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围着台子的人墙慢慢地往里收缩,越来越小,越来越紧,社员们抢着发言,这 个声音高起去,那个声音低下来……从社员们的发言得知,小池和于百家在草垛里 被抓了现场。那是稻草垛,是留给生产队的牛过冬吃的,但是小池他们竟然钻进去 干那种事。干那种事不要紧,关键是他们把草弄脏了,谁敢保证耕牛吃了这些草不 怀上孩子? 我的脑袋整个木了,像放进了速冻的冰箱。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听不到声音, 只看见社员们笑得前仰后翻,嘴巴张得像鲨鱼,牙齿利得像钉耙……我的身子颤抖, 牙齿打架,手心里为小池捏了一把汗。一个妇女拿起一束稻草,在小池的嘴巴上扫 来扫去。旁边的人一起喊:“吃,让这两个牲口吃。”小池把脸歪过去,有人把她 的脸扭过来,“吃!吃!吃!”的喊声越来越响亮。于百家一把抢过稻草,喂到自 己嘴里,像牛那样嚼了起来。社员们拍响巴掌,笑成一片,几乎把整个会场都要掀 翻。 小池的肩膀一抽一抽的,虽然竭力克制,但哭声还是泄漏了,哽咽,抽泣,伤 心得像个被拐卖的。于百家发出一声干呕,把稻草“哇”地吐掉。有人喊:“让他 吃了!让他吞下去!”荣光明从竹杆上拿走一盏马灯:“今晚就让他吃了,明晚还 看什么?就斗到这吧。”直到马灯分别被人拿走,社员们才慢慢散开,他们一边走 一边回头,脚步有点粘,像是恋恋不舍。 我尾随小池到了她住的泥屋。她的眼角还没擦干。我说:“对不起,知道是这 样,当初我就跟你来插队。我不会像百家这么莽撞,这么不负责任……”话没说完, 我听到叭的一声,小池的巴掌落在我脸上。我的身子一抖,手里的网兜掉下去,赵 敬东买的那三瓶罐头全部破碎。我摸着脸,以为她还没从批斗会现场回过神来,便 大声地:“小池,我是广贤。” “扇的就是你。你别来这里当救世主,我不需要你的同情!跟百家是我自愿的, 哪怕他们拿我去坐牢,拿我去枪毙,我也不后悔。你给我滚远点,不要管闲事。” “我只是来看看你,没想到……” “没想我这么惨是吧?对不起,这么狼狈的事都让你碰上了。你回去告诉城里 的同学吧,就说我池凤仙有多可怜,多流氓。感兴趣的话,你还可以去告诉我们的 老师,不过,我要告诉你,你就是把我和百家的事拿去广播了,我池凤仙也不害怕。 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害怕过?” “……” 她变得有点歇斯底里,我站在了一会,就捡起打碎的罐头,把红烧肉洗干净, 再用锅头烧热,放到床头的木箱上,然后轻轻地离开。 第二天下午,我坐上了回城的火车。在火车的哐啷声中,我的胸口一直急速跳 动。我伏在边台,写了一封信: 百家: 你好!小池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你们受到那么大的刺激,情绪激动是可以理 解的。但是,如果情绪激动过了头,没准就会崩溃,希望你和小池保重身体! 从城市到乡村都在抓作风问题,看了你们的批斗会,不要说接触女人,就是想 我也不敢想了。在我写信的这一刻,对面就坐着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要是过去, 怎么样我也会多看她几眼,甚至会帮她打开水,跟她聊天,还有可能产生那么一点 邪念,但是现在我不敢了。我在跟自己打赌,如果到她下车我也没正眼看她,就说 明我的意志已经坚强,足够抗拒各种不健康的念头。你在这方面也要坚强起来,别 花心,要小心,千万千万别再去钻草垛了。既然你有能力从我手上把小池夺走,那 你就得替我保护好她,关心她,多多为她着想。你万一憋不住,就用手自己解决吧, 这是我爸教我的,不妨一试。 让我们共勉。 祝革命的友谊万古长青! 曾广贤 你别笑话,那时写信都得来上这么一句,也不管你跟对方是不是真的存在友谊。 你不是笑这个?那你笑什么?哦,我明白了,你是笑“自己解决”是吧?这一 点也不好笑,反而很悲哀,你想想不是万不得已,谁会用手来解决?没办法呀,那 时候不像现在这么开放。 我跟赵敬东的关系够铁了吧,但是他从来不告诉我他有一个表姐,一个长得比 你漂亮的表姐。我这么说请你不要介意,他的表姐确实长得漂亮,究竟漂亮到什么 程度呢……对不起,我竟然找不到恰当的字来形容。这么多年来,我只管说他的表 姐漂亮,事到临头了却找不到具体的形容,原来漂亮也是空气,摸不到抓不着。不 过仔细想想,好像还有可以表达的东西,比如他表姐的额头上有一个美人尖,就是 头发在额头中间伸出来那么一个小尖尖,这个小尖尖长得恰到好处,和她的眼睛鼻 子一搭配,看上去不要说男人,就是像你这样的女人也会心动。她的眼睛不是特别 大,像电影里女特务的眼睛,弯弯的,眯眯的,什么时候看都像是在挑逗你、勾引 你,再加上长长的睫毛,别提有多撩人了。她的嘴巴小巧玲珑,是被称为“樱桃小 口”的那一种,就是不擦口红也是红的。那时候人们都喜欢女人长一张小嘴,不像 现在喜欢大嘴美人。我第一次见她,不,准确地说我第二次见她,是在赵敬东的葬 礼上。 还是先说赵敬东是怎么死的吧,要不然这事扯不清楚。我从天乐回来的那天晚 上,那只狗就不理我了。它站在赵敬东的裤子边,舔着赵敬东的脚背,连看都没看 我一眼,完全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我叫“小池”,它没抬头。我说:“哎,这狗 到底怎么了?”赵敬东咧嘴一笑:“你叫它闹闹试试。”我大喝一声:“闹闹。” 它抬起头,“汪汪”地叫了两下,又低头去舔赵敬东的脚。赵敬东踢了一下:“过 去。”它低头朝我跑来,但是只跑了几步,便扭头而去,钻进了赵敬东的屋子。 “敬东,你是不是天天给它吃肉呀?” “我想肉想得都流口水了,哪有钱给它买肉。” “那就奇怪了。没想到狗也会叛变。” “哎,你见到小池了吗?她还好吧?” “挺好的。” 我不想再谈小池,抓起一根木条,跑进赵敬东的屋子,对着那狗就是一鞭。它 跳出门槛,回头看我。我追出来,又抽了它一鞭。它在我的鞭子下仿佛有了记忆, 一闪一闪地跑进我的屋子。我把门关上,用石头堵住它平时进出的洞口,然后倒到 床上。我实在是太困,连洗漱的力气都没有了。 早上醒来,小池不在屋子里,堵住洞口的石头竟然扒开了。我敢打赌,如果小 池没有出去的雄心壮志,它是绝对扒不开那块石头的,要扒开那块石头,不说它, 就是我也得动用三根以上的指头。我跳下床,冲出门去。晨光落在赵敬东的窗户上, 这时我才发现,那扇几天前还歪歪斜斜、裂缝开口的窗户,已经换了新框和新玻璃, 里面贴了一层旧报纸。我凑到窗前,什么也看不见,赵敬东忽然神秘了。我拍拍门, 传来小池的叫声。它真还在里面。赵敬东打开门,揉着眼睛:“怎么这么早呀?” 小池在他的脚边蹿来蹿去。 我问:“闹闹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叫它闹闹它就不认我了?” “就是太闹了,你把它叫回去吧。” “除非把它拴起来。” “那也太残酷了,要不我帮你照看个把月?” “敬东,你有父母,还有兄妹,我可是连个伴都没有。” “嗨,它又不是女人,怎么说得这么悲惨,难道哥俩还要为一条狗翻脸?” “奇怪啦,它原来那么粘我,怎么就……” “我也被它搞糊涂了。” 我这个人从来都不勉强别人,哪怕是一条狗我也不勉强。开始我故意不当一回 事,就让闹闹住在赵敬东那边,他们的嬉闹不时传来:“闹闹,打个滚。”“汪汪。” “闹闹,再来一个。”“汪汪汪。”“闹闹,洗澡啦。”“汪汪汪……”这样听着, 我的心里先是堵,后来就感到空,空得就像死了亲人。我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 哼唱当时流行的红歌,凡是我能唱的都唱上一遍,甚至连那些只记得半截的也捡起 来唱。这些歌你连听都没听说过,那旋律好听得能让你的细胞活跃。唱完之后,活 跃之后,屋子显得比原来安静、宽大,显得比我的心里还空,我看什么都不顺眼, 总想发脾气,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踢翻一个盆,失手打烂一个杯子,手脚才静止 下来。 白天,我提着一篮子牛下水去喂老虎和狮子,一边走一边说:“闹闹,今天你 要是敢把头伸到笼子里去,我就奖励你一截肠子,哪怕是挨处分我也要奖励你。” 但是一回头,闹闹并没有像从前那样跟着,心里顿时乱乱的。这时,我不得不承认 我很在乎闹闹。我看四周没人,便偷了一截大肠,这是我第一次干这种偷鸡摸狗的 事,尽管周围没人,还是被老虎和狮子的目光吓得脸热心跳。 晚上,我往锅里倒了一些油,把偷来的大肠放到油里去煎,肠子慢慢焦黄,香 得我都想吃上几口。但是我咽了咽唾液,没舍得吃,而是舀起来,摆到门前。我用 铲子敲着饭盆,喊:“闹闹,加菜啦。”闹闹从赵敬东的门框蹿出,跑到我面前, 一头埋进盆子,几大口就把肠子吃光了。我以为它会感谢我,至少会对我摇摇尾巴, 可是很遗憾,它只瞥我一眼,就夹着尾巴跑了。我不相信收买不了它,第二天从老 虎的午餐里偷了一根骨头,用绳子系着,摆到洞口。闹闹来了,它用鼻子嗅着,我 把骨头往屋里轻轻一拉。它把头伸进来,一口咬住,我又往里一拉,骨头从它嘴里 脱出来。我以为它会追赶骨头,但是没有,它只趴在洞口看着,一半身体在屋里一 半在屋外。我把骨头丢过去,拉回来,勾引它,它静静地看了一会,竟然退了出去。 没吃的也就罢了,这么好的骨头摆在面前,它竟然连家都不进,你说它的心肠硬不 硬? 到了周末,我更闲得慌,手脚多余得不知道往哪里放。赵敬东的门上挂了锁头, 不知道去了哪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坐在门前,看虫子飞来飞去,远处的黄 叶一片两片地落,没有风它们也落?忽然,那只狗低头走了回来,趴在赵敬东的门 口。我看着它,它看着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想它一定是失去了记忆,要不然 它不会不理我。我叫它:“小池、小池……”我不停地叫着,希望某一刻它跳起来, 扑到我的身上。但是我叫了几百声“小池”,它也没动一动。它一定是没有记忆了, 要不就是喜欢好听的名字?我对着它叫“红花”、“幸福”,叫“工资”、“肥肉”, 叫“吃得饱”、“穿得暖”,叫“美女”、“司令”,叫“万岁”叫“彩霞”叫 “何园长”……凡是好听的我都叫了一遍。这次它有了动作,就是用舌头不停地舔 它的嘴巴,但是这个动作好像和我叫它什么名字没关系,也就是说我不这么叫它, 它也会那么舔。 难道它要我把它当亲人?难道我对它投入的感情还不够多?我的嘴唇颤抖着, 犹豫着,终于对着它叫了一声“妈----”。就是叫了“妈”它也没感动,我又叫它 “爷爷、奶奶”,叫得我的心里一阵阵刺痛,它也没跳起来,干脆连眼皮也耷拉下 去。这下我总算明白,好吃的和好听的都没法打动它。我走过去,拎起它的脖子, 一直拎进屋里,用绳子把它套住。它呜呜地叫着,不停地转圈,转了好久才安定下 来。我想这么固定几天,不信它不像从前那样亲我。 这一夜,我睡得很踏实,就像把私奔的老婆找回来那样踏实,心里莫名其妙地 暖和。说真的,当时已经没有人值得我生气了,只有这只狗还能影响我的情绪。你 是不是觉得特别可笑?现在我回想的时候偶尔也会笑出声。我不否认我夸大了狗的 作用,但那时我的周围几乎没有亲人,连小池的友谊也失去了,我最缺的就是暖和, 所以哪怕那只狗身上只有一丁点火星,我也会把它想象成燎原的大火,更多的时候 生怕自己连一丁点火星都没有。 我万万没想到,第二天早上,狗不见了,地上只留下一截被它咬断的绳子。我 像被谁打了一棒,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既然绳子都拴它不住,那还有什么能够拴 住?知道它这么无情,当初我就不应该收养。 那段时间我逢人便说狗,说它变心,说它忘恩负义。何园长听了,咧嘴一笑: “不就一只狗吗?干吗弄得像死了老娘似的。”何园长不但不同情,反而取笑,我 算是白说了,就觉得即使说也得找准对象,如果碰上这种没同情心的,还不如不说。 沉默几天,我在飞禽区遇到了陆小燕,觉得她应该是个善良的人,便把这只狗当初 如何奄奄一息,我如何救它的命,现在它如何背叛我说了一遍。陆小燕听罢,既不 惊讶也不感叹,只面无表情地问一句:“是吗?”根本就没听出我的悲伤。连陆小 燕都这样,我还有什么说下去的必要。我只有在给老虎和狮子喂食的时候,跟它们 说一说了。 有一天,我正埋头清扫铁笼子外面的树叶,看见何彩霞远远地走过来。我丢下 扫帚绕到铁笼子后面,本能地回避。她越走越近,似乎没发现我。眼看她就要从铁 笼子边走过去了,我忽然冒出来,叫了一声:“何阿姨。”她停住,快步走近我, 以毫不商量的架势往我的下身摸去。我急忙闪开:“想跟你讲件事。” 她眯起眼睛打量:“什么破事?”我说我的狗如何如何……说到一半,她哈哈 大笑,然后神经质地张望,把嘴凑到我耳边:“你怎么还蒙在鼓里?动物园的人都 知道了,你怎么还不知道?那个赵敬东,他……他跟狗搞男女关系,再过几天单位 就要拿他来批斗,有的人连发言稿都写好了。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定在那里。何彩霞又摸了我一把,跳跃而去,一边跳跃 一边哼唱:“麦苗儿青来菜花黄……”当时我真的吓懵了,不要说想不到,就是连 想都不敢想,一个是人一个是狗,怎么可以搞在一起?就像木头怎么接电表?泥巴 怎么煮米饭?他们本来就不是同类项。但我又不得不相信这是真实,要不,那只小 母狗不会无缘无故地抛弃我,赵敬东也不会换窗户,贴报纸,把自己的家遮得像晒 相的暗室。我定在那里,等鸡皮疙瘩从身上一消退,就看不起赵敬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