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那天我什么也没看见。” “别说假话,说假话会害你爸的。他们很会搞批斗,谁要是顽抗就打断谁的右 腿;再要是顽抗,他们接着打断左腿。如果两条腿都打断了还要顽抗,那他们就把 他的手也打断,将来连碗都端不起来。你不希望天天喂你爸吃饭吧?” 我摇摇头。 “那就去把你看见的说出来。” 他关上窗,把我拉到门外。我挣了几下没挣脱,就搂住门前的一棵树。他用力 拉我,把衣袖跟肩膀的接口都拉开了,我也没从树上松手。“你这个孩子,还挺犟 的嘛。”他加大马力扯我,似乎要把我的右手臂单独卸下。我痛得泪水在眼眶里打 转,但是没有哭。这事是我惹起的,哪怕咬破牙齿我也得挺住。 这时,一个罗圈腿跟着我妈跑进来。那个罗圈腿是赵大爷,我再熟悉不过了。 他举起手里的烟斗,朝赵万年的脑门敲去。赵万年一闪:“爸,这是学校,你得讲 点规矩。” “哪有老子跟儿子讲规矩的?你赶快把广贤他爸给我放了。” “他还没坦白呢。” “你要他坦白什么?坦白跟你妹睡觉吗?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要是在旧社会, 他能娶几个老婆,说不定你得叫他妹夫。” “难怪会出这样的事情,原来是你的脑子在作怪。不看你是我爸,批斗会上也 少不了你。” “我连饿死都不怕,还怕你的批斗会?你到底什么时候放人?”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反正、总之你得给我放人,要不然我就把这棵树撞断了。” 那是一棵不小的树,我双手抱住它的时候,手臂已经没剩下多少了。赵大爷如 果要撞上去,断的肯定不是树。赵万年看见他爸的胡须一抖一抖的,脖子逐渐粗大, 不像是开玩笑,便紧张起来:“你们先回去吧,明天我一定放人。”赵大爷举起烟 斗:“明天我要是见不到人,你就是狗生下来的,我就不承认是你的老子。” 第二天早晨,当我打开仓库大门时,手里的脸盆被吓掉了。门口摆着一副担架, 上面睡着我爸。他眼睛关闭,胡须像乱草撑在下巴上,两只手沾满泥土,紧紧地捏 着,有三根指甲陷进肉里。一个人要不是被折磨到了边缘,他是不可能把拳头捏得 这么紧的。 我们把他抬进家,在他脸上没有找到伤痕,在他胸口和后背也没找到,他的腿 和手都还是完整的,那么他怎么会奄奄一息呢?赵大爷端着一碗药水走进来:“把 他的裤子扒了。我知道我的儿子会在什么地方下手。”于伯伯想去扒我爸的裤子, 他动了一下:“别。”我妈去扒他的裤子,他动得更厉害:“别、别。”赵大爷伸 手去扒,我爸“别”得更厉害。赵大爷说:“少爷,你别害羞,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你身上的每一个地方我都摸过,看过,比你自己还熟悉。”我爸像死鱼那样张了几 下嘴巴:“你们都出去,让广贤来给我上药。广贤呢?我的儿子呢?”我都把他卖 得这么惨了,他还点名要我脱裤子,可见他的胸怀有多宽广,而我的心胸又有多狭 窄。 多余的人一个接一个走出去,卧室里只剩下我和赵大爷。我抖着双手解开他的 裤带,发现裤裆粘着鸟仔,上面血迹斑斑。我每往下脱一点,他的眉头就皱一下。 为了减轻他的痛,我的手尽量轻,尽量慢。他一共皱了二十三下眉头,我才把他的 裤子脱清楚。赵大爷说了一声“作孽呀”,便往上面涂药水。这时候,我完全看清 楚了,我爸那地方肿了起来,有小碗那么大,发亮的表面照得见药碗和赵大爷摇晃 的手。我要不是亲眼所见,根本想象不到那地方会那么难看,它已经没有了原来的 形状,是圆的,像铅球那么圆,也不像铅球,因为它是软的,会随着赵大爷涂药水 的手不断地改变,但是它怎么改变也是大概的圆,就是没有长。我看得四肢冰凉, 全身发抖,不停地拍着自己的嘴巴,仿佛要把跟赵万年说过的话收回来。 “广贤,爸没几口气了,不一定能活下去了。爸对不起你们,给你们脸上摸锅 灰了。爸没什么留给你,就留一句话……将来,你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要做爸做 的这件事。十年我都咬牙挺了过来,想不到还是没挺住。广贤,你记住我的话了吗?” “记住了。” 赵大爷呜呜地哭起来:“少爷,你别担心,这药是你爷爷的秘方,是最好的跌 打损伤药,没几天你就会好的。我知道我的仔心狠,但没想到他会这么狠。” 我爸像是把该说的说了,闭紧了嘴巴。要是我的嘴巴有他的这么紧,也就不会 招惹这么多麻烦!我咬紧牙齿,心里暗暗较劲:将来,就是有人拿枪顶着我的屁股, 我也不去跟女人睡觉,宁死也不去。我爸的现象太让我明白了,跟一个不是妻子的 女人那会挨多少痛,弄不好连尿都拉不出来。一个人要是连尿都拉不出来,即使当 了司令又有什么用呢?这么自我研究了几天,以上的想法越来越坚固,就像钢筋水 泥。 这个事件之后,我妈的阑尾炎大面积发作,她像那些有突出贡献的人物躺在医 院病房。有一天,我喂她吃晚饭,其实她自己也能吃,我只是想表现一下。她吃了 几口:“广贤,这个世界乱七八糟的,妈烦透了,不想活了。”刚说出这么一小截, 她便捂住嘴巴,警惕地看着我:“妈说的这些,你不会搬给别人听吧。” “不会,大不了就跟我爸搬搬。他知道了,就会不让你不想活。” 她的脸一沉,忽然提高音量:“我怕的就是你这张破嘴,知道吗?有的事情一 说出去就办不成,哪怕是想死也死不成。”她掀开被单,从床上爬起来,马上要带 我去一个地方,一点也不像是身体里揣着阑尾炎的人。 我跟着她来到三合路六巷,钻进一扇阴暗潮湿的门。那时天已经全黑,屋子里 没开灯。我妈叫了一声:“九婆。”灯光就扎到了眼睛上。一张老妇人的脸慢慢出 现,慢慢清楚。 “吴小姐,你已经好久没来了。” “你帮我家广贤封封嘴巴,他这张嘴最近没少给家里带来灾难。” 我妈递过一张钞票,九婆接过去。屋子再次变黑,火柴点亮了一堆纸。我接过 九婆的三柱香,磕了三个头。九婆说:“闭上眼睛吧。”我闭上眼睛。她把那只比 树皮还老的手放到我的头顶,她的手滑过我的额头、眼睛、鼻子,最后沉重地落在 我的嘴巴上。凡是她手过之处,我都有一种被刀割的感觉。 “广贤,封了嘴之后,再也别乱说话了。” 我点点头。她用一张纸片贴住我的嘴巴。那是一张两指宽的小红纸片,是竖着 贴的,一半粘住我的上嘴唇,一半粘住我的下嘴唇。九婆吩咐至少要贴半个小时才 会有效。为了赶时间,我顶着那张红纸片跟我妈坐上了公交车。许多人扭头看我, 我的脸红得比纸片还红。回家途中,纸片掉下去两次,我两次捡起来,舔了一点口 水,重新贴到嘴巴上。我觉得那片纸就是一张奖状,专门奖给我勤奋的嘴巴。 赵山河回家的次数明显减少,但只要她一回来,就有可能跟我爸擦肩而过。这 种时候,我爸的嘴唇通常会抖动不止,像蝗虫振动的翅膀。他想说话又不敢说,脖 子扭来扭去,生怕后面有人。而赵山河却昂着头,故意把眼睛放到高处,屁股晃得 像秋千,大踏步地走过去,仿佛不认识我爸。 赵大爷怕他俩挺不住,给赵山河找了个身高一米八的火车司机,用建设新中国 的速度为她操办婚事。星期天,一辆插满彩旗的卡车停在仓库前面,几个穿制服的 铁路工人,包括那个姓董的大块头从卡车上跳下来,把赵山河和五个装子弹的木箱 放上去,就把车开走了。车上彩旗摇摇,车头的高音喇叭播放着:“无产阶级文化 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呀就呀是好……”除了我爸和赵万年不在,仓库里 的其余成员全都站在门口,看着卡车离开。车子拐上马路,连同歌声一起消失了, 我们还久久地站着,像是喇叭留下的声音。 后来我爸坦白,当时他就站在下一个路口,看着那辆彩车从眼皮底下飞过。赵 山河站在车厢的最前面,双手扶着拦杆,头发被风撕烂,像破布那样飘起来。她的 脸上没有伤心没有遗憾,竟然还有几分得意,根本没发现我爸在为她送行。我爸跟 着那辆车跑过百货大楼,跑过朝阳饭店,再也追不上了,就停下来哭。他说他整整 哭了一个下午。 我基本相信他的说法,因为那天他很晚才回家,眼圈红肿,眼白里全是血丝。 他坐在餐桌边发了一会呆,才端起我妈留下的那碗白米饭。他吃了一口,停下来, 久久地再吃一口,而每一口起码有一半的饭粒没喂对地方,掉到了餐桌上。他的眼 睛好像盯着那盘炒肥肉,但是筷条却屡屡伸到盘子的外边,夹了好几次都没把肉夹 住。他没有发现那碗米饭是经过我妈挤压过的,分量比平时要重。他也没在意餐桌 上多出来的这一盘炒肥肉,好像肉对他的舌头没有造成刺激,和每一餐的南瓜片差 不了多少。这顿饭他吃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而且只吃了小半碗,大部分时间他的动 作是停止的。我妈的精心准备被他忽略了,就像赵山河忽略他那样。 家里第一次这么沉默,就连那么大的仓库也沉默。我爸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 窗口发白才入睡。他再也没有鼾声,取而代之的是轻轻的磨牙。忽然,他一把抱紧 我,嘴里喊道:“山河。山河。”吓得我脖子都缩进了肩膀。他仿佛意识到了错误, 手一松,瘫在旁边。我妈大声地咳了几下,从另一张床上爬起来。昨晚失去的声音 回到了仓库,那是方伯妈拉尿的声音,赵大爷吐痰的声音。我们在这些熟悉的声音 里起床,洗脸,离去。只有我爸一个人还赖在床上。 如果只是这么一次,也许我妈会原谅他,包括我也会原谅他,但是我爸得寸进 尺,在后来的好几个晚上都抱着我喊“赵山河”。我的旧鸡皮疙瘩未消,新鸡皮疙 瘩又起,只好自己睡到用凳子拼出来的床上。即使这样了,我爸仍抱着枕头喊那个 女人的名字。我妈实在忍无可忍,忽地尖叫,抓起一个水杯砸到我爸的床头,竭尽 全力喊道:“你这个流氓,给我滚出去!” 我爸灰溜溜地下床,裹上一件衣服,真的滚了出去,他像铁圈那样一直往前滚, 滚过铁马路、三合路,停在铁道口。你知道,那时候的深夜,整个城市都会休息, 只有铁道上的那些火车不睡觉,它们来来往往,有时候是一列的灯光,有时候是一 堆堆的货物。我爸就坐在口子边,看那些火车。他为什么要去看火车呢?原来他偷 偷去过兵工厂,人家告诉他赵山河不来上班了,已经调到董司机的火车上去了,总 有一天她会跑遍全中国。 有一天,我们回到家,看见餐桌上压着一张字条。那是我爸的字:“我有事去 一趟北京,五天后回来。”我妈拿字条的手微微震颤:“你们知道他去北京干什么 吗?”曾芳说:“去看毛主席吧。” “他没那么大的面子,他是到火车上看赵山河去了,”我妈把字条撕碎,丢在 地上,用脚狠狠地踏,“你爸是个大流氓,我再也没法跟他过了。如果不是看在你 们兄妹的份上,我已经跟他离了一千次婚。也不想想赵山河是个什么东西,她哪一 点比你妈强?她会背语录吗?她会弹琴吗?会绣花吗?会书法吗?全都不会,只会 扭屁股。他们俩坐在一张板凳上,就是两个流氓!” 吃过晚饭,我妈开始收拾东西,她把她和曾芳的衣服整齐地叠进那口老式皮箱, 把那半瓶香水也放了进去。我说:“妈,我的衣服呢?” “不能全都走了,你得留下来给妈守住这个房子。” 每天下班回来,我妈都在收拾,有时会突然想起一本书,有时会突然记住一本 相册、一把梳子。她想起什么,就往皮箱里塞什么,后来皮箱实在装不下了,她就 加一个网兜。后来网兜也装不下了,她就开始把皮箱和网兜里的往外掏,不断地调 整行李结构,掏出来塞进去,塞进去掏出来,如此反复多天。 一个傍晚,我爸灰头土脸地回来了。我妈提起皮箱:“我们一共有两个孩子, 每人负责一个。”我爸说:“你要去哪里?” “我就是去跟那些动物做伴,也比跟你在一起强。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我就 什么时候回来跟你办手续。” 我爸蹲下去,双手抱头。我妈又提起网兜,带着曾芳走出去。我踢了一脚凳子, 骂了一声:“活该!” 我爸抬起头来:“谁活该了?” “你还不清楚呀?没想到你死不改悔。” 我爸呼地站起来:“这是爱情,你懂不懂?” “爱情是爱自己的老婆,爱别人的老婆就是耍流氓。” 我爸来回乱蹿:“你让我怎么解释?这么跟你说吧,假若你十年没沾一滴油, 突然有人做了一餐肉给你吃,你说你忘得了吗?放得下吗?” “那我妈专门给你炒了一盘肥肉,你为什么忘记了,放下了?” “你懂个屁,你妈差不多十年都没给我肉吃了,不信你去问她。她要是给我沾 一点油花花,我会这样吗?你还不是男人,你不知道这个。一个人要是没有了这个, 连活都不想活了。” “你受伤的时候是怎么跟我说的?你把自己说的话扔给狗了!” 我爸叹道:“总有一天,你会理解的。” “就是到了一百岁,我也理解不了。你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