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何园长走了之后,我在嘴里塞了一支烟。这时天已经暗了,阁楼里的阴影开始 成团成团地集结。我划亮一根火柴,竟然没往烟头上点,直到手指被烧痛了才把火 柴头扔掉。接着,我又划了一根,还是没往烟头上点,而是看着它在手里燃烧。火 苗一闪一闪的,一会红一会绿,一会圆柱体,一会椭圆形……那几天,我养成了划 火柴的习惯,划了一盒又一盒,不是为了点烟,而是为了看火苗。后来,我干脆拿 火柴来赌博,在划之前先默念:“如果燃了就跟张闹结婚,如果划不燃就娶小燕。” 结果,大部分火柴都划燃了,你不得不佩服那时的火柴质量上乘,极少伪劣产品。 划了几盒,我觉得这不公平,就把前提改过来:“如果划燃就跟小燕结婚,如果划 不燃就跟张闹。”结果,百分之九十的火柴也划燃了。当楼板上的空火柴盒越堆越 高,当手指渐渐被熏黄,我才发现自己犯下了严重的错误,既然纸条已经抽对了张 闹,就不应该再拿火柴来赌博,哪怕是赌了也不应该乱修改前提,现在好啦,自己 把自己搞乱了。 到底是娶小燕或是张闹?这成了我的首要问题。为此,我去问过赵万年、赵大 爷、陈白秀、方海棠、于发热、荣光明、房子鱼以及我初中的班主任“没主义”等, 他们百分之百地认为娶小燕才是我的惟一出路。赵大爷甚至把我从头到脚摸了一遍, 然后说:“少爷,你的身上什么也不缺,就是缺良心!” 这么一致的态度,这么 高的百分比,这么深刻的讽刺,不得不让我重新考虑陆小燕。但是,上述同志都是 打屁不怕臭,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难免有隔靴搔痒的嫌疑,所以,这事我还想问 一问于百家和小池,他们应该是最知情的了。 一天晚上,我来到百家和小池的新居。他们的新居在百货公司的宿舍大院,直 套,里面一间做卧室,外面一间做客厅。收音机上面的墙壁上还贴着褪色的“喜” 字,右上角已经耷拉,“喜”字的旁边挂着一幅油画,画面是一池幽蓝的湖水。木 沙发上面的墙壁上贴了三张电影海报,全是当时最红的女演员,好像是陈冲、张瑜、 刘晓庆什么的。小池比原先又胖了一圈,百家还是那么结实。我向他们请教到底是 跟张还是跟陆? 小池惊讶地:“这还用问吗?当然是跟陆小燕啦。” 百家说:“我要是你就跟张闹。” 小池说:“为什么?” 百家说:“漂亮呗。” 小池说:“漂亮当不得饭吃,找老婆就得找个你生病了她比你还要着急的,这 样才能过一辈子。” 百家说:“那也不能娶个丑八怪。一个人一辈子有多少时间呆在家里、睡在床 上?谁不愿意抬头低头都看见个大美人?书上说了,只要天天看着漂亮的就能多活 好几岁。” “放屁。你没看见书上说男人讨了狐狸精会短命吗?广贤,漂亮的靠不住,万 一给你弄顶绿帽子,那你就死得快了。” 百家说:“宁偷仙桃一口,不守烂梨一筐。” 小池把指甲剪拍到桌上,盯住百家。 百家赶紧解释:“不是说你,我是给广贤出主意。” 小池说:“那你告诉我,谁是你的仙桃?” 百家低下头:“我可没有仙桃。” 小池说:“那你的烂梨不就是我吗?” 百家说:“我……我可没这样说。” 小池说:“牛翘尾巴是拉屎,狗一抬腿是撒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意思呀。” 百家说:“好了好了,不跟你争了。广贤,你娶陆小燕得了,反正说真话讨人 嫌、逗人恨。” 小池抓起一根木棍:“你不服气是吧?” “这不是广贤的事吗?跟我有什么关系呀?” “不是广贤这事,我还不知道你是一副花花肠子,难怪天天晚上你不坐沙发, 要搬张凳子坐我的对面,原来是看墙壁上的这些仙桃。我让你看,让你当寿星……” 小池一边骂一边用棍子戳墙壁上的演员,演员们的头发掉下来,脸掉下来,最后连 衣服也掉了下来。 离开百货公司大院,我基本上打定主意跟陆小燕了,但是我得找个理由拒绝张 闹,如果理由不充分,没准会闹出人命。我皱着眉头想了几个晚上,背着手走了几 条马路,都没找出一条最好的理由,于是,专程到杯山去找贾文平管教,管教就是 管教,他一下就抓住了事物的本质:“这很简单,你把球踢给张闹不就得了。” 我尽管踢过足球,却不知道怎么把球踢给张闹,便弯腰给贾管教点了一支烟。 他吸了几口:“你就问她为什么爱你?这一问,保证会问得她的嘴巴比乒乓球还大。” 是呀!张闹为什么会爱我?我的脑细胞顿时活跃起来,像我这样的身份,她会爱上 我哪一点呢?鼻子,或者嘴巴?既然在小燕门口我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面对张闹 的时候我就犯傻了,不想了?难道爱情真的会使人变成木头吗?张闹的条件比小燕 高出来一大截,她跟我不在同一个阶层,怎么会爱我呢? 我去得不是时候,早一天或者晚一天,早一小时或者晚一小时,也许就碰不上 张闹跳舞,就不会发生下面的事。那是十一月十九日的傍晚,我带着满肚子的话去 找张闹。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革命现代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旋律,我推门进 去,张闹穿着一套黑色的紧身衣,白色的软鞋,正在木地板上跳“吴琼花”。由于 空间的限制,她的动作幅度不是太大,但该跃起的地方照常跃起,该劈叉的地方照 样劈叉。我头一次这么近地看她跳,她的身段像……像什么呢?说它像绳子吧它又 没软下去,说它不像绳子吧它又软得没有骨头,脚尖随时可以踢过头顶,额头轻松 弯到地板。她的手臂开始松得像滑行的蛇,力气忽然一来就像变形金刚,一手勾在 胸前,一手后指,再加上脚下的马步,整一个昂首阔步的造型。她的胸口跟着她的 动作颤动,时上时下,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跳出来。当乐曲委婉的时候,她的脚尖轻 轻点着地板,碎步前行,小腿绷得紧紧的,大腿也绷紧了,臀部更不说,把紧身裤 撑薄了,撑松了,从布缝里露出隐约的肉白。天哪!她竟然没穿内裤。难道她在舞 台上跳的时候也没穿内裤吗?这时,我才发现她的臀部特别翘,仿佛谁故意把它往 后挪了几厘米。我都快三十岁了,第一次发现人的身体不像木材,木材是越直越好, 而身体则要挺,要翘,要成S 形,越S 形就越让人心跳,越让人喘不过气。没想到 除了祖国的大好河山,还有这么好看的身体,说真的,如果不是怕别人骂我作风不 正派,我就要把身体放在思想的前面了。 忽然,张闹一个大跳,停在我面前,紧接着一抬腿,右脚搁上了我的左肩。汗 香扑面而来,我再也没法忍受,把她放倒在地板上,吻她的嘴,剥她的衣……不瞒 你说,当时我一心想要她,想融化她,想把她变成我嘴里的糖,脑子里全是她的身 体,什么心灵美,什么“为什么要爱我”统统被扔出了窗口。我抓住她紧身衣的领 口往两边扯,衣服的潜力真大,就像橡皮做的,竟然可以扯到她的两边膀子,这样, 撑大的领口从两边的膀子往下脱,她的上身像白玉米那样被我剥了出来,胸前的两 坨往上一弹,就像是对被束缚的抗议。我盯住那两座又嫩又白的小山,一头埋下去, 双手还在往下剥她的衣服,很讨厌,她穿的是上下连着的紧身衣,我剥起来速度不 是太快,看看就要剥到她的臀部了,我忽然听到一声“救命”,像是当年张闹的呼 叫,也像是小燕的声音。顿时,我害怕了,翻天躺在地板上。张闹扑上来,吻我, 蹭我,我竟然像一截干木头纹丝不动。 “好好的,你怎么突然断电了?” “我想结婚。” 她解开我衬衣的第一颗钮扣:“明天我们就去领结婚证。” 我捏住衬衣的领口:“不行,我们必须先结婚。” 她把剥下去的衣服拉上来:“真是的,做不完的事今后你就别做。” 你以为我不想做吗?想死了!但是我有过十年惨痛的教训,一次挨触电,十年 怕灯绳,再也不敢冒这个险了,眼巴巴地看着她披上外衣。假若我把她睡了,天也 不会塌下来,地球照样转动,可惜,当时我还没有完全了解社会,以为只要做那个 事就得结婚,不知道社会已经开放了、进步了,允许一部分事情先做起来,然后再 补办手续,就像现在有了紧急避孕药,男女可以先行房事再决定要不要孩子。避孕 药在七十二小时之内管用,给夫妻们腾出了后悔的时间,这哪是避孕药呀,简直就 是后悔药!科学家们为什么不发明一种让时间倒回去的药呢?要是有,花多少钱我 都买一颗来吃,重新回到那个傍晚,从搂着张闹的那一刻开始,再来一遍,不害怕 不犹豫,认认真真地跟她睡一回。 第二天上午,我到环球照相馆照了张一寸黑白免冠照。由于时间急,我给照相 馆加钱,师傅马上钻进暗室。我坐在照相馆门口看了一会马路,翻了一会旧报纸, 不时扭头看着暗室门口那块布帘,后来实在着急,便把凳子搬到暗室的门口,隔着 布帘问:“怎么还没晒好?”师傅说:“晒就得晒一卷,你再耐心等等吧。”那个 收费的女人看我坐立不安,递来一本相片的样板。我翻开相册,第一页就是张闹。 我指着照片:“待会我就跟她结婚。”那个收费的张大嘴巴:“小伙子,你真会开 玩笑。” 我赶到东方路瓷砖店,把刚刚晒好的照片递给张闹。张闹看了一眼手表:“糟 了,人家快下班了。” “那结婚证怎么办?” “下午再领呗。” 我抬起她的手腕子,看了看:“一个小时后才下班,骑摩托车去还来得及。” “你看看你的头发,你的衣服,还有这双拖鞋,你就这样去跟我领结婚证?也 不怕别人笑话。” “那个发证的不是你同学吗?你跟她说明一下,我就不用去了。” 她想了想:“也行,不就戳个公章吗。我去领证,你到宿舍等我。” 我用张闹给的钥匙打开她的房门,坐在椅子上耐心地等结婚证,仿佛领证不是 为了过一辈子,而是为了合情合理地睡上一觉,就像驾驶员必须先取得驾驶资格。 等待中,我开始打量她的房间。我说过,我这个人不能思考,一思考准出事。首先 我觉得那个床太一般了,不说床架,至少它的床单、枕头、被子和蚊帐都应该是新 的。蚊帐最好是透明的那一种,上面可以贴几个小“喜”字,如果帐钩子是金黄色, 那么垂挂在钩子上的流苏就应该是红的,被子和枕巾应该是大红,床单最好是粉红。 如果天花板上再挂一些彩带,地板和床单再撒上一些彩纸,那就完美了。想象中, 我仿佛看到了这样的景色,但是一眨眼又灰飞烟灭。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开衣柜,拉开抽屉,把屋子全部搞乱,才从一堆旧书里 翻出几张白纸和一支毛笔。我拿毛笔在纸上写字,毛笔干了写不出。我转身又去翻 抽屉,终于从里面掏出一瓶墨水,摇了摇,空的。我扭开梳妆台上的口红,用口红 在四张白纸上写下“喜”字,分别把“喜”贴到后窗、前窗和门板上,当我站上椅 子往墙壁贴最后一张“喜”的时候,忽然听到张闹的呵斥:“曾广贤,你发癫呀!” 我的身子一哆嗦,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张闹撕下全部的“喜”,摔到地板上,气乎乎地看着我。我说:“这么做是想 添点喜气。” “哪是什么喜气,分明是出我的丑,好像我张闹结婚连红纸都买不起。” 本来我以为会讨得她的几句夸奖,没想到她从这个角度看问题,我赶紧把地板 上的纸捡起来,揉成一团,去擦墙壁上的浆糊。 “要不是你着急,我也会让这屋子焕然一新。” “不着急,不着急,我们都等了十年,哪还在乎这几天。能不能让这房子贴上 了大红‘喜’字,我们再……” “好呀,那你就再等十天,等我把这屋子弄成了新房,你再过来做夫妻。” 她把结婚证摔到梳妆台上。我拿起来,翻开一看,结婚证上盖着鲜红的公章, 我和张闹的照片排在一起。看着看着,我的双手就像引擎那样颤抖起来,万万没想 到我也有今天。 为了把结婚弄得像结婚的样子,我推迟了跟张闹上床,这一推就是无限期地延 长。后来,一有空我就问自己:结婚证都领了,干吗还要推迟?不错,有了证我们 就合法了,我就不是强奸了,但是我得寸进尺,这山望见那山高,偏偏要来点形式, 来点情调,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无聊。形式有屁用,就像保健品的盒子,除了多 掏你腰包里的钱,帮不上身体半点忙,如果硬要打着灯笼找它的好处,那就是满足 了消费者的虚荣心。当时,我就是典型的虚荣心扩张,想用结婚来洗刷脸上的污垢, 再给自己平一次反,假若不借结婚弄出点动静,没准周围的人还会第二次抓我的现 场。 每天起床,我第一件事就是看结婚证,有时一看就是一个多小时,不光看,我 还用毛巾擦它,不让它沾半点烟灰。那几天我把看结婚证当成了吃早餐,看够了, 就把它揣进怀里,按了按衣兜,再走出阁楼。我来到火车站票务中心,找到了赵山 河,掏出结婚证递给她。她倒抽一口冷气:“这事可不能让你爸知道,否则他会气 死。” “所以我才来找你,想跟你借点钱。我一个大男人,不缺胳膊不缺腿,那好意 思光花张闹的……” 她从抽屉掏出一本存折:“这是我的私房钱,千万别让老董知道。” “等我挣到钱,就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