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我想我得用点计谋,就专程到市文化馆去拜访小池。我早就想找她了,但是又 害怕嘴多带来麻烦,就一直把冲动按住。现在张闹这么耍赖,于百家如此猖狂,逼 得我不得不去找著名画家。 去的那天,小池在画室里跟荣光明聊天。还记得吧,荣光明是我们的班长,跟 小池、于百家一起插过队,现在考上了本市一所大学的外语系,是全社会追捧的对 象,虽然他的鼻梁长得矮,嘴巴长得歪,却有一个连的姑娘排着队让他挑。画室的 四面挂着小池的作品,有几幅很眼熟,好像在报纸上见过。他们跟我点完头,就继 续谈论凡高、毕加索,还有什么莫奈,尽说一些我不认识的。我听得小便一阵阵急, 就打断他们的话:“小池,出事了。”她扭过头来:“什么事?”我看着荣光明。 她说:“难道连荣光明也要回避吗?”我点点头。荣光明走出去,说了一声“古得 拜”,那口音和火车司机老董的也差不了多少。 小池的目光忽然变成了钉子,仿佛要把我当成她的画钉到墙上。我说:“张闹 和于百家……”还没等我说完,她就吼了起来:“不可能,你别乱讲。” “我都撞上了,什么时候我跟你说过假话?” 她一抬脚,踢翻地上的颜料,在颜料上走来走去,弄得到处都是彩色的脚印。 “像我们这种一起挨过批斗的都经不起考验,那还有谁的爱情经得起考验?这个社 会怎么变得这么自由了?要是像当年我们插队那样严格,就不相信他们敢偷!”她 仰头长叹,把一幅画从墙上扯下来。 “他们经常到宾馆开房,你说,要不要去抓他们的现场?” “我看惯了青山绿水,不想看那些脏东西。” “那这两顶绿帽子我们就收下了?到底于百家是谁的丈夫,张闹是谁的老婆… …” “滚!别来烦我。我不想听。”她双手捂住耳朵。 本来我已经打好腹稿,准备把于百家跳窗的事详细跟她说一遍,还想向她请教 怎样把姓张的和姓于的搞垮搞臭?但是,看看她的脸比锅底还黑,全身已经轻轻震 颤,我再也不忍心火上浇油,轻步退了出来。一出市文化馆大院,我就像刚放下铁 杠的举重运动员那样轻松,甚至有一点幸灾乐祸,就连屁股下的单车也比平时轻了, 快了。我解开钮扣,让冷风灌进脖子,让外套往后飞,破罐破摔的念头越来越严重, 既然我都跟小池告密了,哪还在乎对不对得起谁,哪还管得了牛打死马或者马打死 牛?说实话,当时,我就想躺在阁楼里竖起耳朵,像听歌曲那样听于百家的消息, 像已经对着话筒说了几句大话,就等全体与会人员鼓掌。 一天深夜,瓷砖店的小夏跑到阁楼来,要我马上赶到归江宾馆,说张闹在那里 等我谈事。我以为张闹终于想通了,愿意跟我离婚了,就拿上离婚报告、印泥和钢 笔,骑车赶到归江宾馆。一进大堂,我就傻了,但是不到两秒钟,我就像喝了二锅 头那样兴奋,背着手、挺起腰杆在人群中走来走去,还故意咳嗽,摆出一副突然阔 气的神态。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告诉你,于百家和张闹被公安局抓了现场,他们和 那些非法同居的,卖淫嫖娼的站在一起,共计二十来人,有的蹲有的站,有的用手 抱住脑袋,那里面竟然还有戴眼镜的,抽名牌香烟的。 张闹一看见我,就对旁边的公安说:“我丈夫来了,可以让他把我领走了。” 大个子公安瞥我一眼:“你是她丈夫吗?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单位?”我看着吊灯, 假装没听见。公安说:“叫你呢,看天花板的。” “我不是她丈夫,她认错人了。” 张闹朝我扑过来,被公安拦了回去。她咆哮:“曾广贤,小心我撕烂你的嘴巴。” 我掏出离婚报告,递到她面前:“除非你在这上面签字,按手印,要不然我不会把 你领走。”她伸手一抓,我把报告缩回来。她都撕过多少回报告了,这点经验我还 没有呀?早提防啦。 “滚,老娘不要你领了,大不了办几天学习班。” 你听听,她对我够忠贞了吧?她连黄泥巴都掉进了裤裆,连尊严都没有了,还 不愿意跟我离婚,这不是忠贞又是什么?难道是脸皮厚吗?我挺胸走了几圈,目光 就跟于百家的对上了,我们看谁的目光更凶狠,更有力,更持久。他的眼睛里布满 血丝,投过来的目光就像箭那么直,里面包括了“你等着瞧”、“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样一些内容。对视了十几分钟,我的目光软了下来,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到了门外,我看见小池站在一根柱子边抽烟。从她烟头的亮度,可见断定她抽 得很猛。我说:“他们活该!”小池说:“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才给公安局打的 电话。我已经观察他们半个月了。”我对她竖起一根大拇指:“还是你有办法。” 她把烟头砸在地上,端着一台照相机走进去,对着于百家和张闹叭叭地拍了起来。 闪光灯一亮,那二十几个人全都抬起手,遮挡自己的脸,只有于百家一动不动,像 石头那样让小池随便拍。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麻烦才刚刚开始。 于百家在跟小池吵了三天三夜之后,终于明白那天晚上是小池打的电话。一气 之下,他跑到文工团,找来一大沓革命现代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旧海报,贴 在客厅、卧室和厨房里,把原来墙壁上的电影明星全部覆盖。那张旧海报上张闹穿 着一套特制的军服,说特制也就是裤子特制,是一条贴身的短裤,张闹双腿凌空劈 开,大腿上的肌肉绷得紧紧,好像再不落地短裤就要撑破似的。小池哪受得了这样 的刺激,跟单位请了假,专门在家撕海报,弄得满地都是纸屑。 小池白天撕,于百家晚上贴。旧海报的数量有限,于百家就贴张闹扩印的近照, 有的露胸,有的踢腿,照片上白的地方比黑的地方多,穿的地方比露的地方少,除 了床头、墙壁,还贴上了天花板,只要小池一躺下,就会看见好几个张闹在天花板 上摆姿式。照片上刷了很多浆糊,贴得比原来的扎实,撕起来得动用指甲。一天, 小池爬上楼梯,去撕天花板上的照片,倒头栽了下来,幸好落到床上,要不然医院 里又会多出一个脑震荡病号。 小池撕得指甲里全是水泥,有几根指甲还翻了过来,就再也不撕了。她提上简 单的行李,搬到市文化馆的画室里去住。于百家追到画室,说:“我们都睡不到一 张床上了,为什么不离婚?”小池说:“哪有这么好的事,我还得让公安抓你们几 次。”于百家拿起一瓶墨汁,往墙壁上洒去,几幅画出现了黑条和墨点。小池发出 一声尖叫,把头撞到墙上。“随便你撞,只要不离婚,我就让你撞出脑浆来。”于 百家又抓起一瓶墨水,洒到另外的几幅画上。小池扑向于百家,抓起他的手,像咬 包子馒头那样咬了起来,于百家摔手跳出门去。很快,马路上出现了这样一幅景象 :于百家在前面跑,小池在后面追。那时候,不出三天,铁马东路上总要来一次这 样的追逐,于百家一边跑一边回头,小池的手里不是举着刮刀,就是木棒或者石块, 路过的人们都会听见小池的尖叫和咆哮:“于百家,你这个嫖客,你不得好死!” 看见小池一只鞋在脚上,一只鞋在手里追杀于百家,我不是没产生过同情和内 疚,好几次我都跑了上去,想把于百家拦住,让小池狠狠地抽他几鞋底板,但是, 临出手了,眼看就要把于百家拦截了,我却来了个急刹车,让于百家擦着我的指尖 跑过去。有时,我也跑到小池的画室前,举起手来想敲门,但是,一次次我都把手 放下,生怕自己被套进去,我被套进去的例子还少吗?报纸上每天都在说“不干涉 别国内政”,所以我也不想干涉别人的婚姻。 一天傍晚,小池写了一份遗书,说她的死跟于百家有关,就爬上了归江宾馆的 楼顶,想从十二层跳下去。楼下站满了仰脖子的行人,几个交通警在维持秩序。楼 梯口,小池的爸妈、于百家和两个公安挤在一起,不敢往前走一半步,因为小池已 经说清楚了:“只要你们往前走一半步,我就跳下去。”于百家把我叫来的时候, 他们已经相持了一个多小时。于百家拍拍我的肩膀:“解铃还需系铃人,你多跟她 说几句好话,只要稳住她,你招招手,我们就冲上去。”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我 哪挑得起这么重的任务,万一小池不听我的,一头栽下去,那我不就遗臭万年了吗。 我转身走下楼梯。小池的妈忽然跪下,双眼模糊地望着我:“广贤,现在只能死马 当作活马骑了,你就试一试吧。”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跪在面前,我就是铁打的心 肠,就是发誓再也不管闲事,也不得不心头一热。 一出楼梯口那扇窄门,我的脚就飘了起来,连路都不会走了。当时是暮春,天 气可以说是热也可以说是冷,楼外的树尖已经冒芽。小池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衣,手 里抱着一幅画,站在栏杆的外面,就差一脚踩空了。从楼门到她那里,看上去只有 二十来米,但我感觉比实际距离要长。我叫了一声小池。她回过头,说你别过来。 我说我是曾广贤。她说曾广贤也别过来。我站住,想退回去,但是,楼门里的小池 妈和于百家不停地摆手,希望我守住这来之不易的两米阵地。我只好站住,身上就 像天气时冷时热。 “小池,我知道你画的是什么。” 其实,这话一出口我就立即后悔,因为,那幅画的正面贴着小池的身体,我根 本不知道画的是什么,只是想找个话题分散她的注意力。没想到,这句话在她身上 起了反应,她低头看了看画,抱得更紧。我说:“如果我猜对了,你就不要跳下去 ;如果我猜不对,跳或者不跳随你的便。”说完,我的额头上已经挂满了汗水,还 不知道下一句在哪里。小池把身子侧了过来,仿佛同意跟我赌一赌。那几秒钟,我 的脑子就像高速计算机,先是闪过山,后是闪过水,再闪过木楼、锄头、汽车、洋 房、钞票、电视、草原、大海、农民、工人、知识分子、老虎、猩猩、鸽群……该 闪的闪了,不该闪的也闪了,我这辈子头一次发现脑袋闪得那么快,仿佛一秒钟就 可以闪出全世界、全人类。最后,我的脑子停在湖面,我说:“你画的是一面湖水。” 小池的身体更多地侧了过来。我好像看到了希望,便大起胆子瞎说:“你画的 是天乐县象牙山上的五色湖,你跟我说过一定要爬上去。当时我还以为你吹牛,没 想到你终于爬上去了……”小池发出一声尖叫,把手里的画砸过来,玻璃碎了,天 哪!那幅画真是一面湖水,水面涂着好几种颜色。我竟然猜对了!一刹那,我终于 相信了命运。为什么有人会中大奖?为什么有人升官发财,有人倒霉?原来守株也 可以待兔,一口饭也能把人噎死。 “都怪你!说好了跟我去天乐县插队,你却当了逃兵。”小池伏在栏杆上呜呜 地哭了起来。我向前走了几步。她大声呵斥:“别过来!”我站住:“对不起,都 是我不好,当初要是跟你一起插队,就不会留下这些后遗症。” “谁叫你骂我流氓?我把裙子都脱给你了,你还骂我流氓。” “我骂错了。” “本来我不想听他们的那些臭事,你偏要告诉我。你干吗要告诉我?你憋在肚 子里生仔不行吗?干吗要告诉我?都怪你,呜呜呜……” “要怪就怪这张嘴巴。”我左右开弓,叭叭地扇着嘴巴,弄得整个楼顶都是响 声。小池抬起头来:“你干吗要救我?” “因为我爱你。”说完,我就知道错了,立即又扇了一巴掌狠的。 “那你愿跟我结婚吗?” “愿意。”又说错了,我扇了一巴掌更狠的。 小池脱下睡衣一扔,那团白色飘下楼顶。她赤身裸体地跨过栏杆:“如果你爱 我,就把衣服脱了,我要报复,我要那个姓于的看着我们来一次。”我脸部的肌肉 抽搐着,就像牙齿痛那样抽搐。我往后退了几步。小池说:“你过不过来?你不过 来我就跳下去了。” “过来,我马上就过来。” “那就把衣服、裤子全部脱了。” 我把手放到领口上,慢慢地解上衣的扣子,解了又扣上,扣上又解。我为什么 要跑到这里来出丑?为什么要跨出这道窄门?我都已经下了楼梯干吗还要返回来? 我为什么要多嘴多舌把于百家偷情的事告诉她?知道她会跳楼,我宁愿便秘也不跟 她说半个字。说真的,我很不愿意解衣服上的扣子,但是她的眼睛死盯着我的手指, 眼珠子轮都不轮一下,弄得我的手指都发热了,不好意思了,便糊里糊涂地解开了 全部的钮扣。我把上衣脱了下来,扔到楼板上。 “把裤子也脱了。” 我开始解裤带,故意解得很慢,就像电影里的慢动作,把正常的速度放慢十倍 甚至一百倍。不瞒你说,除了我妈,我从来没在别人面前露出过自己的下身,况且 我的短裤上还有一个破洞,要是把那个洞露出来,不知道有多丢人,还不如一头从 楼上栽下去算了。我捏住裤带,回头看了一眼。门口挤了一大堆人,他们不停地做 着脱裤子的动作。我说:“小池,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这里实在太冷了,也不文 明。” “那他们就文明了吗?是他们先不文明,我们才不文明的。你再罗嗦,我真的 就跳了。”她返过身,把右腿搭在栏杆上。 “别,小池,我马上脱。” 我脱下长裤,穿着那条有破洞的短裤往前走。小池说:“不!连短裤也脱了。” 当时,我恨不得自己变成空气,从他们的眼前蒸发,恨不得让时间倒回去一个小时, 在阁楼里先死掉。小池的右腿又往外伸了一截,再不脱恐怕就来不及了,我一闭眼 脱下裤衩,用短跑冠军那样的速度几大步跑过去,抱住她。从这一刻起,我就像那 个掩耳盗铃的人,像那个摸黑打开张闹窗户的人,像那个在杯山厕所里往气窗上爬 的人,再也没敢睁开眼睛,装着没看见自己一丝不挂。等小池哭了几声,我腾出一 只手往后招了招,一阵脚步声拥来。小池用力挣扎,在我的手臂里滑来滑去,我越 抱越紧,把十根手指紧紧扣住。小池扇我的耳光,咬我的手臂,我也没敢松开一个 指节,就像铁线一点也不让。直到小池妈的哭声高昂起来,直到有人说了一声“谢 谢”,直到有一件衣服披到我的身上,我才把眼睛睁开。楼上只剩下我和小池她爸。 我三下两下穿上裤子。小池爸说:“当初你干吗不做我的女婿?你要是我的女婿, 我会把我们家的存折全部送给你。” 我伏在栏杆上朝楼下看了一眼,在小池刚才站着的下面,不到两米远的地方伸 出一个大大的露台。我吐了一泡口水,口水落在露台上,像一个句号那么完整。从 楼顶到露台都没有张闹的后窗高,小池就是跳下去,最多也不过伤点皮毛,也就是 说,即使我不脱裤子,她也不会有生命危险。他妈的,我真不应该当着那么多人脱 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