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李秀成义释赵景贤 林启荣大破塔齐布 话说杨沛兵至九江,中了地雷,军士大半被炸;又中了埋伏,被黄文金、元戒、 李兴隆诸将追杀一阵,还亏曾国藩特派部将彭玉麟领水师来助,才得相救,遂得借 舟渡过对岸,计部下万余人,已折伤大半;即曾国葆所部,亦损失八百余人,相将 退至黄梅县,志在小息。忽谣言传布:谓陈玉成回军英山,将欲再下黄梅,以通潜 山、太湖之路。杨沛此时如惊弓之鸟,听得消息,自念所部兵马万余人,益以曾国 藩之助,为林启荣所败;今日兵微将寡,如何抵御陈玉成?欲回向汉阳去,又以请 攻九江时,夸过大口,有何面目见曾、胡二人,故不免进退两难。后听得李续宜、 李孟群复行招募湘军,已抵广济,欲相机收复黄州,为攻取武昌地步。现二李正在 广济训练人马。杨沛便与曾国葆引败残人马,同奔广济而来。正是: 初逞雄心思破敌,今偏丧胆要依人。 当下杨沛与曾国葆二军,齐到广济。李续宜、李孟群接着,追论兵败原因。 李孟群道:“敌兵声势,近日更为精悍;吾等身任重寄,成败本不足计,惟有 矢勤矢慎,实心任事,必有奏功之日。若因胜而喜,因败而怯,骄矜用事,此取败 之道也!兵法云,‘轻敌者必败’,孔子云:‘临事而惧,好谋而成。’吾等今后, 当以此互相策励也!”李孟群本属平心而语,惟杨沛听得,以为揶揄自己,不觉满 面羞惭。那杨沛更自以身居前辈,自己任湖广总督时,彼等不过一同知,遂以为李 孟群自恃有点战功,就语语侵讽自己,羞愤交集,遂成一病。自念从前以战事失机, 失去总督一缺;只望此次立功,回复官阶,不幸又遭挫败,为孟群等讥讽。越想越 愤,不觉咯出血来,病势愈加沉重。 请医服药,终无起色,数日殁于广济城中。自杨沛既死,所余部下人马,拨由 李续宜兼统,仍暂住黄州附近,听候征伐。 惟杨沛死后,曾国藩、胡林翼等,一发注意九江:计数年以来,诸将皆攻九江 不克;大小数十次,皆为林启荣一人所挫,心中更愤。遂欲合诸将之力,悉数精锐, 以撼九江。早有消息报至李秀成那里。 李秀成时在金陵。听得林启荣复败杨沛,而曾、胡等乃欲全力撼九江,乃入见 洪秀全奏道:“林启荣坐镇九江多年,大小已数十次胜仗,诚古今不易得之良将。 他内抚人心,外挫强敌,视张巡之固守睢阳,真无异也。自宜封赏,以酬其功。但 林启荣虽谋勇足备,恐敌一将则易,敌诸将则难。九江为四战之地,敌人尤易进兵, 今闻曾、胡等欲以全力争九江,以九江为数省咽喉,若一旦有失,则吾国东南西北, 消息梗滞矣。吾恐林启荣久守易倦,久战易疲,今欲固九江根本,必扫清九江附近 之清兵方可!故臣不能惜此一行。待金陵无近顾之忧,然后可以安心北伐也。”洪 秀全亦以为然。李秀成即打点出师。惟恐安、福两王,恃是洪天王之兄,要揽权误 事,适赞王蒙得恩及成天豫俱在金陵,乃以政事转托蒙得恩、成天豫与刘统监三人 主持,又设立军报司,专司文报,以状元程文伯相司其事。又以镇江一带,为金陵 爪翼,令陈坤书驻守。其间专为安抚人心起见,时吉志元已殁,并令陈坤书兼统其 军。令罗大纲顾淮南、皖北。复以辅王杨辅清,由殷家汇入浙江,兼平、闽浙两省。 以侍王李世贤、堵王黄文金,管江西军务,以却曾国藩、左宗棠等,并为九江下游 屏障。若皖、鄂两地,有英王陈玉成大军,可以无虑。筹划既定,李秀成领了人马, 由金陵西行:大军沿太平、芜湖而下,令松王陈得风与健将赖汉英,先趋石埭,自 率大军直走铜陵。 时清道员王珍,方扼守石埭。那王珍亦湖南人氏,从战湘、鄂、皖、赣各省, 所向有功,在湘中号为儒将,与罗泽南齐名,最为曾国藩所赏识。此时以所部六千 人,扼守石埭,以当赖汉英、陈得风等军。而李元度、赵景贤、周凤山等,把守铜 陵一带。听得李秀成大军已过芜湖,乃集议应敌。赵景贤力主固守,欲催请曾国藩 移兵直救,然后迎敌。并道:“李秀成为敌军著名劲将,且此来带战将多员,复拥 数万之众,吾军中固无秀成敌手之人,且又众寡不敌。若勉强出战,徒取败耳!一 败之后,则皖南一带必为敌有,而自金陵以至安庆,敌人已贯通一气,此后大局益 危矣!”李元度听得,颇不以为然。自恃曾在曾营,久为国藩器重,因瞧赵景贤不 起,故一力主战。并道: “向荣败死,张国梁、和春、王有龄复相继败死,吾国军成尽挫。复经敌将陈 玉成,纵横东西,久视吾国如无人,此次若再让之,恐敌氛益炽矣。屡败之后,正 当再振军威。我以三路之兵,若谓不能敌李秀成一路,则吾等真无用矣!”李元度 说罢,再决于周凤山。那周凤山是个武员,自无有不主战,遂不听赵景贤之言,令 周凤山左,赵景贤在右,自己居中,共为三路。计每路约五六千人,共计一万五六 千人之众,离铜陵十五里下寨,专待李秀成交锋。赵景贤又谏道:“空城出屯,为 兵家最忌。昔公在曾国藩幕府,于沈藻桢守南康之日,公曾致书沈葆桢:以空城出 屯为戒!故卒能保全南康。今日何自己反忘之耶?以沈葆侦遇黄文金一军,犹不宜 出屯,况今遇李秀成之众,又安可弃城于不守?公等若必主战,某愿守铜陵。在某 非畏战,特以留此一城,固有驻足;即留此一军,亦可备缓急也!公等以为何如?” 李元度道: “公真食古不化。军法乘宜制变,彼一时,此一时也。彼时只有南康沈葆桢一 军,故不宜妄战;今三路之众,故不宜因守。若公必守城池,是前军又少一枝兵力 矣;前军若败,城池又焉能保守耶?”赵景贤无可如何,只得一同出屯。早有探马 飞报,李秀成已陷了繁昌、南陵,今乘势向铜陵来也。李元度听得,令部署队伍, 待秀成到时,以逸待劳,即行接战。忽又报李秀成一军,不下五六万人,沿途逢山 开路,遇水叠桥,已离此不远矣!李元度听得,殊不以为意,祇下令如敌军到时, 乘其喘息未定,即迎头痛击。 此令既下,李秀成前部已到:左右先锋为陈其芒、赖文鸿。不知秀成久知军法 :过劳者必蹶,沿途虽声势浩大,仍缓缓行程,与李元度一军,沿距十五里,即不 待清兵来攻,先已进战。秀成并下令道:“吾军众而彼军寡,彼且用奇兵,我宜用 混战;今彼驻于平原,以待交锋,不败何待?”说了乃亲日擂鼓,诸军齐进,相与 混战。李元度只有鼓励军士,责其奋勇,奈李秀成人马众多,又复强悍,如何抵敌? 自辰至午,虽李元度竭力撑持,军势已渐不支。李秀面见阵脚移动,乃以中军突出, 直击李元度一军。如波开浪裂,清兵不能抵御,于是大败。赵景贤知军不能挽回, 又恐铜陵有失,没奈何乃回铜陵扼守;李元度大败而退;周凤山一军却望石埭奔来, 志在与王珍等合兵,不想赖汉英、陈得风两路人马,已攻下石埭,王珍已死于乱军 之中。除死亡之外,余军非降即窜。周凤山听得,更不敢赴石埭,乃引败残人马, 急奔池州暂驻。 李秀成既获胜仗,料知敌军必有一路回守铜陵,故当两军未战之时,先分数百 人,皆不用武装,乘敌兵由城调出时,即乘势混入铜陵城中。此时既已得胜,知赵 景贤回城驻守,乃并力围攻铜陵。令先锋陈其芒,自引本部先追李元度,以断铜陵 救应,自己却率全军,专力于铜陵一城。 那时赵景贤在城中,知秀成必来攻城,只得鼓励三军死守。并传令道: “铜陵城池虽小,却有可以固守之处。且铜陵为皖南要冲,此处若失,是皖南 全境皆休矣。今幸粮食尚多,固不患绝粮。况李元度、周凤山,既已败去,必然催 取救兵,亦可无被困之虞。望诸君努力守御,赵某断不忍负诸君也!”正说话间, 城外已呼地震天,李秀成已引大队攻城,将铜陵四面围得铁桶相似。赵景贤正指挥 军士防守,忽报北门火起,赵景贤大惊,深恐城中有敌人内应,只令三军不要惊慌。 不想没一刻时间,已纷报火起。赵景贤已知不妙,急传令不要救火,只先拿奸细。 突见东路上火光更烈,居民纷纷逃走,原来东城已陷。因自城中报道四处起火之后, 赵景贤分遣兵搜拿奸细。李秀成乘其守力一缓,即令锐卒五百人扑近城垣,用药炸 陷数十丈,遂攻破东城,率兵大队拥入。自东城陷后,守卒皆慌忙失措;甫门亦被 赖文鸿攻下,都一齐拥进城来。赵景贤自知不免,乃率亲兵望西门而逃。不知李秀 成自攻破铜陵而后,已将人马遍绕四门,故赵景贤奔至西门时,已有敌兵大队拦住, 为首的大将:乃先锋赖文鸿也!赵景贤不敢前进,拔转马头,再向北门奔来。又被 李秀成部将汪安均杀了一阵,所有亲兵,非降则死。赵景贤单人匹马,转望南路而 来,乃见一队人马,一字儿拦住去路:为首大将正是李秀成。赵景贤至此,走头无 路,正欲拔剑自刎,李秀成已率人马上前,一佣围定,把赵景贤拿下来。李秀成见 捉了赵景贤,诸事已了,立令三军将城中余火救灭,再令发款赈恤被难诸家。先将 赵景贤送至一处,令护卒看守,以优礼相待。 徐把军马安顿停妥,然后请赵景贤至帐中,秀成一见,即下阶相迎,待以客礼。 赵景贤道“败军之将,何劳优待?”李秀成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弟仰幕大名久 矣!”说罢便力劝赵景贤投降。赵景贤不允,并道:“弟久知忠王大名,今日幸得 相见,然使李元度肯听我言,恐亦未必能与忠王相见也! 吾意欲紧守铜陵城;另以一军力城外犄角,守险不守地,以待曾国藩救兵。 然后东连都兴阿,北告胜保,一以大军撼金陵,一以大军蹑忠王之后,忠王岂 能遽胜乎?惜李元度自恃才能,以致于此。今既被捕,只求速杀可也!赵某非不砍 与忠王共事,然忠臣不事二主。若畏死求荣,某不为也。”李秀成听得,大为叹服。 并道:“某生平并不好杀。今为吾敌者,不止足下一人,即杀一足下,于敌何损? 于我何益?君既不降,吾当纵足下回国矣!”遂命置酒款待赵景贤。 席间纵谈世事:赵景贤先谢不杀之恩,再说道:“弟于再生之身,出于忠王所 赐,论情本该图报,论理则两为敌国。尚不知如何而后可以言报也!”李秀成道: “吾岂望报者乎?若必望报,吾何为释君;然君亦幸而获释耳! 如易地而观,设不幸而吾为贵国所擒,尚能如今日樽酒晤对,宾主欢饮乎?” 李秀成说罢大笑。赵景贤听了,不胜感动,为之挥泪不止。复道:“忠王固人杰, 惜我所处之地位,无可报德。然此次被释,而后若再蒙国家赦宥,从事于疆场,吾 固非忠王敌,亦誓不与忠王交锋矣!”李秀成听得,惟颔首而笑。赵景贤又道: “既蒙不杀,不知于何时始允放回?”李秀成道:“惟君所欲。戎马仓皇,两皆不 暇,无论何时,皆任君回去,吾亦当派人护君出境也!”赵景贤道:“若此,吾当 即行矣!诚如忠王所言:戎马仓皇,未得长侍左右,深以为憾!”李秀成逊谢一回, 乃令左右准备,明早送赵观察出境,未几终席,李秀成更邀赵景贤至寓纵谈一夜。 次早赵景贤急欲回去,李秀成已准备夫马护送。更派亲兵二十五人,持忠王令 箭,到处放行。李秀成乃亲携赵景贤之手,送至营外,赵景贤力请秀成不必远送, 秀成不从,直携手同行,亲送一程,又一程。赵景贤力止之,李秀成乃止步,谓赵 景贤道:“君才过于李元度辈多矣!惜君屈为道员。若君兵权在手,吾国亦多一劲 敌。吾缘分浅薄,不能长留足下,至为可惜。”赵景贤道:“忠王不必过奖!吾辈 各事一方,惟各尽其力而已。然此次别后,深望彼此皆无再见之期;除是分国而治, 或能周旋来往耳!惟今当远别,愿忠王以一言相赠!”李秀成道:“心中本有数言, 几已忘却矣!闻巡抚李鸿章,已借洋兵,以与吾国构战,此非长策也!烦君寄语李 中丞,彼此皆中国人,以土地之故,各辅其主,致起争竞。胜负之间,悉付天数。 慎毋借外力,以残同种。语云:‘一将功成万骨枯’,残杀同种之性命,以成外人 之战功,而索此后酬报,斧柯倒持,胡可为也!”赵景贤听得不胜叹息。正向秀成 辞别,仍依依不舍,复送一程,乃各道珍重而别。 不说李秀成自行回去,且说赵景贤回时于路上赞叹李秀成不已!及高洪秀全兵 力境外,乃遣秀成亲兵回营,却困曾国藩当时驻兵江西,乃策马望江西前来,先谒 曾国藩,首诉在铜陵兵败原因。曾国藩道:“李元度慷慨谈兵,夙娴韬略;胡一当 事权,无不溃败,此真奇事也。”乃听得赵景贤诉说:李秀成如何豪杰,自己如何 被释,细述一遍。曾国藩听了,默然不语。只令赵景贤暂行休息,却与部下诸将计 议道:“李秀成此来,实欲故示兵成,以巩固安庆根本。竟戕我王珍;辱我赵景贤 ;败我周凤山、李元度,此仇不可不报也!”部将彭玉麟道:“李秀成军势洁大, 破之殊非易事。且秀成此来,志在求战;我若进而与之战,中彼计矣。况根本未立, 即破秀成亦所无用! 欲立根本,先图安庆,以隔断敌人消息。然欲图安庆,又须先图九江。愿大帅 毋舍本以求未也!”曾国藩道:“吾亦知九江为重要之地,不可不图。叵耐林启荣 一人,屡次败吾上将,损吾军威,今欲取之,须用何策?”帐前闪出提督塔齐布进 道:“量林启荣一人,未必有三头六臂;昔者之失,全在吾军未出,敌已先知。故 彼得慎为防备耳!以小将愚见:不如舍明攻而从暗袭。 如某不才,愿领本部人马,往袭九江。倘有不胜,愿当军令。”曾国藩道: “吾固知将军谋勇足备,但恐一人之力,仍非林启荣敌手耳!”塔齐布道: “凡攻城掠地,贵在出人不意,兵法有以小制胜者,此类是也。故小将此行, 不愿多带军马,只领部下七千人足矣!攻而弗克,再动大兵,未为晚也。”曾国藩 道:“李秀成一军,既尚在铜陵;我即以大军攻之,彼必来救,是祗与李秀成宣战 耳。故今日欲取九江,吾亦暗袭为是也。今准将军领本将人马,往袭九江,将军早 报捷音,以慰吾望。吾当密遣水师,潜渡湖口,俟将军攻城时,得水师力,以壮声 援。更拔一员上将,助将军同去,吾早晚看将军成功!”说罢便令部将杨载福,领 水师潜渡湖口;又令部将吴坤修,引本部人马,望九江而来。 原来林启荣人最精细,凡事不肯托大,即未有战事,仍多派间谍,以探敌人踪 迹。且平时防守之力,亦步步严密。故不论何时,皆无懈可击。且自王珍、李元度、 赵景贤等败后,料曾国藩等必来争取九江,故益发注意。一日得报清提督塔齐布与 吴坤修及各部将引人马来袭九江。林启荣道:“不出吾所料也!彼军重视九江,屡 次以大兵来争,今只用塔齐布一人,断非明攻。 乃欲出吾不意,以暗袭之耳。”故令城内不必张扬,只如平时,以作安闲之状, 而密布锐卒于城楼:各持火器。所有一切城垣,亦派守兵在垣上偃卧,不令塔齐布 知道有兵把守。待塔军来近时,出其不意以攻之;又令部将李兴隆、元戒各领精卒 千人,当着来路,择地分左右埋伏:任塔军前来。待闻九江炮声,一齐分道杀回。 分拔既定,时塔齐布以为此次出军,林启荣必无准备,故得意而来:人衔枚,马勒 口,星驰电闪,望九江进发,到时正在夜里;但见刁斗无声,城内寂然。塔齐布大 喜道:“林启荣果无准备。吾今番可以成功矣!”遂饬备登城之物,挥军直进攻城。 忽然城内火光冲天,鼓声震地,塔军逼近城垣,城垣上掷下火器,放出枪弹,纷纷 攻击,清兵死伤甚众。塔齐布大惊,知道中计,正欲撤军,肩上已中了一颗弹子, 翻身坠地。左右急为救起,不多时背上又中一弹,乃急令兵速逃。忽听得喊声大震 :左有李兴隆,右有元戒,分两路伏兵杀来。远地早已大叫:“休走了塔齐布!” 管教: 孤军深入,顿教良将殒军前;五路难平,又见忠臣殉地下。 要知塔齐布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