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一九四七年的春天结束得有些突然,仿佛在忽然的一夜之间,满树油绿的叶 子就已长得大如华盖,从树叶间喷涌下来的金色阳光洒在鹿侯府的青砖地面上, 随风荡漾,多情的鸟儿伫立在枝头欢唱不已,尽情地迎接着新的夏天的到来。水 果街口的算命先生已经换上了浅灰色的短袍,棉鞋也换成了单鞋,那束之于高阁 了一个冬天的单鞋鞋帮上还带着去年秋天的草籽,有人甚至发现他连胡须也加以 了修理。算命先生喜欢望着过往人群的脚跟看,直到人家彻底走远。有人好奇地 问:“半仙先生,难道你能从人的脚跟看出他的运程么?”算命先生不搭理他, 给了他一个轻蔑的笑。 这天黄昏,算命先生看到了一只大富大贵的脚跟,那只脚从一辆黑色的汽车 上伸出来,然后进了水果街。顺着脚跟往上看,算命先生看到了一个穿着笔挺西 装、扎着黑色领结的男人,不一会儿他提着一篮香蕉从水果街走了出来。当他再 次经过算命地摊的时候,算命先生用洪亮的声音说:“这位先生真是洪福齐天之 相呀。”脚跟在地摊前停了下来,可是立即被汽车里的女人喊走了。他把一枚银 元扔到了算命先生面前。 算命先生看着汽车沿着大道而去,扬起的尘土飞得老高,直冲云霄。汽车走 后,水果街口卖香蕉的小贩张永祥堆着笑脸走过来说:“半仙先生,你知道刚才 那人是谁吗?”算命先生毫无表情地摇摇头,张永祥立即用鄙夷的语气说:“你 连这个都不知道还想算命?” 算命先生说:“我算的是人所未知的,众所周知的东西我才不算。” “你就知道吹。告诉你吧,那是葛老爷。葛老爷你知道不?一口气捐了五万 大洋的葛老爷你不会没听说过。”张永祥的口气里不无得意。 算命先生的脸上呈现出朱红色的惊异表情,这惊异正是张永祥期望的。张永 祥留恋似地看着汽车扬起的尘土慢慢落下来,直到所有尘埃均已落定,他才回过 神来,他愤愤地对算命先生说:“葛老爷买了我的香蕉,可是你却赚了,一句屁 话就得了一块钱,你的话比我的香蕉还值钱。”张永祥本来还想问问算命先生知 不知道刚才那辆汽车是谁的,可是转念想了想,他把这个问题咽了下去,几十年 的人生阅历告诉他,人他娘的最好少嚼舌头根子。张永祥怀着对算命先生的极大 鄙视回自己的水果摊去了。 汽车在鹿侯府门前停了下来,门房何春小跑着打开大门。葛云飞下了车,汽 车就又开走了,何春看见市长夫人的脸贴着车窗玻璃向葛老爷挥手,而葛老爷却 头也没回地就跨过了门槛。在经过门房的时候,葛云飞把一瓣香蕉扔给何春,何 春连忙受宠若惊地接住了。 鹿家小少爷鹿恩正一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就警觉地睁开了眼睛,守在摇篮旁的 莲儿立即高兴地摇着脑袋发出吱吱唔晤的叫声,莲儿想对福太太说:“看,小少 爷在笑。”福太太走到摇篮边,用手捏了捏孩子的小胳膊。 鹿恩正听到的是提着香蕉的葛云飞的脚步,他一进门就高喊着:“让我看看 我的外甥吧。”福太太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眼表弟,说:“看吧,你随便看。”福 太太闻不惯孩子身上的奶腥味,所以她很少抱他,她只隔着摇篮一定距离的看他, 然后偶尔摸摸他。她喜欢婴孩柔软娇嫩充满弹性的皮肤。 葛云飞把孩子从摇篮里抱了起来,托着他的屁股,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前。孩 子的嘴巴微微张开,葛云飞看到了孩子的口腔、粉红色的舌头和牙龈。孩子的涎 水流出来,蹭到了他的西装上。莲儿连忙拿了干毛巾过来,却被葛云飞拒绝了, 他一边摇晃着怀里的孩子一边说:“反正这衣服要洗了,再说孩子的涎水不脏。” 福太太仰着脸说:“弟弟,你这样子还真像个父亲。” 葛云飞抱着孩子绕着屋子转了一圈,他和孩子的嘴巴同时发出啧啧的声音。 他说:“可惜我没做父亲的命。” “看你乐的,可这是鹿家的少爷,不是葛家的。”福太太又说。 葛云飞却说:“我才不管他是谁家的孩子,我只知道他是我的外甥。”福太 太看到了葛云飞的眼睛透射出来的如柔水般的慈爱,那慈爱像春天的微风吹过时 漫天飘扬的柳絮,纷纷扬扬地落进她的眼眶,她在蓦然间就有了种恍然若隔世的 感觉,一个与她无关的孩子闯进了她的生活,却在以后漫长的时间里要和她息息 相关。他从别人的肚子里爬出来,而她却为此在肚子上裹着白布闷热地过了整整 十个月。孩子已经长出了颜色黄黄的细绒般的头发。冯姨说孩子长出头发后的第 一件事情就是把它剃掉,剃得次数越多,将来长大后头发越是浓密。所以福太太 一早就找人给孩子剃了头。葛云飞把他的嘴唇贴在孩子的额头上,孩子的头颅贴 着他的脸,孩子伸出两只肥嘟嘟的小手抓住了葛云飞的头发,一双眼睛骨碌碌地 盯着眼前的陌生男人看。 福太太把孩子从葛云飞怀里抱了过来,她说:“弟弟,今天晚上你不需要出 去应酬么?”葛云飞听出了表姐话里的揶揄,未作回答。在从去年秋天开始后的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葛云飞都对福太太保持着漠然而悲伤的姿态,福太太从鹿 家账房提给他的支票他一次也没用过,而是端端正正地还给了福太太,他说: “我有钱,我不缺钱。”福太太像只发怒的老虎一样拍着桌子说:“你用的是那 个骚货的钱么?弟弟,你现在长进得连女人的钱都开始要了,你看看你变成了什 么样子。”葛云飞不在乎福太太的嘲讽,他看着庭院花坛中的菊花正在风里怒放,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令人厌恶的黄色。葛云飞小声说:“姐姐,院子里的菊花真难 看。” “你嫌难看就去铲了它们吧。” 于是在那个秋天之末,鹿侯府的下人惊奇地看见葛老爷在前院的花坛里用铲 子毁灭了那些秋菊,凌乱的菊花散落得满院都是,散发着垂死的落败气息。那些 菊花是福太太当年找人栽种的,福太太在所有花卉中酷爱菊花,她觉得只有菊花 的香味才是真正的花香,其他花的香味太假了,刺鼻。有时候,她还会照着古书 上说的方法,让丫鬟把菊花掺进茶里,说是美容。 如今,那片花坛空荡荡的。初春的时候管家吴让曾来请示要在花坛里种些什 么花,福太太眼皮都没抬地说,随便什么都行。吴让就叫人在里面种了一些牡丹, 可是最终却一株也没长出来。种植花草的工匠一个春天都过得战战兢兢,可是谁 也不知道,那些牡丹是福太太故意不让它们长出来的,福太太叫莲儿用开水浇死 了那些即将破土而出的牡丹嫩芽。福太太说:“牡丹花散发出来的是臭味,我以 前在衡州的时候就非常讨厌牡丹。” 空落的花坛像段空白的记忆似的驻守在庭院中央,女仆把里面的杂草清除得 干干净净,除了翻修得平整的黄土,花坛里别无他物。 孩子离开葛云飞怀抱的时候,小手还紧紧地抓着他的头发,流着涎水对他笑。 丫鬟莲儿费了很大的劲才将他的小手掰开,孩子随即咧着嘴巴哭起来。莲儿把他 放进了摇篮,像平时那样摇晃着摇篮,可是小少爷的哭泣却怎么也停不下来,他 的四肢朝上伸缩着,小嘴张得大大的。鹿家小少爷嘹亮的哭声飞过窗户和庭院, 传进了鹿侯府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福太太说:“小少爷难道也懂得伤心了?看他用力的样子。”果不其然,在 一声哭声和下一声哭声中间,他们听到小少爷很响地放了一个屁。他被自己的哭 声累得放出了屁来。葛云飞被惹得哈哈大笑,他笑着说:“这小家伙长大后肯定 是个犟驴。” “他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福太太说。福太太的声音细小而柔软。葛云飞 想,这是长期以来福太太对他说的最温柔的一句话,这让他想起了若干年前衡州 街道上的那个顽皮的男童,如今岁月把那个男童带走了,让他像只蝴蝶一样脱去 了世俗的华裳缩变成鹿家摇篮里的小少爷。他重新把孩子从摇篮里提出来。在被 葛云飞举过头顶的时候,孩子竟然立即停止了哭泣,在空中咯咯地笑出了声。福 太太阴郁地想:“他们不愧是父子。”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这个可以置鹿家的 好名声于死地的秘密多次撞击着福太太的心。这句话秘密了福太太交织在一起的 悲伤、喜悦、猜忌以及疑虑。 葛云飞抱着孩子走到窗前,说:“姐姐,你该给花坛里种些什么了。” “空着也好,种些杂七杂八的花花草草容易惹蚊子。”福太太看着那片空地 说,“让它闲上一年,明年再种。” 冯姨就是在这个时候到来的。冯姨一如既往地弯着腰走进福太太房间时,情 不自禁地看了一眼小少爷,连忙就把头撇开了。冯姨说:“福太太叫我准备的我 都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说完,她恭敬地站在一旁,双手摩挲着等待福太太 说话。在此期间,葛云飞发现冯姨一直在用眼睛偷看他怀里的小少爷。小少爷的 右手大拇指含在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吮吸声,冯姨忍不住说了一声:“小少爷 越来越好看了。” 福太太低头无语的样子让人觉得她是在思考,最后,她抬起了头,并且挥了 挥手,她对冯姨说:“一切都收拾好了的话就去告诉管家,让管家派人把她送回 去,先前我给她的衣服和首饰,都让她带走吧。”冯姨领了话,转身要走,在她 刚要跨出门槛的时候,福太太又说:“你再告诉管家,让他多准备些钱,最好能 带些粮食给那个穷寨子。” 冯姨带着福太太的指示走了出去,她那弯曲苍老的脊背拐过院门,直奔管家 的房间走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