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莫问沧桑 五 生无所恋 也许是心有灵犀,也许只是一种直觉或者错觉,或者是预感,这天晚上墓园小 屋着火,阳子偏偏就在梦里瞅见了。 那是怎样的 一个梦呀! 梦里的火烧得无边无沿,整个墓园卷裹成一个大火球。伞郎就坐在火球的芯上, 火球在旋转,滚动,火芯里的伞郎也在旋转,滚动,从墓园一直滚旋到阳子的床前, 烧得床栏噼噼啪啪响,烧得床幔丝丝冒烟,烧得阳子在梦里也变做火焰,梦醒后就 失魂落魄地来到墓园。 站在伞郎面前时,才发现久别后的凄凉境遇,再见时的难以面对,都无从说起。 彼此都是有过极大的心理创痛的人,彼此都深知自己的爱与不爱。 假如伞郎爱她,他决不会把自己深藏在寂寞墓园,一十八载也不露面;假如她 还爱伞郎,她也决不会在十八年前离开商州,又在清凄的避世中,未雨绸缪。 假如想见面,也决不会拖延至十八年之后。 事到如今,也许他们真的是……生无所恋?! 生无所恋,终日活在过去的阴影里:桑眉跳井身亡;伞郎人变鬼样;商心离开 故乡;千里寻梦去商州,阳子把自己变做双刃剑,伤人伤己。 生无所恋,彼此都无法化解内心的自责和怨怼:十八年前端午之夜的欢情,情 欲是石榴花红时的一杯雄黄酒,一杯醉人,两杯销魂,三杯醉烂成泥,醒来时就只 有了无奈和追悔。 所以再见面时,才能冷落了心情,才能有这样的无惊无喜,死水微澜。 而在刚才,在那么惊喜异常的时刻,阳子心中那种石破天惊的震撼,其实只是 因为落雪的青石阶上那匆匆掠过的年轻容颜——他是伞郎的青春时代,他是阳子的 青春时代。 原来爱就是一首精致的唐诗宋词,是要让天下伊人心醉神往地去品评去欣赏去 谱了乐曲轻吟低唱的,爱出了错,就是唐诗错了韵脚,宋词乱了平仄,性情中人浸 淫久了,必知其中滋味。 原来爱只是年少时在绿窗前所看到的青布长衫的背影,而她心心念念地只是那 个在红纸伞的光辉里神情忧郁的卖伞的人,那个伞郎呀! 而所有的一切,到了最需要面对的时候,就成为脆弱的泡影,就成为一堆凌乱 的不堪——不堪爱的沉重,不堪爱的伤害,不堪爱的负累,不堪爱的过错。 阳子终于意识到,他为什么会在昨夜的梦里看见伞郎,那是伞郎化做年轻时的 一股轻风,来吹醒她梦里的迷失和沉醉;那是伞郎化做火焰来撕裂她避世的清凄, 让她一醒来就看见焚心似火,就看见激情燃烧的场面。而在这轰轰烈烈的焚烧之后, 隐藏着那样情真意切的一场雪,雪中站立着他们整个的青春时代。 还有那个年轻的身影。 是这样吗? 真的是这样吗? 伞郎已变做雪人。 这个雪人不说话。 他把魂儿丢了,丢在从前,丢在过去,丢在回忆里了。 伞郎呆呆地看着阳子,看得专注,看得凄迷,看得没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和大意。 阳子在他的视线里无力地崩溃,坍塌成细碎的灰尘,散落在雪地上。 伞郎看不见阳子,阳子也找不见自己。 阳子哭了:“绝情的人,难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不记得我?难道我在你心里不 留一点儿……一点儿……痕迹?” 伞郎的表情依然是冰雕雪刻。 那么严肃,那么平静,无悲,无喜,无忧,无……情。 他的眼睛好像一直盯在远方,又好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远方。 伞郎呀,伞郎! 他一定把生命中的一个人,一段情,一段时光,一段记忆,弄丢了,全弄丢了。 寒蝉凄切,心冷似铁。 阳子是那样明白无误地感知着来自伞郎的冷漠,失落,失意,失望。 原来伞郎什么都不记得了,原来伞郎早已把她给忘了。 “绝情的人,负心的人,没心没肝没情没意的人……”一种从未有过的痛恨在 阳子的心里弥升起:“我恨你!恨你!!恨你!!!” 阳子忽然觉得好空虚,好贫穷,好伤心:“你就这样让一切都不存在了,没有 了?你就这样带走了一切,什么都不肯留一点给我吗?” 伞郎动了。 雪人动了。 扑啦啦抖落一大片雪粉冰渣。 那些雪本来是遮住了他的头发眉毛胡子的,就连眼睫毛和满脸纵横交错的伤疤 里也凝落了细碎的雪籽,这样一抖动,雪人就还原成真正的伞郎了。 伤痕累累,冷若冰霜的伞郎呀! 阳子觉得自己的心也扑啦啦抖动了一下,化做雪地上的一丝无影无形无望的清 风,转眼间就魂飞魄散了,再也无法还其影,遁其形,既无所求,更无奢望。 “那么就让我为你唱一支歌吧!”阳子说:“你还记得那个石榴花红的端午节 的夜晚吗?你还记得我为你唱的那一支歌吗?” 再次想起,却发现只有这首歌是最好的祭奠,祭奠一段旧情,祭奠一段错爱, 祭奠缘起,祭奠重回。 就这样,让熟记于心的旋律汨汨地,从心河里泛起: 让我,做你的新娘吧让我,无论是谁的故事谁的伤悲都是你的,都是你的新娘 吧当最初的青梅枯萎当最后的竹马逝去当蓝田的玉化烟散去岁月沧桑成依稀年轮我 也是你红盖头里挥洒不去的那一滴清泪 终于看见,有一滴眼泪从伞郎的眼睛里渗出,渐渐地越聚越多,流成一条小溪, 滴滴嗒嗒跌落在脚底下的雪地上。 “噢,伞郎,我的伞郎呀!你一定想起了什么?你一定想起了从前,想起了我? 是这样吗?是这样吗?伞郎?告诉我,告诉我,伞郎呀,伞郎!” 不敢看这张泪流满面的脸,也许他是用眼泪来回答他,也许他是用眼泪来表示 什么也不想说,不用说。 情倦了,意尽了,心冷了,爱没了。 阳子看见伞郎慢慢蹲下身子,眼泪已经成河,在雪地上留下斑驳的印痕。 细看那滴滴嗒嗒隐约成型的印痕,竟是一个字:商! 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一个惊心动魄的商! 伞郎呀,你是不是想起了商州——有着红纸伞的商州?有着家园梦的商州?有 着石榴花红一夜沉醉的商州?有着千重爱万重恨的商州? 果真,伞郎又用手指在“商”字旁边写下一个同样惊心动魄的字:州! 商州!!商州!!商州!!!商州!!!!商州!!!!! “伞郎呀,这就是你的答案吗?一把火烧了墓园小屋,你难道只是为了商州? 你的心里只有商州吗?” 伞郎冷漠地注视着她,好像不认识,又好像已经回答了她。 “伞郎呀,你是不是要走了,要回商州去了。” 伞郎的视线从她的身上转移到脚底下,模糊不清的字迹,触目惊心的字迹。 商州!商州!!商州!!!商州!!!!商州!!!!! 一切都不用说了。 阳子看看伞郎,又看看伞郎的“商州”。 雪一直在下,一片一片降落。 雪落在伞郎的身上,让他不再是伞郎。 雪落在“商州”的字迹上,不再有模糊不清,不再有触目惊心。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呐,转眼间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阳子很失望,但也很轻松。 失望是因为决绝,告别往事的决绝;轻松是因为再生,再也没有希望的那一种 生,再也无梦的……生啊! “再见了,伞郎!在下一轮的生命里,如果还能看到一个喜欢穿紫衣裳的名叫 阳子的女人,那一定不是我,不是我!” 阳子回转身去,不忍多呆一刻。 长长的雪路,终于只能一个人走了。 崖畔下的雪阶上,还站着那个年轻人。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扫把,正在一下 一下清扫石阶上的雪。他的表情里满是宗教般的虔诚之色,挥舞扫把的动作很轻捷, 不紧不慢的,极有规律,就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傀儡,就像是亘古以来就在那里扫 雪似的,就像是一直要扫到世界末日的降临。 阳子知道,像他这样的人,一定也有着灿烂的辉煌的心事,虽然此刻他的眼中 缺乏激情和光辉,只是在机械地扫雪,仿佛生来就只为了扫雪,为了扫雪而活,为 了扫雪而死;仿佛除了扫雪生命中再也没有了其他重要的事情。 但他一定,一定是有梦的,有希望的。 真奇怪,看见他却像是看见了自己的前生和来世。 遗憾的是,无论是前生或者来世,她都没有了那个在三生石畔等她的人。 那么……年轻人……你又在等谁? 阳子走上前去,禁不住问道:“年轻人,你喜欢扫雪吗?” 古居停下手中的扫把:“不,我是在为父亲扫路,他要回家喽!” “父亲?!”阳子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噢,我知道你了,你就是商心啊, 你知道吗,我去商州时你才只有三岁,还没有大名呢,村里大小都喊你‘地主崽’, 是我给你起的新名字,是我叫你商心的。” 古居抬起头:“我也知道你。” 古居还想说:“后来我走了,我变成了古居。” 不知怎么,他没有说出口。 “你父亲喜欢雪。”阳子说:“这场雪就是老天爷专为他降下的,你看多白多 干净呀!” 古居木木地:“可是有很多亡灵踩过了,就在刚才,我看见整个墓园的亡灵都 赶来和父亲告别,我这是在清扫亡灵们的脚印呐!”他又反过来问阳子:“你见过 亡灵吗?你知道这墓园里有多少亡灵吗?” “我不知道。”阳子老老实实地回答。 听得出他的话里隐藏着深奥的玄机,人小鬼大,一点都不孩子气。 古灵精怪,像极了他的父亲。 只是阳子并不想跟他谈这些,她只想告诉他一个秘密。 紧盯着那双和伞郎一模一样的眼睛,多少委屈涌上心头,可惜现在不是抱怨的 时候。终于,她说了,一字一板,掷地有声:“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秋晓的母亲, 你爱秋晓的事我听望尘讲过,但那是万万不可以的,她和望尘是青梅竹马,你们是 亲兄妹。” 讲完这些她好轻松,眼瞅着伞郎的儿子陷入痛苦和绝望她好轻松。 原来复仇也是有快感的,原来复仇就这么容易。 眼看古居不再从容不迫地扫雪,眼看他的绝望超过他的父亲。 阳子有点心软。 但是古居并不想输给她,古居的这句话就是说给阳子听的:“我爱秋晓,我不 管她是谁的妹妹。从头错到底的是你们,我不承担错的责任!” 古居的最后一句话更让阳子目瞪口呆:“我先送父亲回商州,我还会回来的, 回来找秋晓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