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刚刚发了月银,小梅回了趟家,她是回去孝敬父母的。她的父母住在同州城 北,一天的时间就能打个来回。小梅回到鹿侯府已是黄昏时分,门房老李殷勤地 和她打招呼:“梅姑娘回家去了?”小梅点点头,厌恶地加快了脚步。老李又在 她身后说:“梅姑娘越来越漂亮了。”小梅转过身朝老李吐了口唾沫,低声说: “呸,再漂亮也没你的份,老光棍。”老李受了小梅的唾沫,却不恼怒,用手擦 去脑门的唾沫,晃着脑袋注视着小梅远去。 在鹿侯府的草坪上,小梅看见葛老爷正在和身高体壮的家仆猪八玩摔跤,葛 老爷把猪八扛在肩头上,猪八杀猪般地大叫着求饶。几个仆人围在旁边欢呼。 小梅给红香带了热包子。芬芳阁的包子,同州城闻名。小梅说:“小姐来同 州一个多月了,还没尝过同州的风味,我就带了有名的芬芳阁包子给你尝。”红 香拿起包子,咬了一口,果然皮薄馅大,其香无比。吃完一个,她说:“很香。” “要不怎么敢叫芬芳阁呢?”小梅说。 出去了一天,小梅带了很多外面的故事回来,诸如街道上新开了什么店铺, 杂耍的河南人把匕首吞下了肚子,一滴血也没有,那些贵妇人的旗袍,开叉越来 越高等等。最后,小梅说到了葛老爷。她说:“葛老爷把二百斤重的猪八扛上了 肩膀,满院子跑呢,葛老爷真是厉害。” 红香说:“你说的是那个年年给你打赏的葛老爷吗?” “就是他。鹿侯府只有一个葛老爷。”小梅说。 巧合的是,没过几天红香就看见了葛云飞。因为福太太的丫鬟来传话说,叫 小梅每天黄昏前带红香小姐到后花园散步。第一个黄昏,红香在后花园的亭子下 看见两个男人正在下棋,小梅指着其中穿白色衬衣的那个说:“看,那就是葛老 爷。”红香顺着小梅的手指看去,她看到葛云飞也正在朝她这边望,连忙疾步走 了。 说起福太太允许红香出门散步,这还得归因于教堂的牧师。 教堂里新来的德瓦拉牧师据说以前在德国的时候是个教师,他为那些上帝的 忠实信徒们开了个讲座,专门宣讲生命和神明之间关系。他说:“上帝主宰人的 生命,首先从主宰女人开始,因为每个人生命起源的地方,是女人的肚子,所以 女人和上帝更接近,上帝和女人更亲近。” 德瓦拉牧师的讲座吸引了很多夫人的兴趣,这其中就包括福太太,他的幽默 和生硬的汉语叫她喜欢。讲座结束后,福太太单独去找了德瓦拉,向他表示了自 己的敬意。她对他说:“您的讲座叫我觉得教堂简直就是天堂,您带来的新鲜知 识叫我快乐。”旁边的人立刻向德瓦拉介绍说:“这位夫人是同州城最有名的女 士,福太太。”德瓦拉殷勤地亲吻了福太太的手背,并允许她进入到教堂后面。 在教堂后的院子里,德瓦拉牧师和福太太展开了对生命的对话。福太太向德 瓦拉牧师请教,女人怎么才能让自己尽快怀上孩子。 德瓦拉是个大胡子,他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用生硬的汉语说:“夫人,这首 先得需要一个男人,一个健康的男人。”福太太抿嘴一笑,心里说,这真是个有 意思的牧师。德瓦拉给福太太讲了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他说:“夏娃受到蛇的诱 惑,生下了人,人是无辜的,是诱惑的产物。不过我知道中国人喜欢生孩子,所 以我愿意就这个问题帮助太太。上帝是万能的,上帝赋予了所有人生育的权利, 生育是神圣的。”说到这里,德瓦拉露出了顽皮的笑脸。 德瓦拉走进自己的书房,捧着一本《圣经》出来了,他要把这本书当作见面 礼送给福太太。他说:“太太,上帝会告诉您所想知道的一切。”另外,德瓦拉 还送给福太太一本书,紫色的封皮,字迹很模糊。 “上帝这里应有尽有,主会告诉你一切。”德瓦拉一本正经地说。 那是一本教人如何怀孕的书。书上说:让女人多活动,亲近大自然,享受自 由的生活,她们的身体会变得敏感而高贵,怀孕的几率会大一些。福太太正是看 了这一段,才决定要红香去后花园散步的。 葛云飞第一次在鹿侯府看见陌生的女人,旁边还有丫鬟伺候着,他的目光跟 随着红香的脚步,直到她拐过长廊,隐入一座假山后面。 葛云飞问旁边的下人:“鹿侯府来了新客人吗?” 一旁的仆人说:“葛老爷说的是刚才穿红色衣服的小姐吧?那是鹿侯爷的侄 女,从乡下来的。” “侄女?”葛云飞摸着下巴思索,可是最终也没想起鹿侯爷还有在乡下的侄 女。 和福太太一起用餐的时候,葛云飞问:“姐夫的侄女也在府中?”福太太怔 了怔,稍后才明白他说的是红香。这几天允许红香出门散步,葛云飞肯定是看到 她了。不过她并未点破,她说:“弟弟的眼睛总是能看到漂亮姑娘。”语气不无 揶揄。 葛云飞扬着筷子斜睨福太太,然后小声说:“我眼中的第一个漂亮姑娘,姐 姐最清楚是谁。”葛云飞这么一说,就把福太太的脸给说红了,她低下头隐隐地 说:“这里可是鹿侯府。” “我知道这里是鹿侯府。”葛云飞说,“不过我还知道,姐姐的丫鬟是个哑 巴。” 福太太喝完碗里的粥,丫鬟立即递上温热的毛巾,她拭了嘴,抬脚走了。她 对葛云飞说:“市长夫人叫我传话,她下午会去教堂。” 葛云飞去了教堂。今天是周日,他刚好搭乘福太太的汽车。在教堂门口的圆 形花池边,他一眼就看见了市长夫人的车停在那里。一个穿着军装的士兵朝他们 的车走来,在车门口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说:“夫人请葛先生和福太太过去。” 福太太翻了一眼葛云飞,说:“看看,市长夫人一早就在等候你了。” 教堂前面的几排位子,是留给同州城有身份和地位人的,市长夫人坐在最前 面一排,福太太和葛云飞在她两边。 弥撒由德瓦拉主持。他在台上做祷告的时候,福太太几次抬头看他。德国人 的鼻子真大,鼻头红红的。福太太忽然就想起,书上说男人的鼻子越大,生殖器 就越大。她想,德瓦拉的那里一定很大。福太太被自己唐突的想法弄得脸红不已。 从教堂出来后,市长夫人请两人吃饭,去吃西餐,说她已经定好了位子。福 太太抚着自己的胸口说:“不知怎么搞的,我的胸口很闷,看来是去不成了,你 们两人去吧。”市长夫人没强求福太太,她拖着葛云飞的胳膊上了她的车。 回鹿侯府的路上,福太太对身边的丫鬟莲儿说:“看见了吗?女人都是这种 货色,一见男人就会撅屁股。”莲儿听不见,她看到福太太的嘴巴在动,于是傻 傻地点了点头。 自从得到福太太应允每个黄昏出来散步之后,红香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大了许 多。初夏时节,后花园的许多花还在开,蜜蜂嗡嗡飞。小梅自豪地说:“鹿侯府 一年四季都有花开。”红香煞有兴趣地说:“那都有些什么花?”小梅撇撇嘴, 想了一会,说:“那可多了,可是名字我叫不全。” 这天葛云飞刚好坐在后花园的池塘边钓鱼。红香和小梅走来时他正好钓了条 肥硕的鲤鱼,因为手没抓住,鱼跳到了地上。小梅连忙跑过去,双手一起使上, 把鱼抓起来扔进鱼篓。而葛云飞却操起鱼篓,把鱼倒回了池塘。 “葛老爷原来是在钓着玩的。”小梅说。 葛云飞看了看红香,把钓线撒向池塘,一阵风吹来,水面漾动起来,薄薄的 一层波纹,钓线跟着晃动不已。他说:“这位小姐我从来没见过。” 小梅忙说:“这是红香小姐。” 红香在池塘边站了一会儿,看着葛老爷又钓了一条鱼上来,鱼的身子扭来扭 去,看起来很痛苦似的。回到房里,红香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钓鱼的人。” “葛老爷就是这样,他总和别人不一样。”小梅说。 “世上没有一样的人。”红香说。 “世上连一样的狗都没有,何况人。”红香又说。不过这一次她没说出口, 她在自己心里说的。 葛云飞喜欢看电影,喜欢看电影明星胡蝶和袁美云主演的电影,她们的电影 他每部必看。他和市长夫人在一起时八成都在电影院看电影。看电影的时候,他 们坐在包厢里,一边看电影一边嗑瓜子和喝冷饮。买票的时候葛云飞总是冲在前 面。市长夫人也不和他争。只是有一次她把一张支票放进了他的口袋。 市长夫人说:“我攒了很多私房钱,没人知道。” 葛云飞把支票从口袋里掏出来,还给市长夫人,说:“我又不是没钱。” 市长夫人笑了笑,收起支票,挽着葛云飞的胳膊去了舞厅,不过跳舞的时候 她还是悄悄地把那张支票塞进了他的口袋。“男人没有钱,就等于没了半条命。” 她说。 葛云飞意识到市长夫人在说自己,他颇有兴致地问:“那另半条命是什么?” 市长夫人神秘地笑了,说:“另一半当然在你的裤裆里。”葛云飞不可置否地歪 歪嘴巴,手在市长夫人的腰上捏了一把。他觉得她的腰太丰满了,全是肉。 葛云飞坐市长夫人的车回到鹿侯府时,看到鹿家的气息有所不同,许多仆人 正在院子里忙碌,门房老李殷勤地告诉他:“老爷回来了。” 鹿侯爷在省城呆了半个月,回来时满面红光。他高兴地说:“国共正在和谈, 国家大势趋于太平。我早就说了,分久必合,中国人不会永远内斗下去的。”他 叫人摆下了酒席,要和葛云飞喝一盅。两个男人在初夏的弯月下,热情地喝了个 痛快,酒香飘溢得满园都是。葛云飞走南闯北,自然酒量猛一些,所以不几下鹿 侯爷就开始在酒桌前摇晃了,嘴上不停地欢呼:“国家的太平就要来了,为了太 平盛世,得一醉方休。” 葛云飞举杯说:“如今像姐夫这么关心天下的人不多了。” 鹿侯爷便几分醉意地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没国便没家。” 当夜,福太太伺候酒后的鹿侯爷上床,她叫丫鬟拿来醒酒药,却怎么也把药 塞不进鹿侯爷口中。福太太硬是要给他塞进去,塞得急了,朦胧中的鹿侯爷双手 乱挥,竟随口咕噜了几句洋文,惹得福太太和丫鬟一阵大笑。最后,福太太只得 对丫鬟说:“那就让老爷先这样睡了吧。” 一觉醒来已是翌日上午。鹿侯爷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边的福太太,他拍拍脑 袋,说:“看看我,竟然像毛头小伙子一样酗起酒来了。” “难得老爷这么开心,多喝两杯并不过分。”福太太说。 洗漱完后,餐厅已经准备好了早餐。葛云飞一早就到街上用过了早餐,现在 正在自己房里练字呢,所以餐厅里只有两个主人。用餐时,照例是按照基督教规 先做祈祷,然后才能享用。 鹿家后继的事终究是福太太心头的大事,所以红香的月事刚一完,福太太就 掐算着双七十四天的到来。她一早就准备好了鹿血、米酒以及各种动物的鞭。鹿 侯爷抵不住福太太的相劝,只能悉数接受她的提议,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就像 一个需要大补的病人似的。四月二十七号,一切准备就绪,鹿侯爷进了红香的房。 这一次红香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害怕和陌生,熄灯后,她主动伸手为鹿侯爷宽 了衣。在福太太用咳嗽声催促鹿侯爷离开的时候,也是她帮鹿侯爷穿的衣。深夜 里,穿衣的声音窸窸窣窣。红香觉得那声音神奇而美妙,带着某种不易觉察的尊 贵气息。 红香第一次觉得,万人之上的鹿侯爷其实并没什么架子,给他宽衣解带的时 候他不也乖得像个孩子?男人都是孩子,你只要给他吃饱了,什么事都不会有; 不过他要吃不饱的话,可是会大吵大闹的。以前,娘就是这么说的。而榆林寨的 女人们并不把男人当人,在她们心里,男人就是钱,是给她们吃穿住行和油盐酱 醋的。深夜里,红香想到这些,听着外面梧桐树在风中沙沙的声音,禁不住嗤嗤 地笑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