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哦,没关系,我正打算起床了。”闻屿松弛地笑了笑,尽力掩盖脸上的不自 然,“有什么事吗?进屋说吧。”他侧转身子,让出半扇敞开的木门。 我犹豫不定又不由自主地跨了进去,院子中间的长石板上摆着几盆或含苞待放 或初露端倪的百合,还有些娇小玲珑的鹊梅和不知名的植物,花叶在晨曦和露水里 晶莹剔透,飘散着傲慢而诱人的清香,我有一小会儿走神,才又回到闻屿的问题上。 “嗯……我路过这儿,来看看你。”我说完,尴尬的氛围似乎愈加浓重,我漫 无边际地想法子补救,于是,急切地搬出主编曾托过我的那件事情清清嗓子说: “其实,我来是为了我们主编的事,不知道你肯不肯帮忙?” “什么忙?说来听听。”闻屿一边说,一边随意地打开院子中央的水龙头,俯 下身子,像个淳朴而懒散的庄稼人那样,用手将清水爽快地抹在脸上,从他下巴和 指缝间滑落的水柱,在石板上溅起一层透亮的水花。 我静静地看着他,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欣慰。“要毛巾吗?”我问。 “不用,我自己来吧。”他说,“我喜欢用冷水洗脸,倒还能让我有点知觉。” 我听得呵呵地笑起来,说:“我还记得你喜欢川菜,瞧你这具漂亮的皮囊里裹 着的东西,真是如此麻木了吗?” 闻屿从屋里取了毛巾和牙刷出来,含笑地说:“麻木也只是一种生活阅历造就 的习惯,譬如整日生活在垃圾箱旁边,对里面的臭气自然会习以为常。” “看来,你是在说你经历得太多,所以见怪不怪了?”我带着一点轻松挑逗的 口气,一开始黏腻的紧张慢慢化解。 闻屿刷着牙,点了点头,含糊地称赞道:“真是聪明,一点就通啊!” “过奖过奖!”我笑着说,我们毫无顾忌地胡扯,像是两个亲密无间的老友。 闻屿很快地打理好自己,我踩着那段熟悉的木头楼梯,跟着他上楼去,脚下依 然发出错落的咚咚的回响,这个声音有几次甚至出现在我的梦里,成为那些梦含蓄 而幽深的序曲。 闻屿的工作室仍旧杂乱不堪,透着一股淡淡的金属器械和酒精混合成的味道。 我的视线情不自禁落到了梅玲的肖像上,她那鲜红的嫁衣、轻盈的笑容和明晃晃的 眼神交织出一个广袤又深邃的空间,任由我的想像力在其间驰骋。 “这个女孩好像有点眼熟,她叫什么?”闻屿端来咖啡的时候,我故意问他。 “不记得她叫什么了。”闻屿顿了顿,又问,“你说眼熟?你在哪儿见过她?” 他的口气显得平和,甚至有点滑稽的逗弄,但我感觉得出他递给我的咖啡杯在微微 颤抖。 我连忙收住了话题,仿佛闲散地随口说:“嗯,我常去乡村,这样清纯漂亮的 女孩子见得不在少数,当然眼熟。” “说得也是。”闻屿似乎也愿意停止关于梅玲的对话,转而说:“你刚才说什 么,要我帮什么忙?” “瞧我,差点把正事给忘了。”我假意窘迫道,而这件所谓“正事”的挡箭牌 的确忘得差不多了。 我们又坐到那张浅绿色柔软的皮质沙发上,从窗子进来的清爽晨风依旧带着河 水的声响和一点点鱼腥的气息,也许在这个摆满摄影器材的幽暗而孤独的工作室里, 这柔情绵绵的沙发和水声倒是屋里美好的亮点。 “是这样的,我们报纸的主编,就是上次你见到过的那个胖老头,有个在表演 系念书的女儿,一心想做明星,而且对你崇拜得五体投地,做梦也想你能给她拍一 套写真集,怎么样?给不给这个面子?”我说。 闻屿静静地望着我,那眼神静谧得像月光一样,却烤得我骚动不安起来,犹如 置身炎炎烈日下暴晒。 “好吧,叫那女孩子有空来一趟,我看看适合拍成什么样的。”闻屿爽快地答 应下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麻利地说,有一丝自我欣赏式的轻松,而紧接着是一 阵空荡荡的紊乱感,我焦急地寻找下一个话题或者说继续待在闻屿这儿的理由,但 是,脑子却愈加空茫又毫无头绪。 我祈祷闻屿能说点什么,至少将谈话维系下去,可他沉默地不发一言。我觉得 我脆弱的心灵在某种意义上受了委屈,于是莫名其妙地站了起来,逞强似的说: “时候不早了,我该去报社了。” 闻屿没有多说什么,脸上凝固了一个淡然温和的笑容,直到送我到楼下,才声 调低沉地说:“麦淇,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 我的鼻子突然酸了,眼泪在眼底鼓动,关于那些信的细节又在我脑海里翻来覆 去,我几乎忍不住要向闻屿验证它们了。在我的想象中,他深情款款的挽留和我不 顾一切的倾诉,才是我身不由己来这儿的最彻底的缘故。但是,我还是将嘴里的冲 动咽了回去,因为结果无论好歹,都将是我和闻屿之间的一次地震,我需要一些收 拾残局的心理准备。 到了报社,我告诉主编闻屿愿意给他女儿拍照的事情,主编的神情叫人一言难 尽,像尝了酸橙好一会儿皱着眉头、抿着嘴唇缓不过劲儿来,等到有些感觉了,却 是龇牙咧嘴地兴奋过度,不停地拍打皮转椅的把手,说着:“好好好,麦淇,我到 底还是没有看错你!” 其实,我是不擅长“假公济私”这类名堂的,更不屑于为那些做着明星白日梦 的年轻人枉费精力。而一向孤芳自赏、高傲不羁的闻屿竟然也会接下如此媚俗的活 儿,让我惊讶之余,也不免觉得主编的女儿米拉是个幸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