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奶妈家,我所看到的痛 九 风冷尘心 那一年的春天不同于每一年的春天。 那一年的春天冷过于每一年的春天。 式微妈妈的尼姑庵里,桃花儿在一夜间红了,杏花儿又一夜间开了,小学生们 都脱去棉衣棉裤穿上夹袄单衫,却忽地一场倒春寒,又飘起雪来。 当然,奶妈家也不例外。 雪融之后,开在枝头上的报春花全被冻死了。 好多人都还记得那个奇怪的春天,消雪的时候天上有风火轮一样旋转的日头, 还有虹。 福生就是在天上有虹的那一天回来的,说是立功了减刑了。 三年多的劳役,福生老了许多,都有白头发和白胡子了,只是身板还硬朗,腰 杆挺得笔直笔直的,像条硬汉子。给他的女人带来一件杏子黄的确良衫子,给他的 女儿带来一盒十二色的蜡笔,一进门就先关门,关上门就往奶妈的怀里钻,奶妈一 把推开了他,示意有女儿在跟前,那福生就说:“去,铃铃,到自留地里给爹摘几 朵南瓜花,拔几根葱,再掐几根蒜苗,爹饿了,让你妈给咱摊煎饼拌然面吃呀!” 铃铃姐姐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听到村子里有人喊:“狼把娃背走了,狼把娃背走了!” 再后来又听见有人在门外把门环儿敲得嗵嗵响,福生这才从奶妈的身上下来。 还是那只狼。 被狼叼走的是铃铃姐姐。 奶妈和福生一起往外跑。 人找到了,在商山的坡跟底下,只有一只胳膊,手里紧攥着一盒蜡笔。 本身就是瞎子,用不着画画也用不着蜡笔,死了就更用不着了。 奶妈又一次晕倒。 醒来时已不见了福生,福生满嘴的谎话,他根本不是立功减刑,又一次越狱潜 逃。 福生被抓走之前曾留下三句话:“云姑,我该死,是我害死了铃铃。” 福生的另一句话说得肝肠俱焚:“云姑,我回来看过你了,我也心甘了,死也 值了。” 福生的第三句话却说得简短而痛快:“云姑,下辈子我还找你!” 只是奶妈没有听见。 福生送给她的那件的确良衫子,奶妈再也没有机会去穿了。 奶妈怀孕了。 整个春天她都在呕吐,吐得面黄肌瘦;夏天是穿的确良的季节,奶妈却挺起了 大肚子;秋天到来的时候,奶妈早产了,跟前什么人都没有。 只有攥在手里的那件的确良的衣裳。 单衫杏子黄。 突然想起这是《西洲曲》里的句子。 轻轻地念叨着,竭力地回忆着其它的句子,渐渐地,她全想起来了:“忆梅下 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黄,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 劳飞,风吹乌桕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 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 不至,仰守望飞鸿。飞鸿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阑干头。阑干十 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也愁。南风知 我意,吹梦到西洲。” 活在心里的句子续续相生连跗接萼,竟然能吟诵而出;想在梦里的诗情摇曳无 穷趣味愈出,竟然能攒簇而成。 奶妈差点忘记了,自己也曾经有过超凡脱俗的梦呢。 唱起了南朝民歌,所梦所想该是另一种景致吧。 为何这一刻,尘埃落定。 她是突然间醒悟,这一生,她并没有与众不同。 孩子胎死腹中,她死在自己的痛苦里。 西洲在何处? 西洲在何处?? 西洲在何处??? 我知道,我其实是在寻找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答案。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我最想念的人。 这个世界上,福生是我最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