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买楼也花不完。” 当时还没有现在这么发达,不要说买车、买别墅,就连装个电话都不敢想,所 以我和赵山河绞尽脑汁也没把那两百万元花完。说出来你别笑话,我们把坐飞机去 北京、西藏旅游的钱算上了,把请赵大爷和赵大娘做保姆的钱也算上了,还算上了 陆小燕的精神补偿费,帮我爸专门请一个相声演员的工资,这些统统加起来也大大 小于那两百万元。赵山河咬咬牙,说拿十万元给我养情妇。我不接受,两人便推来 推去,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忽然,我一拍脑袋:“赵阿姨,卖仓库的钱不能全 分了,应该给我妹妹留一份。” “可怜的曾芳,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 “她肯定还活着,说不定哪天突然就回来了。” “就是给她留一份,这钱也花不完。你想要花完这笔钱呀,得赶紧帮你爸弄出 一群孙子,让他们跟你一起花,子子孙孙总会把这钱花完的。” 她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赵阿姨,还有张闹的钱没算呢,那可是一笔大数 目。” “干吗要分给她?” “婚姻法上说凡是财产夫妻各占一半……” 赵山河发出一声惊叫:“广贤,你上大当了!难怪她要嫁给你,原来是早有预 谋,但愿我们家那个老董不要来凑这个热闹。” 我的天!直到现在我才找到张闹爱我的答案,原来她是想分我的仓库。我当即 就呆住,像影碟机被按了暂停,脑袋里一片雪白。赵山河拍拍我的脸:“你中风了 吗?”她把我拍痛了,我才回过神来,一拳砸在床铺上,光线里全是灰尘。 我赶紧从张闹的屋子里搬出来,连香烟头都不留下,生怕搬慢了会得传染病。 走出她房间的一刹那,我也曾产生过幻想:也许张闹的心没那么黑,是我们把她想 黑了,她怎么会提前知道仓库要物归原主呢?但是,我已经被骗得伤痕累累,被骗 得都不敢相信任何人了,所以关上门之后,我就提着包袱往楼下跑,袜子、打火机、 手套等小件物品不停地从包袱里掉下来,散落在走廊上。 第二天,我从阁楼的窗口看到梁主任坐在一号格子里,她终于出差回来了。我 走进她的办公室。她认真地看了我几眼:“你就是曾广贤呀?”我点点头。 “知道叫我什么吗?” “梁主任。” “错了,你应该叫我姨妈。” 我摸摸头,天上怎么忽然掉下了一个姨妈? “张闹没告诉你吗?我是她的二姨妈呀。” 我“哦”了一声,张开的嘴巴半天都没合上,尽管我已经有了一点思想准备, 但嘴巴还是开得像鸡蛋那么大,可见我对张闹的阴谋估计不足,都吃过多少亏了, 我还以为她的心不会那么黑,更没料到捏着仓库钥匙的竟然是她的二姨妈。她的二 姨妈说:“别的省早几年就清理完文革遗留问题了,我们这里慢了半拍,不过没关 系,该是你的还是你的。我跟闹闹说了,到时你们的钱用不完,可别忘记我这个姨 妈……”姨妈滔滔不绝地说了半个小时,又是让我看文件,又是交待怎么办手续, 最后把两张表格塞到我手里,要我填写。 赵山河被我请到阁楼商量填表的事,我们一致同意填曾长风的名字,这样仓库 就是我爸的,只要他还没到写遗嘱的时刻,那张闹连仓库的一片瓦都分不到。关键 是这么重要的消息,怎么样才能不让我爸犯心脏病?赵山河皱了一会眉头,不停地 站起又坐下,忽然一拍胸口:“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保证你爸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 不仅不犯心脏病,还会高兴得唱俄罗斯民歌。” 赵山河频繁地跟我爸约会,想趁他高兴的时候把这个消息说出来。开始他们在 三厂的宿舍约会,但是老董来拍过一次门之后,他们就把约会地点改到了我的阁楼。 赵山河害怕老董突然袭击,每次约会都搬一张凳子放到楼梯口,叫我坐在上面为他 们站岗。我睁大眼睛看着铁马东路,哪怕是发现一个头发长得像老董的,都会警觉 地站起来,踢踢腿,弯弯腰,作好打架的准备。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干什么,楼 板都动起来了,赵山河都像当年方伯妈那样哼吟了,他们还把我当傻瓜,每次从阁 楼里出来,衣服扣得整整齐齐,就连风纪扣都扣得紧紧的。他们的头发更能说明问 题,进去的时候是蓬松的,但出来时却梳得顺顺当当,甚至油光闪闪。这不能不让 我怀疑,他们自己带了梳子,还带了头油,要不然赵山河的手里干吗总提着一个鼓 胀的包? 那种场合,我的眼睛从来不碰他们的眼睛,生怕他们脸红,所以目光总是落在 赵山河的那只手提包上。我盯着那只包进去,又盯着那只包出来,一次,那只包在 即将晃下楼梯的时刻忽然停住,被赵山河蚕宝宝一样的手指拉开,从里面掏出几张 钞票递过来,像拿糖果哄小孩子那样哄我。我一巴掌打掉钞票,她面红耳赤地跑下 去。她以为我心甘情愿地守门口,是为了给她腾出跟我爸说仓库的时间,是图她的 几个小费,但是她一千个一万个错了!她就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到,我这是在赔偿当 年对他们的伤害。从告密他们到为他们守门口,这不能不说是我的一个小小进步, 是全社会的一个大进步。 半年过去,我为赵山河和我爸一共守了九次门口,也就是说赵山河有跟我爸说 仓库的九次机会,这还不包括他们私下的见面,但是她就像一个视钱财如粪土的人, 死活不跟我爸提仓库的事,只顾自己哼吟、快活,仿佛要把过去的损失连本带利夺 回来。等到他们第十次从阁楼里走出来的时候,我把赵山河留在楼梯口,让我爸一 个人走下去。看看我爸的背影上了铁马东路,我问赵山河:“你干吗还不告诉他?” “你想害死他呀?难道你没长眼睛吗?每一次我们见面,他的脸都红彤彤的, 不要以为这是神采奕奕,身体健康,绝对不是的,这是心脏病或者脑溢血的迹象。 多少次我的话都到嘴边边了,但是又不得不像吃药那样吃下去。你没听说过吗,有 时候好消息也会把人吓死。” “那这仓库不要回来了?” “哎……这事我都前前后后想过了,还是给你爸留一条命吧,”她掏出那份表, 递给我,“就用你的名字把仓库办回来,千万别让你爸知道。” “那张闹就捡大便宜罗。” “你们不是已经结婚两年了吗?只要两年不同居,就可以办离婚手续。” 我一拍脑门:“对呀,我怎么把时间给忘了呢?” 我在岭南大学五号宿舍楼等了两个晚上,才见到著名教授兼律师张度。他听我 倒完苦水,嘭嘭地拍着胸脯:“好多打官司的专家一听说我出马,立即就请求庭外 调解,我就不相信那个张闹不读书不看报,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也拍了拍胸 脯,不过没拍得他那么响:“只要你能让她尽快离婚,收多少费用都不成问题。” 他的目光稳准狠地落在我脏破的球鞋上,就像子弹一下找到了靶子。我当然明白他 的意思,把两只脚往后收了收。 “荣光明跟你说过我的收费标准吗?”他举起一只巴掌,“没这个数,恐怕我 腾不出时间。” “不就五千吗?这事只要能办成,我给你一万块。” 他的眼皮往上一跳,脸上出现了遇到骗子的表情。我赶紧把我们家那栋几百万 元的仓库抖出来,告诉他钱对于我只是一个数字。他眨巴着眼睛:“原来你是资本 家,我差点以貌取人了。不过,按规矩,你还是先交两千块定金吧。”我的屁股在 他家的木沙发上磨来磨去,身子一会偏左,一会偏右,好像这么磨几下就能解决定 金的问题。他不愧是著名律师,一下就看出了我的心理活动:“要不,我们订个合 同,定金先不收你的,但价钱会比原来的高。” “我有那么大的仓库,哪还在乎价钱,这样吧,如果你让我拿到离婚证,我给 你两万元。” 他小口小口地喝茶,一共喝了十六口,才从提包里掏出一份合同,在空格的地 方填上数字和日期,递给我。我在后面补了一条:“必须拿到离婚证,乙方才付款。” 他笑了笑,从茶几上拿起一张报纸:“看看吧,这是我最近打的一个官司,受害人 都死了十年,我还帮他打赢了。”我接过报纸学习了一遍,马上在合同上签了名字, 然后把其中的一份揣进衣兜,用手紧紧地按住,就是在回家的路上,我的一只手也 始终按住,生怕它像那份平反文件还没到家就弄丢了。 我把合同压在木箱的底层,又在木箱上加了一把锁,就是这样了,心里也还不 踏实,就把门锁换成了特大号的。每天从服装厂下班回来,我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木 箱,把手伸到衣服的底层,探探那合同还在不在。有时我会把合同拿出来,高声地 朗读,就像读高尔基的《海燕》那样充满激情。 十天之后的晚上,张度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地来到阁楼,把他手上那份合同还 给我:“这官司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我差点就给张闹呛死了。” “难道她比法律还厉害?” “你实话告诉我,这两年到底跟张闹睡没睡在一起?” “我要是跟她睡在一起,就让车撞死。” “那她的手里干吗有你的卷毛?那条碎花裙子上为什么有你的精斑?她有了这 两样证据,我就是再著名也打不赢这个官司。” 我举起手,本想拍一下脑袋,但是我还没有拍就放下了,都拍了不知多少遍, 不仅没把自己拍聪明,反而越拍越笨,干吗还要拍呢?我当初只想糟蹋张闹的房间, 让她烦我,尽快抛弃我,就吐了不少痰,睡了她的床,用她的碎花裙子搓下身,万 万没料到这会留下后遗症。我扇了自己一巴掌,转身出了阁楼。张度说:“我又不 是来收费的,你躲我干什么?” 骑车赶到张闹的宿舍,我用原来留下的钥匙打开门,冲进去,拉开柜门、抽屉, 把她的那些名牌服装全部摔到地板上,翻找那条碎花裙子。我腾空了她的所有的衣 柜,也没找到那条碎花裙子,倒是发现了一沓厚厚的钞票。我拿起钞票看了一眼, 顺手丢到梳妆台上,然后打量四壁,揣测她会把证据藏在哪里?也许在席子底下? 我走过去把席子掀开,一张纸条飘出来,捡起一看,我立即又傻了。纸条上写着: “我知道你会想办法销毁证据,但是你来晚了,我已经把它们锁到最安全的地方了。” 我的手气得抖了起来,抖了十几秒钟,我大骂一声跳到床上,扯下她的蚊帐,用脏 破的球鞋在上面踩来踩去,白蚊帐顿时变成了跑道,上面印满了脚印。我踩得额头 冒出了细汗,床架都摇晃了才跳下来,骂骂咧咧地离开。 我把车直接骑到三厂我爸的宿舍,虽然已经是凌晨了,但还是忍不住拍响他的 门板。好久,他才拉开门,探出头来,什么也不说,只是望着我。我推门挤进去。 赵山河正在床上忙着扣衣服,一看见我,就赶紧解释:“我怕你爸晚上犯病,过来 陪陪他。”原来他们已经住在一起了,怎么不怕老董抓现场了?难道赵山河已经离 了吗?我背对床站着,等赵山河完全彻底地穿好衣服才转过身来。 “赵阿姨,我们不能再等了,张闹跟我玩计谋,看来这仓库还得让爸去办。” 赵山河冲我眨眨眼睛,调头看着我爸:“你没事吧,长风。”我爸坐在椅子上 :“我没事你就不习惯吗?”赵山河呶呶嘴:“广贤,我们到外面去说。”我定定 地看着我爸,一大堆话早跑到了嘴巴的边边。赵山河拉了拉我的胳膊。我说:“爸 ……”赵山河又用力地拉了一下我的胳膊。我说:“赵阿姨,不会出事的,你看我 爸的脸色那么好,即使说出来他也不会犯病的。”赵山河拽着我往门边走。我爸说 :“山河,你让广贤把话说完,别神神秘秘的,弄得像是搞地下工作。”我挣脱赵 山河:“爸说了,让我把话说完。” “长风,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不值得你听。”赵山河掐了我一下,更用力地 把我往门口拽。我爸说:“别闹了,你们要是再不说,我就真犯病啦。”赵山河松 开手。我说:“爸,其实这是一个好消息,如果你愿意听,就别吭声;如果你不想 听,或者是身体不舒服就抬一抬手。”我爸点点头。我咳了一声,把政府归还仓库 的事说了一遍,说的过程中,我爸不仅没抬一抬手,反而听得嘴角都挂了起来。 “山河,他们总算还了我们一个公道。” 我爸一拍大腿站起来,背着手走来走去。我掏出那份表格递给他,他看了看, 当即找来钢笔,趴在桌子上填写:“山河,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明天我们就去办手续。” 我和赵山河对视了一眼,都满意地点了点头。 后来,赵山河告诉我,整个晚上我爸都在折腾她,弄得她都没力气了,腻了, 烦了,一辈子都不想男人了。她说:“你爸都五十多数啦,竟然比十八岁的小伙还 有力气,好像从来没碰过女人似的。” 第二天大早,我爸没洗脸,没刷牙,就催着赵山河起床,来到铁马东路37号。 仓库的门还挂着锁头,马路上的那些树刚刚清晰,密集的枝叶间还藏着成团的黑。 没有汽车驶过的空档,可以听到扫帚磨擦马路的声音。我爸站在门口,指着一棵树 :“山河,你看它都长粗了,当年我们在那上面挂过狗,你还记不记得?”赵山河 摇摇头。 “你怎么就不记得了?那是我们家的两只花狗,因为交配,你哥还想拿它们来 开批斗会。” “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当时你把我们家的席子弄得全是狗毛。” “我们吵了一架,你要我赔席子,还扯破了我的衣袖。” 赵山河嘎嘎地笑了起来:“那天晚上,我起来解手,发现你坐在门口发呆,也 不知道你哪来的胆子,竟然敢抱我,还想跟我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