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黑雀群(54) 至于马立安和朱、李等人参与其事,倒是更多地在为冈古拉的前途担忧。他 们的脑子也许不如赵大疤的那么活泛,那么灵便,但无奈中,他们却更多地把个 人和家人的前程都捆绑在了冈古拉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他们当然不是不想离开冈 古拉,只是不敢去做这样的设想罢了。 大约半年前,朱副场长曾约了李副场长,一块儿到高福海家,跟他专门谈过 一回他的“身体问题”。当时他俩建议高福海回口里找个疗养地,“好好地休息 一段时间”。“啥叫好好地休息一段时间?这个‘一段时间’,到底得多长?嗯? 啥又叫‘好好地休息’?要我完全甩手不管冈古拉的工作,是这意思吗?嗯?那, 我不管,谁来管?你管?还是他管?”他分别指着朱和李,问,“我还非得回口 里去‘休息’才行,留在冈古拉都不行。是这意思吗?我留下,碍你们谁的手脚 了?嗯?”高福海一连串的反问,吓得朱、李二位再没敢说第二句话,赶紧找了 个别的话题,岔开去。后来,李副场长怕高福海产生误会,特地另找了个时间, 单独去跟他作了一番解释,说他跟朱副场长之所以提议让他“休息一段时间”, 只是觉得他这些年实在太累了,又有十来年没回老家探过亲,无非就是想让他出 去转转,瞅瞅,放松放松。真没有别的意思。肯定没有别的意思。绝对没有别的 意思。一连诚惶诚恐地跟他说了三个“没别的意思”。 但后来,高福海还是在各种会议上,当着朱、李二位,多次有意无意地提出 :“有些同志希望我离开冈古拉,躺倒休息。看来,我是该退出历史舞台了,该 彻底休息啦。”他每一回这么说的时候,朱、李二位都会如坐针毡般地紧张和不 安。尤其是李副场长,脸色一下就变得像死灰般惨白,头也立马耷拉下来,半天 不再吱声。从那以后,他俩再没敢跟高福海谈什么身体问题,更别说去跟他提这 个“精神状态问题”。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俩甚至都不敢上高家去聊天喝酒,但 又不能不去。 高福海当然不会认为自己就真的不需要休息和探亲,更不会愚蠢到那样的地 步,认为自己真的就是个金刚不坏之身,到死也不会生什么病。事实上,这些年 来,老寒腿,腰椎间盘突出,哮喘,胸闷,头涨,头晕,右手手指尖麻木,右眼 视力减退……以及心脏不规则地间歇停跳,等等等等,等等等等,一直在纠缠着 他,而且年复一年地在加重之中。对这些,他心里也是不痛快的。但真叫他担心 的是,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有时候,甚至已经到了十分严重 的地步。一开始是老伴提醒他,说他怎么随便拿周围的人“开涮”,不把人当人, 一点都不顾别人的面子,张嘴就骂:“你怎么笨得跟猪一样呢?”他一开始还没 把老伴的这话当个话,只是笑着反驳:“你又没事儿给我找事儿。上纲上线。我 怎么不把人当人?我什么时候骂人‘猪’了?”老伴就给他举例,说:“昨天, 五连的杨连长带了几个亲戚来看你。这些亲戚都刚从口里来,老杨也有好多年没 见他们了。人家高兴,带他们来看你,也是希望你在这几个亲戚跟前给他长点面 子。你倒好,一见面,就紧着拿人家老杨开涮,说人家五连前几天整的那几块地 跟猪啃的一样,说人家老杨不像个连长,倒像个猪头,就知道张了个大嘴,吧唧 吧唧四处去拱。说完了,自己还哈哈大笑,一点都没瞧见人家杨连长当时脸上那 副尴尬相。”“五连那几块地就是没整好嘛。我批评他几句,又怎么了?”老伴 立即反驳道:“你这个当场长的可以找一百个时间去批评他,干吗非得在人家亲 戚跟前批评人呢?还说人家是猪头,有你这么批评下级的吗?”“我怎么就不能 在他亲戚跟前批评他?他把地整成那样,我说他一声猪头,又怎么了?他还有脸 尴尬?他要知道尴尬,难受,就先把地给我整好嘛!他还是个老连长哩!嗤!” “行行行。不跟你呛呛了。你自己瞧着办吧……”老伴转身上菜地去了。以后, 他渐渐发觉自己确有这样的“毛病”:只要自己愿意的,往往张嘴就来,根本不 顾忌场合和对象。很长一段时间,他还把这看作是自己的长处:直率嘛,坚持原 则嘛,不讲情面嘛。后来也想有所收敛,但看到那些被他批评、嘲弄的部下们, 往往也只是一笑了之,有的人甚至还会附和着他那些对他们带有某种侮辱性的嘲 弄,变本加厉地把他们自己挖苦上几句。他心里便洋洋自得起来,认为这充分表 明,在他这儿,“上下级关系融洽”,“大家伙都跟他一条心”,也就由着它去 了。以后,在冈古拉反而传出这样一种说法,高场长越是挖苦你,越是嘲弄你, 对你越厉害,越不讲究方式方法,越不把你当个人对待,就证明他越信任你,越 把你当成了“他的人”。大伙这么说,当然是有理由的。一个最明显的例证,那 就是韩起科。高福海最信任韩起科,韩起科百分之一百是高场长的人,这是全冈 古拉的人都有目共睹,绝对确信不疑的;但高福海对韩起科也最严厉,最不讲方 式方法,嬉笑怒骂完全由着他性子来,这也是全冈古拉的人都有目共睹,绝对确 信不疑的。对这种说法,高福海是默认的,甚至感到高兴。实际上也是这么回事。 如果一个下级,不是他十分信任的,没被他列入“他的人”的范围之内,他总是 会有所顾忌,有所防备,相对就会变得“客气”一点;反之,就会“无所顾忌”, 嬉笑怒骂,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久而久之,他周围的人,为了能得到他完全的 信任和重用,成为“他的人”,就追求这种“嬉笑怒骂由着他性子来”的状况, 甚至纵容他“嬉笑怒骂由着他性子来”。一直到去年的年底,发生了这么一档子 事,他才开始有所警觉,有点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