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倘若按照乡村先前的生活方式衡量,松苑平原时下的庄稼人可真滋润透了。他 们无须效仿他们的远古祖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无须像若干年前的公社社员那样 抱着锄头靠太阳,他们只需在暖意融融的春季播下种子,在草长莺飞的夏季撒下除 草剂,在大雁南飞的秋季把成熟的庄稼收割回来,在雪花飘落的冬季将粮食送到县 乡两级粮库,整个一年的生活就高枕无忧了。全部生产过程还不超过四个月,只占 全年的四分之一。 联产承包真是灵丹妙药啊,它发掘出庄稼人的巨大潜能,却也留下生活的巨大 空白。剩下的时间干什么? 有心计的人进城做小买卖,有力气的年轻人去城里打工, 没心计也没力气又很懒惰的人就仍在村子里闲逛,不是看纸牌搓麻将,就是喝大酒 侃大山。 这种场景最多的村落莫过于豆儿乡中花堡。如果有位正在商海里奔波的南方人 来到中花堡,他笃定会顿足捶胸大喊大叫,这些人不是在浪费金钱浪费生命么? 哦, 时间就是金钱就是生命的概念,这在好多地方已是陈词滥调,但对中花堡村民来说, 似乎还是无字天书。 挂锄已经好多天,张尔的孙女,也是重新当选的村委会副主任张秀,骑着一辆 自行车从松苑县农业科技培训班回来了。一个绰号叫李三弦子的中年男子拦住她, 大声嚷嚷着,张主任,你可回来了,你要是再不回来呀,中花堡就天塌地陷了! 梳 着短发的张秀,像个假小子,腾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李三叔你说什么呀? 有那么 严重? 李三弦子愤愤地,你还不知道吧? 中花堡叫石富篡权啦! 你说我哪点儿不如 他? 要论年轻化,我还比他小半个月呢,凭啥选他不选我? 换句话说,选你也行啊 !张秀推着自行车,我爷爷信上说,群众不选我,是担心我要嫁走。群众选石富,是 因为他清廉公正! 李三弦子叫起来,可他是个孬种,没有领导能力! 张秀盯着李三 弦子,你怎么知道他没有领导能力? 他有没有领导能力,得干一段,看一看! 李三 弦子奚落着,干吧,看吧,乡里要开运动会了,人家各村都在训练,就中花堡按兵 不动! 张秀没有回答,抬腿骑上自行车,朝中花堡村委会大院奔去。她老远看见石 富正蹲在村委会大院外的墙根儿,一边抽烟一边和刘五毛嘀咕什么,老邢头挥动着 长苗竹扫帚在扫院子外的土道。灰尘顺着小风刮过来,一股土腥味儿冲进鼻孑L 。 张秀低下头使劲蹬着自行车,绕个大弯儿,停在村委会门前。老邢头高兴地嚷嚷着, 石富和刘五毛也都站起来,刘五毛亲热地打着招呼,还向张秀介绍石富的新任职务。 石富不好意思地笑着,张秀,大伙轰鸭子上架非叫我干,我哪是这里的虫? 张秀诚 恳地看着石富,你就别谦虚啦,我和五毛都能好好配合你,中花堡也该翻翻身了! 石富点点头,你在县里科技培训班学了半年,识多见广,往后大主意由你拿! 刘五 毛拍手笑着,集体决策,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老邢头兴致勃勃地插话,诸葛亮 脑瓜不简单,他和徐茂功、刘伯温都是磕头弟兄,对啦,还有刘罗锅子,这哥四个 可真是古今奇才! 张秀惊愕地望着老邢头,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老邢头还要说什么, 被张秀打断了,我要和石主任商量点儿事儿,你老忙去吧! 老邢头叨叨咕咕,等有 空再跟你们详细说,这一肚子学问,闷在肚子里快长毛了! 刘五毛和张秀又忍不住 笑起来。张秀看着老邢头拿着长苗竹扫帚走出大院,回头望望石富说,乡里要开运 动会,中花堡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啊? 石富眯起眼睛,我就知道你准问这个! 我 是这样想的,这次乡里运动会,‘实际上就是上花堡和下花堡两个村子争雄,赞助 费是人家两个村子对半儿出,两个团体奖杯也用人家俩村儿的名,听说新闻发布会 啦,参观啦,也到人家俩村儿去,我们不过是聋子耳朵——配搭! 既然是配搭,何 必劳民伤财跟他们较量? 训练还要组织一些人,还要搞伙食,还要给运动员买服装, 用那些钱干啥不好? 干吗打水漂儿? 张秀皱皱眉头。 石富瞧着她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们年轻气盛不服气,可不要忘了老祖宗说的, 出头椽子先烂! 往后中花堡也来个韬光养晦,永远不当超级大国! 刘五毛扑哧笑起 来。张秀沉吟着,那也不能就这么认输啊? 再说这也是集体行为,现在农村人心这 么散,也需要搞点儿活动凝聚人气呀! 石富点点头,就因为这个,我才同意参加。 我想好了,等到运动会开幕那天,刘五毛带队应付应付,我俩都不去,你要没什么 意见,就这么决定啦! 刘五毛忧郁地望着张秀,张秀不高兴地用脚尖踢着小石头子 儿,石富只装没看见。老邢头从屋里出来,煞有介事地说,三位领导听好啊,乡里 唐秘书来电话了,叫一二把手明天上午去乡政府开会! 石富看看张秀,你替我去吧 !张秀冷冷地,我刚回来不了解情况,还是五毛去吧!刘五毛看看石富,石富咧咧嘴, 五毛你到乡里,耳朵长点儿,舌头短点儿,只用耳朵听,不用嘴巴说,保持低调, 懂么? 刘五毛勉强点了下头。 翌日上午,刘五毛准时到达乡政府会议室,发现已经座无虚席,人们都在等待 唐秘书,因为好些具体工作都由他来做,也只能等他说清楚。唐秘书一大早就去邮 局往各地发邀请函,随后急匆匆返回乡政府大院,气喘吁吁走进办公室,打开抽屉, 拽出. 一沓文件和表格,快步走进乡政府大会议室。薛五车、高八斗、闫四海和 另外几位乡党委副书记和副乡长,还有大大小小乡干部以及十个村委会头头儿都在 小声说话,唐秘书满头大汗走进来。薛五车阴沉着脸看着堆在桌子上的文件。高八 斗不满地望着唐秘书,我说你干啥去了? 叫大家都等你! 唐秘书不安地昭昭薛五车, 将嘴巴贴在高八斗耳边小声嘀咕几句,高八斗皱皱眉头,敲敲桌面,我们现在开会 啦! 今天会议就一个内容,研究和落实明天运动会的有关事项,先请唐秘书介绍筹 备情况! 唐秘书翻开厚厚的文件和表格说,情况是这么个问题…… 会议室漾起一片笑声。高八斗望望唐秘书,你不要掰开揉碎哕唆啦,现在提倡 开短会,你就一二三,捞干的! 唐秘书小声嘟囔着,你咋不早说呢? 我这眼睛都熬 红了,×……麦克风里传出唐秘书下意识吐出的脏字儿,人们纷纷笑起来。唐秘书 清清嗓子大声说,既然高乡长叫我捞干的,我就不照稿念啦,第一个要说的事儿, 是运动会经费,多亏闫乡长亲自出马拉赞助,更要感谢上花堡和下花堡,两个村子 承担运动会的全部费用! 第二,为了鼓励竞争表彰先进,除了设立各个比赛项目的 单项奖外,特地设立两个团体奖,一个是团体总分奖,一个是精神文明奖,分别命 名为上花堡杯和下花堡杯,杯子上还要分别镌刻上花堡和下花堡的村史和业绩! 会 议室里静悄悄的,许多村干部都羡慕地瞧着李小山和赵来发。宋家窝堡宋书记碰碰 坐在身边的赵来发,上花堡行啊,跟下花堡肩膀头一般高啦! 赵来发斜眼昭昭侧面 坐着的李小山,等着瞧吧,上花堡各方面都要超过下花堡! 李小山也回头冲着宋书 记挤咕眼睛,哎,宋书记你闻没闻到炖牛肉味儿? 是不是上花堡老牛都吹死啦! 身 前身后的村干部都哧哧笑起来。赵来发恼火地望着李小山,李小山也毫不示弱地望 着他。唐秘书继续说,团体总分奖主要是运动成绩奖,这里除了包括各个比赛项目, 最重要的是团体操、拔河赛和接力赛的名次! 李小山和赵来发相互瞧瞧,两人嘴角 都露出藐视对方的讥笑。 唐秘书停顿一下继续说,精神文明奖嘛,不但要看各村运动员的表现,还要看 村民和啦啦队的表现,更要看村委会干部的表现,大概情况就是这些。 高八斗点头称赞着,说得还不错,简洁清楚,没有脏字儿! 会议室里哄堂大笑。 高八斗不等笑声落下,接着大声宣布,下面请闫乡长讲话! 掌声在会议室各个角落 劈里啪啦响起来。闫四海往前凑了凑说,我没啥要讲的,以前当乡长那阵儿,废话 错话空话套话大话屁话都没少讲,结果也没把经济搞上去! 现任乡领导礼贤下士, 请我当上花堡、中花堡和下花堡的顾问,我就是豁出这把老骨头,也要尽心尽力! 最后再说一句,希望在座的每个村干部,都说真话,干实事儿,少放空炮,别玩轮 子! 众人高声叫好使劲鼓掌。高八斗摆摆手,请乡党委薛书记作总结。薛五车矜持 地笑了笑,同志们,我只讲两个问题,第一,我们现在面临的形势和挑战。第二, 举办农民运动会的意义和目的。我尽量精炼点儿讲,大约俩小时吧! 会议室嘁嘁喳 喳仿佛刮起一阵小旋风。赵来发碰碰身边的宋书记小声嘀咕着,精炼点儿讲还要俩 小时,不精炼讲呢? 还不讲到大年三十? 周围的乡村两级干部都低下脑袋憋着不笑。 薛五车口若悬河,不大一会儿,会场就此伏彼起响起呼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