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节 在一个细春雨绵绵的春日里,李秉先向家人宣布了一件大事,他要结婚了, 新娘就是以前宋火龙的女人葛惠珍。随后他就从民政局领回了鲜红的结婚证。他 当着儿子儿媳的面把结婚证郑重地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说:“不管你们愿意不愿 意,我都得结这个婚。”李秉先的语气和目光都充满了不容商量的绝决。 文竹看见李健康对此不言不语,闷头着听他的收音机,于是她抚摸着桌子的 一角说:“我们做晚辈的当然支持爸爸您的决定,爸爸您打算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呢?我和健康一定要为您老好好筹划一下。”李秉先对文竹的态度很满意,不过 他不露声色地说:“筹划就不用了,简单一点儿好,中央号召领导干部的红白喜 事要尽量节俭。”文竹便说:“不管爸爸您怎么决定,我和健康都无条件支持。” 晚上睡觉时文竹问丈夫:“你对爸爸要和那个女人结婚什么意见?”李健康 却一声不吭。文竹问得次数多了,他才不耐烦地说道:“他老糊涂了,一大把老 骨头了还想结婚,我早就知道他想和那个女人结婚。” “爸爸结婚是好事情。”文竹说。 “好个屁。”说完,李健康钻进了被窝。 李秉先的婚礼也是在皇家饭店举行的,不过他并没请多少嘉宾,仅仅请了水 果市场的领导和平常很亲近的几位朋友。他们在席间不停地举杯喝酒。而红香则 显得很孤独。她今天穿了一件新做的青色中山装,头发也是新做的,不过依然有 一缕垂下来遮着半边脸。知晓水果街掌故的人都知道那头发遮盖着的是她脸上的 伤疤和许多不易启齿的往事,人们注意的是她裸露出来的那半边脸,他们觉得她 保养得真好,简直不像个年过半百的女人。 水果街上的人对这个姻缘褒贬不一。有人说李主任一世英雄,可是到头来却 还是娶了不正经的女人。有人说,李主任也算是有情有义的好男人,要不然也不 会娶一个有病的女人。慑于李秉先的威望,他们不敢在水果街上公开议论这些, 而只是在墙角或家里很小声地说这些。李秉先知道他和红香结婚的事成了水果街 的焦点,他对文竹说:“别去管那些人说什么,这条街道上的人没有不被他们议 论的事情。” 李秉先和红香对结婚后住在哪里讨论了很久,红香的意思是,她不习惯和很 多人住在一起,她还想住在自己的家。李秉先同意了红香的决定,并且表示自己 将马上搬来和她一起住。他对她说:“你见不得强光,我来照顾你。” 李秉先搬过去之后,李家便只剩下文竹和李健康两个人了。文竹觉得这样也 好,她感觉比以前自由多了,晚上她可以穿着睡衣斜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睡 房里李健康正在收听的节目,有一种特别放松的滋味。有时她也会跑到阳台上, 朝着对面红香居住的房子观望一会儿,她看到帘子后有人影在隐约闪动,昏黄的 灯光隐秘而富有生活气息。文竹对着那灯光陷入了一种古怪的臆想之中,她很奇 怪于自己总是莫名其妙地联想到性,她觉得那些闪动的影子很像公公和红香拥抱 在一起的姿势,她甚至由影子的轮廓推断他们正在做爱。这样的臆想每每使得文 竹脸红不已,心跳加速。 文竹感觉自己在月经来的前几天总是对床笫之事特别渴望,她对大熊说: “你们男人既能让女人疯狂,又能让女人毁灭。”大熊则嘻笑着说:“你这是从 哪本上看到的话吧?”文竹说:“看不看都是这么回事,男人本来就那么坏。”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大熊说,“女人就是喜欢坏男人。” “女人天生就那么下贱。”文竹咬着嘴唇说。 因为有狐臭,文竹每天都要擦很多香水,可一出汗身上的气味就变浓了,那 气味逾越过她涂抹在身上的各种香料,直扑大熊的鼻子。大熊对在文竹说:“你 得治治你的病了。” 文竹说:“这个我知道。可是很难治,一直都在治,总是治不好。” “我认识城西的一个大夫,专门治这病,据说很灵。” 文竹不喜欢别人和她谈自己的病,她从小就活在狐臭带给她的自卑当中,所 以她对“狐臭”这两个字相当敏感,她讨厌和她说起狐臭的人。不过她对大熊却 没这种感觉,她觉得大熊和她说这个的时候很自然,完全没有嘲讽。她说:“我 会去的,不过我对这也不抱什么希望,现在骗人的医生太多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文竹让李健康送她去城西,李健康问:“你去城西做 什么?” “我去看病。”文竹说。 李健康借了单位的车送文竹去城西。他们按照大熊所说的地址找到了那条街 道。那是一条狭窄但却干净的小街,街道两旁全是各种小店子,文竹仔细看了下, 那些店子以药店和诊所居多。李健康只把文竹送到街道口就走了,他说领导一会 儿还要用车。 文竹沿着街道往里走,在街道的中间部位她看到了她要找的诊所的名字。她 看见那家诊所的招牌上清晰地写着: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她朝四周看了看,走了 进去。 诊所里摆着一溜长椅子,那是专门给等候治疗的病人坐的,此时它已经被坐 满,很显然来这里看病的人很多。文竹想,大熊的推荐也许是对的,要不这里也 不会有这么多人。她朝排队的人看了一眼,那些人全都昏昏欲睡地靠在椅子上。 文竹找了个位子刚想坐下来,这时一个脸上长着大瘤子的女人从里面走出来,吓 了她一跳,她连忙退了出来。就在这时,文竹很意外地在长椅上看到了自己的公 公李秉先,与此同时她还看到了他旁边戴着墨镜的葛惠珍,他们坐在长椅上,目 光向着诊所里面。文竹慌忙地一闪,朝远离诊所的方向走去。文竹很疑惑会在这 个诊所碰到公公,她一路上都在想到底是公公有病还是葛惠珍有病。 晚上睡觉时文竹把她在诊所看到的一幕告诉了李健康。李健康在这件事情表 现得一改往日的愚笨,他说:“这还用说,肯定是给那个女人去看病的。” “惠阿姨有病?”文竹问。 “你难道不知道她有怕见光的毛病吗?” 文竹这才恍然大悟。不过李健康随即又说:“那女人其实没病,她一直在装 病,她想让所有的人都觉得她有病,那样她才安全。她是水果街最聪明的女人。” 文竹觉得李健康只要一谈到葛惠珍就显得话特别多,而且总是怨愤多于平静。 她好奇地问他:“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在装病,装病能一装三十年吗?” 李健康不屑地看了眼文竹,说:“你等着吧,这个女人的病迟早会好的。” “要是那个诊所的水平高超,她的病当然能好。”文竹不服气地说。 “那个女人是来报仇的,她是来毁灭李家的。”李健康缩在被子里说。他的 声音闷闷的,仿佛有诸多不快和恐惧堵在胸腔似的。文竹由此推断出李健康实际 上是个敏感易碎的男人,他的心灵至今仍未从当年他用棍子打死宋家惠的阴影中 彻底走出来。 “既然你不同意他们的婚姻,那你当初怎么不说话?”文竹说。 李健康在被窝里伸缩着胳膊,很不舒服地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说:“他们 要结就让他们结吧,我才懒得管那些事情,反正不关我的事。”文竹说:“那怎 么不关你的事?那不仅仅是他们的事情,那是你们李家的事情,你不能做个包, 说不定你爸会把他的钱留给她,而不是你。”关于家产的问题是文竹忽然间想到 的,她想,李秉先辛苦工作了一辈子,肯定会有些积蓄,她害怕他把那些积蓄全 部用在葛惠珍身上。李健康对此没有发表意见,文竹看见他慵懒地闭上了眼睛。 文竹没好气地说:“包。” 而李建康却忽然睁开眼睛说:“你就知道钱。”他的口气充满了厌恶,这让 文竹大吃一惊,文竹只得以一句女人辩驳时的话争辩:“你不在乎钱,你不在乎 钱干嘛还上班?你们男人都很虚伪。” 红香经常拿出那个镶有绿色玛瑙的戒指翻来覆去地看,李秉先对她这个习惯 不大理解,他说:“一个戒指有什么好看的?”红香不回答他,把戒指放进了梳 妆盒,默默地去了客厅。客厅的一个角落里摆着张黑色的方桌,上面依次摆着三 个灵牌,一个大的,两个小的。李秉先曾经要求红香把那些灵牌收起来,红香不 愿意,红香说这是宋家的房子,不是你们李家的,他们有资格摆在那里。红香走 后李秉先从梳妆盒里找到那个戒指,他把它捏在两个指头之间,在灯光下仔细审 视,他看不出它和别的玛瑙戒指有什么不同。 后来李秉先旁敲侧击地对红香说:“我看这个戒指不是一般戒指。” “它能不一般到哪里去?”红香冷冷地说。 “我看它像某个人。” “像谁?” “是谁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红香知道李秉先想说什么,于是过了会儿她说:“你别猜了,这不是定情信 物。” 水果街的老房子这两年是愈来愈破败了,许多人家原先的黑漆大门现在都已 斑驳,门脑上的青砖破裂开来,露出大大小小的豁口,那豁口像许多张嘴,向人 们倾诉着水果街的过往故事,该走的走该来的来,该长大的长大了,该老的也就 老了。嫁给李秉先后红香依然是两周出次门,围着围巾,戴着墨镜,挎着小篮子, 旁若无人地走过水果街,她的衣服上总飘着香皂的香味,走过去半天,那股香风 还在回荡。她依然是在即将关门时走进商店,依然是轻声说:“卫生纸,香皂还 有毛巾。” 这年端午节到来之前,李秉先对儿子和儿媳说:“我和你们的惠阿姨商量过 了,我们一家人要好好过过这个端午节。”文竹首先表示了支持,她笑意盈盈地 说:“我们一家人是该好好过这个节日,也该让健康和我给爸爸和惠阿姨尽尽孝 心。”李秉先却说:“你们不用忙活了,我已经在皇家饭店订了酒席,端午节那 天我们去那里吃饭。”文竹的笑在脸上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样也好,爸 爸把一切安排得这么好,叫我们做晚辈的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说着她推推李健 康,而李健康却根本就没理他,依然满不在乎地听着他的收音机。 李秉先对文竹说:“如果有可能的话,你把你的父母也喊上,大家一块儿过。” 文竹早就知道父母会很乐意来赴宴,虽然皇家饭店的气派和他们身上的寒酸很不 相称。 端午节这天,文竹和李健康最先来到预定的座位;其次是小梅和阿财,他们 相互搀扶着,很胆怯地穿过饭店的大厅;最后到来的是李秉先和红香。文竹隔着 玻璃看见他们从的士上下来,李秉先先下车,然后替红香去开车门。 端午节的聚餐吃得很平静,菜很丰盛,李秉先还专门点了茅台酒,他给每个 人斟满一杯酒后,说:“祝我们的国家昌盛繁荣,也祝我们的生活美满如意。” 文竹觉得公公不论说话的语调还是喝酒的姿势都很有气度,而与此相反,她觉得 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却很猥琐,他们端着酒杯时脸上洋溢出来的受宠若惊的神情叫 她觉得很恶心,她甚至多次看见自己的母亲极不礼貌地用怪异的目光打量红香。 虽然文竹早就对母亲说过公公和一个叫做惠珍的女人结婚,不过在文竹的印象里 这还是自己的父母第一次和这位准亲家母见面。上次李秉先结婚时没有邀约文竹 的父母参加,那是文竹的意思,文竹对李秉先撒谎说他父亲病了,母亲则要照顾 他,所以两个人都来不了。文竹自己花钱买了条毛毯,让父母作为礼物送给红香。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