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都是那两只狗惹的,惹得我觉也睡不着,在门口坐了一个通宵。” “你记不记得?我当即就给了你一巴掌。” 赵山河轻轻拍我爸的脸,我爸的脸一歪,身子靠在门板上慢慢地坐下去,就像 一位出色的演员在复习当年的情景。但是他这一坐下去,就再也没爬起来,赵山河 以为他是演戏,伸手挠了挠他的胳肢窝:“别装了,快起来吧,裤子都弄脏了。” 我爸好像没听见,直着的上半身往旁边一倒,整个睡到了地上。这时,赵山河才发 现问题严重,咚咚地跑上阁楼:“广贤,不好了,你爸终于犯病了。” 我卸下阁楼的门板,把我爸放上去,跟赵山河一前一后抬着赶到市第一人民医 院。医生们立即进行抢救,在我爸的身上插了不少的管子。等病房安静下来,赵山 河说:“广贤,你知道错了吧,我叫你别跟他说仓库,你偏不听,现在知道麻烦了 吧。” “昨晚说的时候,他怎么没有一点犯病的迹象?” “医生说这病不一定当场发作,有的人可以推迟一到两天。” “那今后我再也不跟他说仓库了。” “借钱都有可能收不回来,何况是说话,你这张嘴巴真会惹事。” 我拍了一下嘴巴:“赵阿姨,从今天起,如果我再乱说话,你就拿订书机把我 的嘴巴订上。”赵山河叹了一声:“但愿你爸没什么大问题。” 一天下午,老董来到病房,当时我们并不知道他是经过详细的调查、周密的考 虑之后才来的。他默默地坐到床边,眼珠子转困了,就垂下眼皮:“山河,我也拖 了你这么多年,再拖下去就不人道了,你真的愿意嫁给床上的那个人吗?”赵山河 的性子本来就刚烈,哪受得了老董的挑衅,大声地说:“我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你真的爱他?” “废话。不爱他难道还爱你吗?” “那我马上成全你们。” 老董掏出已经签了字的离婚报告,递给赵山河,他们当天就去民政局办了离婚。 晚上,赵山河把离婚证书压在我爸的枕头下:“长风,我们等这张纸等了十几年, 时间虽然长了一点,但总算把它拿到了,要是姓董的早这么爽快,广贤的弟弟也该 有一米多高了。我要是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当初就不应该嫁给他,现在好了,跟他 生活了差不多二十年,把自己最漂亮的时期全部给了他,到头来还得弄这么个本本 更正自己的错误,老天真会作弄人呀!长风,你听到我说话了吗?要是听到了你就 点点头,等你一出院我们就去领结婚证……” 赵山河不停地把眼泪从手上抹到被子上,把我的鼻子说得酸酸的,但是我爸连 嘴角都没翘一翘,仍然处在深度昏迷之中。过了十天,负责抢救我爸的医生把我们 叫到会诊室,用缓慢而沉重的口气说,我爸也许再也不会醒来了。医生只能给我爸 留下一口气,却不能留下动作、语言和思维能力。我爸成了植物人!这个结论绝对 不亚于冬天打雷夏天飘雪,而我和赵山河却保持了高度的冷静,没有哭,没有笑, 没有多余的肢体语言,只是木然地回到病房,盯着我爸发呆。忽然,赵山河一转身, 抓起陪床上的枕头,朝我砸来。她不停地砸着,砸得枕头里的棉花满屋飞舞。 “都怪你,当初你要是不跟你妈告密,我哪会那么快嫁出去,哪会嫁给一个火 车司机,哪会挨那么多拳打脚踢,哪会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孩子。我千叮咛万嘱咐, 叫你别跟你爸说仓库,可你就是不听,硬要跟他说,你少说两句死得人吗?你把他 说成了一个废人,你高兴了吧?现在你干吗不说了?你说呀!我好不容易盼到今天, 以为能过几年我想要的生活,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我的命怎么这苦呀……” 赵山河打累了,扑在床上呜呜地哭。我递过一张毛巾,她一把打掉。我抹了抹 沾在脸上的棉絮,蹲下去捡散落的棉花,捡满了一手掌,我就把它们塞进枕头的破 洞。地板上的棉花越来越少,枕头越来越胀。 等赵山河一离开医院,我就掩上病房的门,摇晃我爸的脑袋:“爸,你醒醒, 你快醒醒!你说过睡懒觉的人没钱花,你干吗睡了这么久还不起床?爸,单位通知 开大会了,你快醒醒呀!以前只要一说开大会,就是外面结冰坨子你也会从被窝里 跳起来,现在你干吗不跳起来了?爸,单位开会啦,你快醒醒呀!”我爸的脑袋在 我手里偏过来偏过去,除了鼻孔的气息,别的都像塑料做的。我掐了掐他的耳朵, 他没有反应,我用嘴巴咬他的胳膊,上面都咬起了牙齿印,他也没喊痛。 “爸,知道仓库会把你吓成这样,当时我就不应该跟你多嘴。我很后悔没听赵 阿姨的,假若当时我听她的,跟她到门外去,也许我就不会跟你说仓库了,那你就 没机会激动成这副模样了。爸,你别这样,你要是真的醒不过来,那我就成罪人啦, 我可负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我一边说一边扬手扇自己的耳光,扇得一声比一声清脆。有一次,我扇得忘记 了时间,赵山河推门进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别扇了!再这么扇,你也会躺到床 上去,和你爸一个模样。”我挣脱她,偏要扇,既然她都看见了,我就扇给她看, 让她知道我有多后悔。她看着我,忽然把手扬起来,在她的脸上扇了一下:“你以 为光你懂得扇巴掌吗?我也想扇自己。开始我还弄不明白老董为什么会突发慈悲, 后来才知道他在跟我离婚之前,专门到医院打听过你爸的病情,他是懂得你爸再也 不能起床了才愿意跟我离的,否则,他不会放过我。要是知道他的心这么好,我就 拖死他,让他离不成,结不成,让他一辈子都没后代。” 在我爸住院期间,庞厂长叫我到微型收音机装配车间顶我爸的职,就让我坐在 我爸原来的位置上,把收音机的半成品从流水线拿下来,装上一个小喇叭之后,又 把它放回流水线。坐上我爸坐过的板凳,我觉得屁股底下好像长了刺,怎么坐怎么 不舒服。我跟旁边的人换了一张凳子,坐下去的感觉还像是坐在针尖上。为什么会 有这种感觉呢?因为我一直觉得我是故意把我爸吓瘫痪的,如果没把他吓成瘫子, 那我就不可能顶他的职,不可能成为三厂的正式职工,我们家也不会分到两室一厅 的新房。这种感觉越来越合理,后来干脆变成了真实。 我们家分到的那套房子在12栋2 单元101 室,尽管一层容易潮湿,但对躺着一 个病人的家庭来说再合适不过了。拿到房门钥匙之后,我切了一盘猪头肉、一盘烧 鸭,买了两瓶二锅头,把在仓库旁守建筑工地的老杨请进阁楼,跟他一边聊一边喝。 喝着喝着,他脸红脖子粗了,舌头打卷了,就答应送给我几十条半截钢筋。我把钢 筋扛进新房,用借来的电焊枪在卧室里焊接起来,房间里钢花飞溅。用了半个月的 业余时间,我焊接了一张特别的床,床的一半铺上木板,另一半却焊上了纵横交错 的小钢筋,像鱼网那样。一听你就知道,这是为我爸准备的,铺木板的那一半让他 睡觉,像鱼网的这一半让他躺在上面洗澡,一张床半边铺棉胎半边铺凉席,既可以 干也可以湿,水陆两用。我还在床的四角焊了四根柱子,再把四根柱子用钢筋连起 来,床的上面就有了一个长方形的顶。我在顶的中间焊一个吊钩,这个吊钩既可以 挂药瓶,也可以挂电风扇,必要时还可以挂花篮。在床头的柱子上,我焊了一个小 小的钩,这个钩不挂别的,专挂小收音机,如果我和赵山河上班了,就让小收音机 跟我爸说话。在床的下面,我焊了两个小圈圈,一个圈圈用来放尿盆,另一个圈圈 到了冬天用来放火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床,但是我把它发明出来了,可惜后来 没去申请专利。当时我不知道这也是发明创造,只是想让我爸睡得舒服一些。我爸 睡舒服了,也许会原谅我的多嘴多舌,原谅我抢他的工作。 在我做床架的时候,赵山河要我陪她去一趟银行。一路上,她捏着存折的手都 没有松开。到了银行门口,她没有马上进去,而是来回踱步,好像取钱是打篮球, 在正式上场之前必须先热热身子。徘徊了十几分钟,她说:“广贤,我们分到这么 新的房子,没有理由把旧家具、旧用品搬进去吧?”还没等我回答,她又说了起来 :“床要新的,衣柜、电饭煲要新的,沙发和餐桌也要新的,那棉被和枕头也应该 是新的吧?”我本来想告诉她餐桌和床架还凑合着能用,但是她根本没给我插话的 机会,自己接过自己的话头:“怎么说我也要把这套房子收拾得像模像样,让我们 个个住得舒服。再说,我们不是有钱了吗?哎,广贤,我怎么把仓库给忘记了?我 们都有两百多万元的资产了,怎么还把自己当穷人?”这时,她捏着的手才慢慢摊 开,那本小数额的存折已经变成了一团纸疙瘩,她把存折压在大腿上,用手一下又 一下地抹,直到把存折抹平,才走进银行。 我们搬来了大件小件,新房慢慢像个家了,等挂上窗帘,铺上床铺,煤米油盐 都备齐之后,赵山河请赵大爷掐准一个日子,我们就把我爸从医院里接了回来。我 爸的卧室里安了两张床,赵山河睡一张,我爸睡一张。我这间摆了一张宽大的双人 床,放了两个枕头,床上的用品全是大红,就像新婚的床铺。第一次睡这么上档次 的床,我的脑子像车轮那样飞转,怎么也停不下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真不好意思,当时我竟然想起了张闹,我过上了好日子,第一个想起的竟然是 伤害自己的人,是不是太没出息了?但是没办法,一看见红的被心,红的枕巾,一 闻到新布的气味,我的脑子里全都是她。我整夜整夜地闭着眼睛想,张闹有那么坏 吗?难道小池或者小燕跟我离婚就不分仓库了吗?这个世界上除了傻瓜,哪个人不 想钱?张闹也是人,她要买名牌的服装,买真皮的鞋,买知名的化妆品,想钱也是 可以理解的,既然我有两百多万元的仓库搁在那里,干吗还要像穷人那样跟她算到 一分一厘?说实话,那么多钱我根本花不完,再说钱多也不一定是好事,我爸突然 瘫倒就是最充分的证据。对于我来说,钱不是当务之急,当务之急是找一个人来暖 被窝,不让这张双人床显得那么宽大、空旷。几年前我接受不了别人冲着钱来爱我, 但是现在都八十年代了,连三厂的老光棍王志奇都懂得买冰棍、口红讨好女人了, 这个世界上哪还有不带钱字的爱情?如果一半边仓库能换得张闹真心实意地跟我过 一辈子,那金钱就算是做了一回助人为乐。 半夜,我听到赵山河起来给我爸倒尿的声音,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把上面的想 法跟她重复了一遍。她指着我的脑门骂:“都三十好几了,你还像幼儿园的孩子那 么天真。我给你铺那么暖和的床,是想让你快点离婚,把小燕娶回来,给我和你爸 弄个胖孙子抱抱,没想到你竟然还在想那个女妖精,你丢不丢人呀?你!” 要不是赵山河提醒,我差不多把小燕从脑子里抹去了。人就这么犯贱,帮过你 的人不一定都记得住,但伤害过你的,你会牢牢地记一辈子。十二号那天,我把三 个月的工资全部从存折上领出来,买了一双张闹那样的皮鞋,一件张闹那样的高领 毛衣,外加一大网兜苹果,骑上单车去看小燕。我敢这么大手大脚地数钱,全仗着 有铁马东路那间仓库。当初小燕说给我一个月的时间闹离婚,现在都两年过去了, 她会不会骂我不守信用?会不会像小池那样闹自杀?一路上,我都在想怎么安慰她, 怕她哭鼻子,我就在一家新开的小卖部停下来,买了两张手帕揣进衣兜。有了这两 张手帕,我的底气足了,单车踩得比刚才快了。 远远地,我听到蹩脚的琴声从小燕敞开的房门传出来,走到门口一看,胡开会 正对着小燕挺起的腹部拉手风琴。他们看了看我,也没停下,而是把那一曲《我的 中国心》演奏完毕,才跟我打招呼。胡开会放下琴,朝我点点头。小燕说:“开会 刚刚学会拉这玩意,为了给孩子胎教,现在我们连英语也得学上几句。”我压根儿 没想到,小燕已经跟胡开会结了婚,而且还怀上了孩子。我把礼物递给小燕,她当 场穿上,在原地转圈,让我和胡开会帮她看看够不够漂亮。当我们都点头夸好的时 候,她对我说了一声:“谢谢。” “你们真不够朋友,结婚也不通知我来吃喜糖。” “哪来得及呀,发现小燕怀上了,我们才赶紧领结婚证,连喜酒都不好意思请。” 胡开会嘴里假装哟嗬依嗬哟,但心里面却美得啷格里格啷,他当即到厨房炒了 一盘鸡蛋,一碟花生,拿出两瓶二锅头摆在桌上。两个男人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 说何彩霞、赵敬东和何园长,甚至说到了国际国内形势,但坐在一旁的小燕没让我 们连续说上三句,就会插话:“张闹呢,也该怀上了吧?”说这话时,她的脸上像 贴了奖状那么神采奕奕,身板像挂了金牌那么挺。我说:“怀上啦,张闹都喜欢吃 酸萝卜了。医生说我长得这么帅,她长得那么漂亮,生出来的孩子肯定可以当演员。” 小燕说:“是吗?如果怀上了,一定要胎教,这样小孩将来才会考上大学,弄不好 还会读研究生。” 我嘴巴哼哼地答应,心里却酸溜溜的。我从杯山出来的那天晚上,要是不反对 小燕解我的裤带,要是当初我不选择张闹,那小燕怀上的这个孩子就该叫我爸爸, 拉手风琴的人就不会姓胡。我悔一次喝一杯,喝一杯悔一次,渐渐地头晕了,身子 热了,胸口嘭嘭地跳了,最后我给他们的幸福生活来了一个归纳:“小燕,开会, 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赶上了一个好时代?提前十年,你们敢先怀孕后领结婚证,没准 谁就会被判强奸罪。当年要是有今天这么开放,我曾广贤哪会坐十年牢,哪会一朝 挨蛇咬十年怕井绳,哪会出了监狱还不敢动自己的女朋友……” 我听到他们说“喝醉了,喝醉了”,就再也不清醒了。我是怎么摇摇晃晃地出 门,怎么骑上单车,一概都不记得了。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躺在张闹 房间的地板上,手里还捏着门钥匙,吓得马上坐了起来。地板是干净的,所有的用 具也都摆得整齐,梳妆台上放着一瓶鲜花,茶杯没有盖上,里面装着半杯水,墙壁 上的日历翻到十三号,一切迹象表明,张闹刚刚离去,但是,几个月前我踩踏过的 床铺和蚊帐还是原来的样子。我把蚊帐挂起来,蚊帐上的脚印好像是在向谁示威, 看上去相当嚣张。我用力拍打,那些脚印没拍掉,倒是拍起了一团团灰尘。我只好 把蚊帐拆下来,拿到楼下的水池边去清洗,然后把它晾在门前的走廊上。在即将离 开之前,我叠好了床上的被子,在花瓶下压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希望能和 你谈一谈。”当时我想中国和日本都能坐到一张谈判桌上,为什么我和张闹就不能? 想不到小池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门口,她敲了敲门,我赶紧走出去,把门关上。 她说:“你知道于百家和张闹在什么地方吗?”我摇摇头。她说:“我知道他们在 哪里。”也不问我同不同意,她拉上我就走。我怕她精神不正常,认真地看了几眼, 她的头发梳得顺畅,皮夹克的拉链锁到了脖子,下身的牛仔裤干净、整齐,看是去 确实像个画家。 我们打的来到归江饭店,在上电梯的时候,她告诉我:“于百家和张闹天天都 在这里约会,死不改悔,今天我们来一次四方会谈,搞清楚到底谁跟谁过一辈子?” 这也正是我当时的想法,就气冲冲地跟她来到703 号门前。她咚咚地拍门,里面传 来女人的尖叫和忙乱的声音。她又拍了几下,门终于裂开一道缝,缝里伸出一只巴 掌,狠狠地摔在她脸上。她的身子一晃,险些跌倒。我冲上去,大声质问:“你干 吗打人?”那个中年男人抓住我的胸口,照着我的右脸来了一拳,用广东口音说: “你侵犯了我的隐私,你知不知道?这个疯女人昨天来了一次,今天还来,把我的 女朋友都快吓成她了,你知不知道?” 小池缩着脖子站在走廊上发抖。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她的脑子还没有正常,我 对着门里说了一声“对不起”,拉着小池朝楼梯口走去。她说:“奇怪了,他们怎 么不在这里?原来他们是在这里的,今天怎么换地方了?”我终于想起来了,张闹 和于百家被公安抓获的那一次就是这个房间,两年都过去了,小池还以为他们在里 面。这事刚才我为什么没想起呢?我要是提前几分钟想起这个房间,就不会让她敲 门,我们就不会白挨一巴掌加一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