鄙夷。 这么多年以来,两个人表面上一团和气,其实内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郭敦 淳更是习惯了一直被伍扬压着的日子。现在他进去了,等于政治生命到了头,郭敦 淳应该解恨和舒心才对,但他似乎没有那种幸灾乐祸的愉悦感。就好像原来伍扬拦 在他前面,固然遮了他的光,却也挡了他的雨,因为在很多人眼里,伍扬占的那个 职位,是个权倾一方因而是个高危的职位。 郭敦淳主动告诉柳絮,领导已经跟自己谈了话,对他的工作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让他主持公司的工作。 柳絮说,好呀好呀,你也是几十年的媳妇熬成婆,总算等到了出头的这一天。 没想到郭敦淳摇了摇头,说找他谈话的领导并没有谈后面的事情,一切都还不 一定哩,还很有变数哩。 柳絮甜甜一笑,说凭郭总的才学、能力,迟早的事。郭敦淳又摇了摇头,很谦 虚地笑了笑。 其实,这也是郭敦淳关心的问题。伍扬事发突然,为了保持工作的延续性,由 他主持工作顺理成章。郭敦淳也觉得一步到位有点仓促,即I 使上面真的打算提拔 他,也还有个干部任免的l 程序问题,这就需要时间。但不管他嘴里怎么I 说,郭 敦淳还是像熬过了漫长的冬眠期的蛇一I 样,感到了来自于土地深处春天般温暖的 地气,l 内心里有了压抑不住的蠢蠢欲动,有一种找人l 诉说的奇怪冲动。是呀, 伍扬事件只能说为他郭敦淳提供了一个机会,能否变为现实,确实还有很多不确定 的因素。 此外,伍扬的表现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那几天,他们两个人总共聚了三次,除了第一次有点貌合神离、互相防范之外, 后面两次竟越来越投缘,越来越交心,而这主要是由伍扬的态度决定的,他先对郭 敦淳敞开了心扉,把两个人在工作中产生的误会、结下的疙瘩,全部解开了。 伍扬的经济问题也是他自己主动跟郭敦淳说的:两年前,他老师的儿子跟省建 设银行打官司,输了,作为不良资产打包到信达资产管理公司来处理,他给过一些 关照,为此,老师的儿子送给了他十二万,全部是现金。 郭敦淳对柳絮说:“当时可能是喝了酒,一不小心我问了一句傻话,我说,就 这些? 伍扬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吃惊地望着我,反问道,你以为还有多少? 过了好 半天,他才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也难怪你这么想,老郭啊,将来你要是坐到了我 现在这个位置,你就会发现,要做到内心不存贪念,真的是很难,很难很难。我认 为我做得还不错,除了这一次。我知道,这些年,背后对我说三道四的人不少,也 有不少人背后告刁状,把我的所谓经济问题添油加醋地反映到总公司、省纪委。我 告诉你啊,我们这种级别的干部,在省纪委可都是有袋子的。什么袋子? 大信封袋 子,用来装举报信、告状信。为了保护干部,里面的东西一般不会动,但你要是民 愤太大,或者硬是有人揪着你不放、逮着你死缠滥打,或者上面有批示下来,组织 上就会跟你一起算总账。” 柳絮端起茶壶,把被郭敦淳吸吮得只剩下一小半茶水的茶盅,斟到了七分满的 位置。郭敦淳叩叩手指谢了,继续把伍扬跟他说的话学给柳絮听:“伍扬说,与其 等着别人找你算总账,不如自觉点,自己把账给结清了。为了给组织减少麻烦,我 请外面的审计师事务所对我个人的财产进行了一次审计,对可能引起别人歧义的所 谓的经济交往,也主动提供了线索和证据,就一个目的,帮助组织把我的问题彻底 搞清楚。” 柳絮终于忍不住了,一笑,问:“我怎么觉得伍扬在作秀似的? 郭总,你信吗 ?” 郭敦淳仰着头,对着空中吐了一口气,说:“一开始我也不信。可能是伍扬也 看出了这一点,就说,老郭呀,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谈这些吗? 因为对于向组织 说还是不说的问题,我内心里其实一直很矛盾、很挣扎,现在我跟你说,等于是请 你帮我下了决心,因为话一旦说出来,就不可能收回来,我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柳絮说:“我还是不明白伍扬为什么要说,他可是一个心理素质超好的人。” 郭敦淳说:“伍扬是这样解释他的选择的:按照常理,我应该跟老师的儿子一 起建立攻守同盟,我从他那儿拿的是现金,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问题是,他的生 意越做越大,跟那些当官的来往越来越密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他能给 我送钱,难道不会给别人送钱? 那些收了他钱的人,能保证个个都一生平安一辈子 不出事? 出了事也都能扛得住? 谁能保证老师的儿子事到临头不卖了我? 这是博弈 中的囚徒困境啦。与其把宝押在别人身上,不如自我救赎。” 柳絮摇着头说:“可是,这样一来,岂不是把他老师的儿子给供出来了吗? 如 果送钱、收钱的情节真的像伍扬说的,这种攻守同盟应该很好建立呀,伍扬这样做, 不是太愚蠢了吗? 不是害了自己也坑了别人吗? 伍扬也太不厚道了吧? ” 郭敦淳始终面带微笑地望着柳絮,不知道是在欣赏她本人,还是她说的那些话。 柳絮想到了坊间关于伍扬与金达莱拍卖公司的种种闲话,想到了早几天跟陈一 达通电话的事,直接就问了郭敦淳。 郭敦淳摇了摇头,说:“关于和金达莱拍卖公司的关系,伍扬一个字都没有提。 也许他认定了自己跟金达莱公司没有任何不正常的经济往来。” “不过,”郭敦淳诡秘一笑,继续说:“既然伍扬自己主动跳了出来,后面的 事情也可能真的由不了他了。也许真要查完以后才能水落石出哩。哎,钱啦钱啦, 都知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大家还是一有机会就想着往自己口袋里捞,为什么呀 ?” 柳絮微微一笑,接口道:“因为钱是个好东西呀,中国人的生存压力大,干什 么不要钱? 钱能够给人提供安全的保障。” “伍扬跟我的谈话对我触动很大。”郭敦淳一副严肃认真的面孔,望着柳絮, 又好像透过她看到了深邃的虚空:“我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我倒觉得,伍扬不 像是作秀,也不像是一时冲动,而好像是在为自己选择一种另外的生活。”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柳絮忍不住插嘴问道。 郭敦淳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柳絮不想再讨论伍扬的事了,于是话锋一转,问道:“怎么样,上次给你们家 介绍的那个保姆,老太太还满意吗? ” “该死,你不提我差点忘了。真的,我真得好好谢谢你。岂止是老太太满意, 我们全家都满意。我们家请过那么多保姆,有经验了,她们也跟单位里的职工一样 :能干的,有个性;没个性的,干活十有八九不行。你帮忙找的那个保姆好,人能 干,还脾气好,把老太太哄得要认她当亲闺女,可真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问题。”郭 敦淳说着,见柳絮的茶盅快空了,拿起茶壶要帮她斟茶,被柳絮把茶壶抢了过去。 “儿子参加了高考吧? 情况怎么样? ”柳絮边替郭敦淳斟茶边问。 “他那个状态,还能怎么样? 二本线都没上。她妈跟我商量,这孩子再这样待 下去,肯定被网络游戏给毁了,最近在跟外面联系,看能不能把他送到国外去,他 妈妈也是,只知道送出去,哪里来那么多钱? 我又不是什么贪官,说送孩子出去就 送孩子出去呀? ” “钱应该不是问题。郭总,怎么说呢? 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我们说话就不要 见外了。 如果……到时候……我这边……嗯,生意顺利,郭总又确实需要应急,也许, 我也能帮助……借点儿。” 郭敦淳大概没想到柳絮会一下子有点吞吞吐吐起来,不禁直直地朝她望过去, 抿嘴一笑,却没有吭声。 “是呀,我想我肯定能帮助借点儿,只要我运气好,有得生意做。”柳絮迎着 郭敦淳的目光,很流利地重复了一下前一句话的意思。 郭敦淳把头一仰,说:“这也就一说。再说了,咱们这也是死马当着活马医, 他要是出去了还是上网,或者不能融入那个社会,怎么办? 得了得了,别说他的事 了,烦。” 柳絮抢在郭敦淳前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郭敦淳突然把仰着的脑袋端平了,说:“等等,我想起一件事情来了,伍扬跟 我交待工作的时候,特意提到了流金世界置业有限公司的事,他说他已经跟北京总 部打了报告,要求拍卖债权。他说如果由我接手他的工作,这是最省事的一条路子, 你怎么看? ” “他还有这个闲心? 顺便问一下,给北京打报告之前,不是应该由你们集体讨 论一下吗? ” “伍扬是这样解释的,他说,如果进行债权拍卖,价格会很低,这个责任不好 承担,不如由他自己一个人揽下来,反正他再也不需要什么政绩了。” “既然这样,伍扬干吗要做那种安排? 郭总有什么感觉? ” “你昵? ” “不好说。我总觉得伍扬把自己弄进去,似乎与这件事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伍扬把自己弄进去之前,跟柳茜见过几次面。他对柳茜隐蔽得很深,对自己人 生中的那个重要决定,他没有对柳茜说半个字。 柳茜的目的则很明确,绕来绕去,都是围着流金世界四层裙楼的事转。 对这一点,伍扬倒是一点也不保留,他甚至把她带到自己办公室,关起门来, 让她自己看。 与那几层楼有关的材料,官司如何如何,市人民大剧院的告状信又如何如何, 像竹筒倒豆子似的,托盆而出,一点也不保留。 “你自己好好儿掂量掂量吧。你要是玩不起,就别跟着瞎掺和。” 这是伍扬结论性的意见。完了,又怕这样的重话太打击她了似的,伍扬换了一 种温柔体恤的语气,说:“柳茜同学,其实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我觉得你犯了 一个方向性的错误。商场也好官场也罢,基本上都是男人的游戏场,女人永远是配 角。你别不服气,你看看那些千万富翁、亿万富翁,有几个是女的? 你再看看处级 干部:厅级干部、部级干部,又有几个是女的? 不错,有些女人确实很能干,但你 别以为女人可以通过征服男人征服世界,女人玩来玩去,最终发现,在她上面的还 是男人,何必呢? ” 柳茜本能地反驳道:“正因为男人太强势了,所以我们女儿当自强。凭什么要 让女人成为男人的附属品而不是相反? ” 柳茜很郁闷,没想到自己耗了几个月心血的事情,竟然有那么多的麻烦。也许 她真的犯了一个缘木求鱼的方向性错误? 通过拍卖赚差价,也许并不是她这种人攫 取财富的一个好的切入点? 可是,真要就此放弃,她又心有不甘。 她履行了诺言,把从股市里套现的钱,存到了贺小君的银行里。贺小君很感激 她,觉得她够朋友。她倒不觉得,如果没有自己的个人目的,凭她跟贺小君的关系, 她不可能做这种无谓的牺牲,因为这些天股市像吃了壮阳药似的,坚挺得很,一翘 老高。她拿着那几个可怜巴巴的利息,还要交利息税,这样一来,柳茜的损失可就 大了。 但是,她需要依靠的杜俊和伍扬,几乎不约而同地对她的决定不看好,这就有 点要命了。 柳茜面临着重新选择。跟伍扬见面之前和小姑娘的交锋,已经闹得柳茜心里够 别扭的了。 那一天,她并没有轻易地接受小姑娘拿出来的抵押物,她既不认识刻印章的材 质,也不认识用小篆刻在上面的姓名,谁知道那两块石头值几个钱? 但她也不想就 此跟小姑娘闹翻。小姑娘说得没错,她什么都没有,所以输得起,而自己却有太多 的顾忌。 更让柳茜没有想到的是,那两枚小石头竟然会值那么多的钱。 去省文物商店估价是小姑娘的主意,那里有一家艺术品鉴定中心。按照那个像 账房先生的小老头的估价,其中的一枚,就够他们四个到海南往返不知道几个来回 了。 那个小老头看过印章之后那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更是让柳茜心里一惊。老头儿 指着那方大一点的印章问她们:“这位是你俩的什么人? ” 小姑娘刚要张口回答,被柳茜扯住了,让她赶紧把那两枚印章包好,拉着她急 急忙忙地离开了省文物商店。 到了柳茜车上,柳茜逼视着小姑娘,说:“说吧,东西哪儿来的? ” 小姑娘扑哧一笑:“怎么,你真的把自己当成我的表姐了? ” 柳茜说:“我不跟你开玩笑,快点说,你从哪儿偷来的? ” 小姑娘不乐意了,也起了高腔:“你什么意思? ” “我的意思还不明白吗? 你怀揣着几十万的东西,可你自己一点儿都不知道, 不是偷来的是哪里来的? 你现在不说,难道要我打110 ,让你去跟警察叔叔说? ” “得了,你以为我是吓大的? ”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长大的,但你既然准备拿它来当抵押物,起码你得把它的 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向我证明它不是赃物。我这要求不过分。” 小姑娘用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瞪着柳茜,紧紧地咬着嘴唇,固执地一声不吭。 柳茜向右扭着头,表情严厉地对瞪着小姑娘,也是一声不吭。 过了足足一分钟,还是小姑娘先把目光移开了,她也把头向右扭着,自己的右 手同时快速地摩挲着车门把手,过了一会儿,她的头偏起来,隔着车窗玻璃朝前面 望了一会儿,回过头来朝向柳茜时,已经面目平静如常,旋即冲柳茜一.笑,说: “不好意思,表姐,我改变主意了。”不等柳茜答话,拉开车门,走了。 柳茜没想到小姑娘会这样,连忙跳下车,冲着她的背影喊:“你去哪儿? ” “我也不知道。”小姑娘回过身来朝她笑笑,扬扬手,转身一蹦一跳地走了。 柳茜回到车里,发了一会儿呆,想把这件事理出一个头绪,却始终不得要领。 最简单的方式,她应该返回省文物商店,问一问那小老头儿,那两枚印章刻的 到底是谁的名字,这样,说不定能够查到一些线索,或者说通过那两枚印章的主人, 找到一个想象的大方向。 车就停在省文物商店前面的车坪里,柳茜一抬头就能看到它的大门。下车很容 易,进门也不难,可是,那个小老头儿会不会跟自己说真话? 那两枚印章怎么会值 那么多钱? 会不会是文物? 小姑娘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 是不是真的是偷来的? 她 如果要把它卖掉,算不算贩卖文物? 算不算犯法? 省文物商店的那个小老头打电话 报警没有? 柳茜再也不敢在那儿待了,急忙把车发动了,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 这事儿真的是有点窝囊。 也许,她应该追上小姑娘,或者偷偷地跟在她后面,搞清楚她到底会去哪里。 可是,哪里还看得到小姑娘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