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春天的一个周末,仓库门前开来了三辆加长的大卡车,梁主任他们把办公桌、 文件柜、书籍从仓库搬到卡车上。报刊、文件和信笺飘落一地,不时有墨水瓶和玻 璃杯掉下,破碎。有人清理抽屉,把没价值的纸张抛起来,有人在拆电话线,有人 在摘板壁上的奖状,有人把文件拢在角落点了一把火,仓库里顿时冒起一股纸烟。 那些废弃的纸张慢慢地从仓库延伸到门口,延伸到卡车的后轮,像是铺出来的地毯。 办公用具搬完了,人们陆续爬上车去。梁主任和那个秃顶的男人摘下门口的招牌, 丢到卡车上。卡车同时启动,黑色的尾气掀起了片片白纸。梁主任把一串钥匙重重 地拍到我手上:“仓库就算正式还给你了。”我说:“谢谢。” 三辆卡车排成纵队拐上铁马东路,一两片纸从车上飘下,在马路上起伏,慢慢 地飘高,高到树那么高就狂扭。一阵风刮来,抬起我脚下的纸片。我转身跑进仓库, 把角落里的火踩灭。这时,风越刮越大,整个仓库里纸片飞舞,一直飞到檩条上。 我看见我妈在纸片里飘,看见妹妹曾芳在纸片里玩肥皂泡,看见那只叫“小池”的 狗在纸片里奔跑。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唰唰地流了出来。真不好意思,我都那么大 的人了,都快成富翁了,还像小孩那样哭鼻子。 连续几晚,我在床上滚来滚去,盖被子觉得热,不盖又觉得冷,开窗嫌外面的 声音吵,关窗又觉得闷,反正、总之,顺手一抓,就可以抓到一大把失眠的理由, 弄得自己都害怕见那张新床。于是,每天下班之后,我就躲到仓库里,洒水、扫地, 清理那些废旧物品,把自己折腾得全身疲软。几天之后,仓库的地板扫干净了,我 摆了一个木工架,提着斧头、锯子、刨刀、墨尺,开始修理歪斜的门窗。十几扇原 来关不严的窗门,被正了过来,原先腐烂的木框换上了新木条,碎了的玻璃一一补 上,锈了的活页也换成新的。尽管这样,还有几扇窗门在开或者关的时候会发出嘎 嘎声,我买了一瓶润滑油,点在它们发出响声的地方,直到它们再也没有声音。关 上所有的窗门,那些新补上去的木条特别白,特别扎眼,就像旧衣服上的补丁。我 一咬牙,又从我爸的存折里取了一点钱,买了五桶绿色的油漆,把窗户和门板里外 全部刷了一遍。这样,仓库就像个刚提拔的厅级干部,忽然抖了起来,连衣着和表 情都变了。 没了仓库的折腾,我的精力又多得没地方用,整晚就睡在床上开小差,睡得脑 子活了,皮肤木了,再也不想睡了。一天深夜,我爬起来,实在没地方可去,就去 看仓库。一对男女正在仓库的角落里干那种事,他们听到响声,看见灯光,立即爬 起来,蜷缩在墙根下,把手遮在眼鼻处,全身像装了发动机那样颤抖。一看就知道, 那是一对没有单独房间的民工,我把灯全部熄灭,蹲到门外,腾出地点和时间让他 们把事情做完。但是,我抽了三支烟,也没看见他们出来,以为他们抽风了或者疲 劳过度,便走进去重新开灯。人不见了,后墙的一扇窗门敞开着,一个窗格子是空 的,墙根下全是碎玻璃,原来他们是打碎玻璃从窗口爬进来的。我不仅没听到一声 “谢谢”,还赔了一块玻璃。第二天,我把那块玻璃补上,在舞台安了一张床,把 阁楼上的用品全部搬下来,夜晚就睡在仓库里。很奇怪,那个晚上我像吃了大剂量 的安眠药,只几分钟就把失眠抛到了窗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早上醒来,我看见刚刚补上的那块玻璃又碎了,碎玻璃上放着一篮粽子,粽子 上压着一张纸条,纸条写着:“李三和春桃向您致以崇高的敬意!”我拍了拍脑袋, 双手提起那篮粽子,来了一个点转,来了一个大跳,再加上一个劈叉,把在杯山拖 拉机厂练的芭蕾舞偷工减料地跳了一回,心里就像开满了鲜花。除了为那篮粽子高 兴,我还为听不到玻璃破碎高兴,这说明我睡得死,睡得踏实。在仓库出租之前, 我一直睡在舞台上,只有睡在这里,我才不知道什么叫做失眠。 一天晚上,张闹终于浓妆艳抹地来了,说她浓妆艳抹,是因为她脸上的粉擦得 比原来的厚,眉毛画得比原来的细,衣服裤子显得比原来的贵,皮鞋比原来的尖, 手里挽着一个月牙形的棕色小皮包,看上去就像我爸那个时代的资产阶级小姐。她 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跷起二郎腿,吊着的那只脚不停地晃动,眼珠子骨碌碌地转, 把舞台上下打量一遍,扭过头来盯着我:“你不是说要谈一谈吗,干吗不谈啦?” 我又开了几盏灯,让仓库更亮一些,然后坐在床上,双手抱头,不知道从哪里开谈。 她说:“你是想好好过日子,还是愿意分一半仓库给我?” “能不能……不、不离婚?” “你不是一直想离吗,怎么又反悔了?” “我想要孩子了!我想当爸了!我有这么大的仓库,枕头边却是空的,我要这 个仓库干什么?”我呼地站起来,迈开大步,在舞台上来回走着,“只要你专心跟 我过一辈子,从前的那些臭事我都可以掐掉,都可以不计较。不再跟于百家来往, 你做得到吗?你要是做得到,我就把仓库的钥匙交给你。” “这有什么难做?你曾广贤要是早这么大方,我们的孩子都可以上街打酱油了。” 她激动地站起来,提着包向我走了一步。我走到她面前,想抓她的手,却又缩 了回来。我连老婆的手都不敢抓,让你笑话了,但当时我真的不觉得她是我老婆, 是不是男人跟女人没上过床,就是领一百张结婚证也没有夫妻的感觉?你说什么? 现在就是上了一百次床,只要不领结婚证同样没有夫妻的感觉。这么说上床和领证, 两者缺一不可,我又扯远了,还是回到当时吧。 张闹说:“你真的舍得把这仓库给我?”我把钥匙递过去:“说好了,你不能 再跟于百家。”她不仅不接,反而发出一声冷笑:“别拿这个来哄我,我又不是小 孩。明天你把锁头一换,我要进来,那除非爬窗户。”我拍拍胸口:“不信,我可 以写张保证书给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不再跟于百家好。” “好啊,那你现在就写。我要是再跟于百家好,就让我得癌症。” 我拉开书桌的抽屉,揭开木箱,掀起席子,也找不出一张干净的白纸,更找不 出一支有墨水的钢笔。我说:“要不,你跟我到新家去,到了新家,我马上给你写 保证书,如果你不放心,订合同也行。赵阿姨都说了,她铺那个新床,就是为了让 我赶快有个孩子。我第一晚睡新床就没想别人,只想你。”她哈哈大笑:“曾广贤, 你不觉得我们像演戏吗?” “干、干吗像演戏?” “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舞台。” 我跳下舞台,把刚才说的又说了一遍。她捏了一把我的脸:“没想到你这么可 爱,明天我就搬到你新家去,说好了,你要把仓库的一半写给我。”我点点头。她 扭着屁股走出去,那姿势就像蛇。 第二天晚上,张闹真的到了我们的新家,她跟赵山河点了点头,推门看了一眼 躺在床上的爸,就坐在我的卧室里,不停地玩弄一只镀金的打火机。她的拇指向上 一撬,打火机的盖子乓地弹开,带出一串好听的钢声,等钢声慢慢消失,她的拇指 一压,打火机的盖子嗒地关上。她的拇指不停地撬,不停地压,打火机不停地“乓 嗒乓嗒”。这时,我才发现在她那根应该戴丈夫戒指的手指上,已经有了一颗粗大 的戒指,金黄金黄的,起码有电灯线那么粗。我伏在床上写保证书,内容是只要她 愿意跟我过一辈子,那铁马东路37号的仓库就有一半是她的。写完,我在上面按了 一个鲜红的手印,递给她。她接过去:“你爸都病成这样了,你还舍得把仓库分给 我,真不容易呀!” “小池都疯了,小燕都快当妈了,我折腾去折腾来,都长白头发了,仓库算老 几呀?找个老婆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我脱光衣裤,赤条条地钻进被子,“你还 等什么?我就不相信我们弄出来的孩子不比他们的漂亮。” 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支细长的进口香烟,叼上,点燃,轻轻地吸轻轻地吐,手 里仍然玩着那只打火机,好像在故意考验我的耐心。我想二十年都熬过来了,千万 不要在这几分钟丢面子,便放慢心跳的速度。烟头一点点地往她嘴边燃去,燃了半 截,烟灰也没掉下来。是不是她难为情了?我叭地关掉电灯,卧室里只亮着她嘴边 那颗烟头,越烧越红,越烧速度越快,等到烟头熄灭了,我也没听到她脱衣服的声 音,倒是打火机又“乓嗒乓嗒”地响了起来。难道她来例假了吗?我又帮她找了一 个不上床的理由。 “知道这打火机多少钱吗?”漆黑的屋子里响起她的声音。 “恐怕得五十来块。” “五十块?哼,再加二十倍差不多。” “不可能吧?一只打火机竟然比我十个月的工资还高?”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这个手提包还两千块呢,托人从香港带过来的。” “这么说你发大财啦?” “谈不上发大财,但这两年生活的档次就像朱健华跳高,上去了再也下不来, 所以,你就是把仓库分了一半给我,我也下不了决心……到现在我才明白,人活着 不仅仅是为了钱,还得讲点水平质量。” 我打开灯,像看假钞一样看着她,一个千方百计骗我上床的人,一个口口声声 要分到仓库才愿意离婚的人,怎么突然变高雅了,讲档次了?还没等我的脑子转过 弯来,她已经点燃那张保证书,丢在地板上,火苗扑闪几下,保证书变成了一撮灰 烬。 “分你的仓库,我的心没这么黑,只要拿十万块钱给我,你想什么时候离婚, 我就跟你什么时候离,这样,谁也不欠谁的。” 没想到,她才要十万块钱,这算是便宜我了。但是,她为什么要等我不想离婚 了才说?为什么等我脱光了衣服裤子才说?我马上从床上跳起来,把刚刚脱下的又 穿上。我的裤子才穿到膝盖边,她就开门走了出去。我翻天躺下,压着那床大红的 被子,久久地望着天花板,眼睛眨都不眨。半边仓库相当于一百万元,这么高的价 钱都收不回她的心,难道我的档次就低到水平面了吗?低到负海拔了吗?假若当初 我不横挑鼻梁竖挑眼,不计较她跟于百家偷情,不急着跟她闹离婚,而是不管三七 二十一地先搂着她睡觉,让她怀上我的孩子,那今天她哪还有这么高的眼角。我不 停地拍打床铺,兼拍自己的脸,后悔在她勾引的时候没下手,后悔把羞辱的机会亲 手送给了她。跟她拉拉扯扯这么多年,到头来,我只是她的一个证据,证明她脱离 了低级趣味,不贪财不俗气,而我反落得一个“配不上”。这么把呆发到天亮,我 竟然忘记了上班。中午,赵山河走进来摸摸我的脑门:“广贤,你要是想学你爸, 就到张闹那里去学,我可侍候不了两个呆子。”我欠起身,坐得屁股都痛了,才慢 腾腾地走出家门。 我赶到张闹的宿舍,她正在给自己做面模,整张脸都涂了一层白色。我不管三 七二十一,把她摔到床上,撕她的衣服,脱她的裤子,准备过一次真正的夫妻生活。 但是,她尖叫,踢我的腿,抓我的脸,咬我的手臂,向我吐口水。我忍受她的攻击, 把她的裤子脱掉了,眼看就要过上夫妻生活了,忽然,她把舌头吐出来。你想想一 张涂白的脸忽然吐出一根红舌头,那不像吊死鬼又像什么?吓得我打了一个寒颤。 她趁机推开我,滚下床,抓起一把水果刀:“离我远点。” “别人都可以跟你睡,我这个合法丈夫却没得睡一回,这太不公平了!” “当初我让你睡,你要摆臭架子,现在轮到我摆架子了。” “那我不亏死了?白白跟你结一场婚,还要倒贴十万块钱。” “我要不烧掉那张保证书,你损失的何止是十万。” “别说十万,就是十毛,我也不会给你。” “只要你不想结婚,不想要小孩,不怕戴绿帽子,你就不给。其实,你给不给 都不会耽误我跟别人来往。” “当初小燕给我一个月的离婚时间,你为什么不同意离?你为什么要等到小燕 跟了胡开会,等到她快生孩子了才同意离?你他妈的还讲不讲道理?”我抓起一张 小凳,砸到梳妆台上,镜子哗地碎了。 “你那么舍不得小燕,从杯山出来的时候干吗不直接跟她结婚?” 一个星期天,我正在仓库里擦窗户,于百家提着一只皮箱走到我面前。我把抹 布砸在锑桶里,污水溅到他锃亮的皮鞋上。他跺了跺脚,把皮鞋上的水珠震落,然 后打开皮箱:“你看看这是什么?”几十扎拾元一张的钞票快把皮箱挤破了,我从 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就把于百家重新打量了一遍:“你抢银行啦?”他叭地合上皮 箱:“我要租你的仓库,这是五万元定金,如果你没意见的话,到年底我再给你五 万。” “我才不跟一个抢我老婆的人做生意。” “你误会了,广贤,当时我不知道张闹跟你结了婚,我要是知道她是我的弟媳, 打死也不会跟她那个。” “吹你妈的牛皮,后来你知道了,不照样跟她去归江饭店开房吗?” “你不提这个还好,你一提这个,我也有一肚子的火气。要是当初你不把我和 张闹的事告诉池凤仙,她哪会发疯。你知道她整天在干什么吗?在忙着敲门,一个 宾馆接一个宾馆地敲,差不多把所有宾馆的门都敲遍了。这都是你害的,你知不知 道?” “那也是因为你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谁叫你告诉她的!现在哪个家庭不有点问题,全靠捂着、按着保持稳定,你 干吗要说出来?你不说出来,舌头会长疮吗?” “你做得,我还说不得呀?” “那现在张闹跟了那个律师,你干吗不说?你去说呀!我巴不得你在嘴巴上安 一个高音喇叭。” “你说张闹跟、跟谁好了?” “张度,就是你请来帮你打官司的那个野仔。” “这么说我还是他们俩的媒人,”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怪不得那天晚 上张闹敢发誓,说如果再跟你就得癌症,原来她已经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