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张尔一双金鱼眼睛轻轻游移着,他发现堆叠在石老大面颊上的层层褶皱始终没 有舒展开。张尔笑了笑,说老哥哥呀,我给你交个实底吧,高乡长和唐秘书马上就 来中花堡,王彪和沈贵马上就要下台! 石老大眼皮一颤,眼窝竟有些发涩。 张尔接着说,老哥哥呀,我早跟你说过,你孙子石大力生辰八字好.将来肯定 有大出息,可为什么没条件念大书呢? 就因为他只有命没有运。光有命没有运是望 梅止渴,光有运没有命是白忙活。你们石家祖辈都是一贫如洗,运势肯定不会好, 如果石富能当上村委会主任,你们石家的运势就开始转好,别的不敢说,你孙子石 大力借石家好运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鲤鱼跳龙门哩! 石老大眼皮簌簌跳个不止, 他虽然还是一句话也没说,但先前雾笼云遮的脸分明开朗起来,层层堆叠的褶皱也 一条一条舒展开。 张尔长长嘘了一口气,他意识到自己这番话已经把石老大打动。 于是他拱拱手就要告辞。石老大蓦地想起什么,一把拽住张尔,张尔吃惊地望 着石老大,石老大吞吞吐吐地,你还没细说呢.王彪和沈贵怎么合伙贪污救济款? 有真凭实据么? 不会打不住狐狸惹一腚骚吧? 张尔呵呵笑起来,说老哥哥呀,你还 是把心放肚子里,我是胡来的人么? 没有真凭实据我能到乡里举报? 我张尔出身书 香门第,祖宗教诲时刻铭记在心,昧良心事从来不做! 石老大眉毛动了一下,他下 意识地想起张尔向王彪告密这件事。 张尔也立刻猜出石老大现在心里正想什么。他略略沉吟一下,脸上浮出难以名 状的苦笑,说老哥哥呀,你现在想什么我很清楚,没错,当年我是向王彪告过密, 可我为什么那么做? 说来你大概不会相信,我其实是替你们父子爷们着想啊! 石老 大惊讶地望着张尔。张尔轻轻叹口气说,你想想吧老哥哥,那年月无论干什么都讲 阶级性,你儿子石富要娶在押历史反革命的女儿当媳妇,你们爷俩往后还能过安生 日子么? 不说别的,就那套群众专政你们受得了? 跟你实说,我当时如坐针毡,我 不能眼看你们爷俩往自己脖子上套枷板不闻不问,可我怎么办? 劝你们退亲吧,已 经入洞房了,很快就生米煮成熟饭了;不劝你们退亲吧.第二天你们爷俩就是有严 重社会关系的阶级异己分子了! 想来想去,我就硬着头皮去找王彪报告,硬着心肠 拆散你儿子婚姻,现在看这都是做孽呀,可当初哪能想到国家还有这么大变化? 我 呀真是为你们爷们想,就冲我俩平日的交情,老天爷作证.我说半句谎都不得好死 !石老大睁大眼睛看着满脸忏悔的张尔,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瞬间流贯全身。他一把 抓住张尔的两只手使劲摇晃着,嘴里唏嘘着,很想表达感激竞不知说什么好了。 中花堡后来发生的事情,都能验证那句古老而又朴素的民间谶语:种瓜得瓜种 豆得豆。乡长高八斗带着唐秘书到中花堡蹲点,不到半天时间就把王彪和沈贵的心 理防线完全突破。王彪老奸巨猾,他从沈贵得意地告诉他怎么收买张尔那一刻起, 就已经意识到大势已去。他没有责骂沈贵,骂他有什么用呢? 这个自作聪明的蠢驴, 把什么都搞砸了! 王彪连夜写份交待材料,把大部分过错推到沈贵身上,自己只承 担领导失察责任。第二天高八斗和唐秘书找他谈话,他敷衍了两句,就把那份交待 材料从兜里掏出来。高八斗和唐秘书紧接着又找沈贵。沈贵开始态度还很强硬,嘴 角冒着白沫子,胸脯子拍得啪啪响,指天发誓从未贪污村委会一分钱。高八斗示意 唐秘书把王彪的交待材料递给他,沈贵从头至尾草草一看,立刻面色如土瘫在地上。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王彪被豆儿乡党委开除党籍撤销职务,因为主动坦白交待,并 全数退回赃款,免予刑事处分。沈贵一共贪污救济款二十一万七千元,不但撤销村 委会主任职务,还移送司法机关,被判三年徒刑。与此案有关的县民政局局长刘克 林因为有分管组织的县委副书记包庇,只记行政大过一次。紧接着,中花堡开始调 整村委会领导班子。经过充分酝酿和民主选举,石富以压倒多数的票数当选中花堡 村委会主任,前任村委会会计刘老蔫的儿子刘五毛接任村委会会计兼民兵连长,张 尔的孙女儿张秀被选为村委会妇女主任兼团总支书记。至于村党支部书记人选,豆 儿乡党委还没考虑成熟,暂时由石富代理。 诚惶诚恐的石富简直就像做梦一样,从会场一出来就有些恍恍惚惚,连走路都 有些腾云驾雾。五十岁的他,第一次品尝到受人尊敬的滋味儿。当选村委会主任那 一刻,他明显地觉出村民瞧他的眼神一下子都改变了。从前那些眼神的内容,他太 熟悉了,除了轻蔑奚落和讽刺外,最善意的也不过就是一丝怜悯而已。石富似乎对 那种眼神已经习以为常,冷不丁换了一种眼神,他还有点儿不太适应。他甚至怀疑 村民这些眼神都是虚幻的,根本不存在的,全都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幻觉。那些鄙 视和轻蔑怎么一瞬间都消失了呢? 这是从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难道就是乡长高八斗 宣布他当选的那一刻么? 他怎么会当选呢? 他的绰号不还是孬种么? 他好像也没做 出什么了不起的事啊? 中花堡下属六个自然屯,人口大约有两千人之多,什么样的 人物没有,怎么就偏偏把他选上了呢? 是不是村民们搞错了呀? 因为从一开始,他 就认为自己是个陪衬,他知道无论选上谁,也选不上自己。所以他把今天的选举也 就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从来就没想过自己能当官,尽管这个官对别人来说是个芝 麻绿豆官儿,但对他来说还是太大了。他觉得自己不行。然而事实却截然相反。 从会场出来,石富来到了村边豆儿河大坝上,他刚坐下,石老大就跟了过来, 石富想说什么,咧咧嘴,没说出来,石老大叹口气,树大招风,官大有险,村委会 主任虽说不算什么大官儿,可也领导两千多号老百姓,往后你后脑勺上要长双眼睛, 不能贪不能占,凡事不要争强好胜,不要跟上花堡和下花堡你两个连襟比,人家是 值钱的苹果枝儿葡萄枝儿,你是一根不值钱的蒿子秆儿! 还有,你能当上中花堡村 委会主任,多亏张尔背地穿针引线,他为人正直,一肚子学问,往后你要请他当顾 问。石富凝视着哗哗流淌的豆儿河水,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这个看起来很显赫的村 委会主任,委实不怎么好当,说不定前面有多少沟沟坎坎等着他。 熟谙中花堡漫长历史的人都清楚,无论哪个历史阶段,真正制约中花堡的其实 就是盘根错节的家族势力。整个中花堡除了张姓占据百分之六十之外,还有王姓和 沈姓两大姓氏,他们的代表人物无疑就是王彪和沈贵,两人联手这么些年,铁桶般 的江山不也顷刻就土崩瓦解? 他石富人单姓孤为人忠厚,别说一点儿阴招都没有, 就算有诸葛武侯的三韬六略,面对难以救药的中花堡,他又能支撑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