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同豆儿乡农民运动会上的热烈气氛形成鲜明对照的无疑还是中花堡。好长时间 了,一大群村民团团围聚在村里那棵年代久远的老榆树下,心情复杂地仰脸听着悬 吊在树权上的扩音喇叭不断传出豆儿乡运动会的实况报道。本来今天一大早,也有 不少中花堡的村民,不约而同地赶到豆儿镇中学大操场瞧热闹。只因中花堡参赛代 表队太寒酸,许多人都觉得没面子,就又溜回中花堡。刚从被窝子里爬起来的李三 弦子,眼角的眵目糊还没洗掉呢,就迫不及待地跑到老榆树下的人群里,龇牙咧嘴 地煽风点火,我说父老乡亲们哪,你们听没听说呀? 我们中花堡在乡里运动会上可 真丢人现眼啦! 村委会一把手自己不敢去,还不叫二把手去,派个小会计刘五毛, 带着十几个老弱病残,少的拉不动弓箭,老的上不去战马,打着一杆呼啦呼啦直漏 风的破旗,哎呀我的亲妈哪,真是抱着磨杆放屁臭一圈呀! 有人不满地喊着,李三 弦子,你别连毛胡子吃炒面里挑外撅了,还以为你在草台班儿里弹三弦子呀? 你压 根儿就没去豆儿镇,怎么知道那么详细? 李三弦子腾地跳到一块大石头上,没错, 我是没去豆儿镇,可我儿子去啦! 我鼻子底下不还有一张嘴么? 我这张嘴不光吃饭, 它还能打听吧? 不信你们就去问问! 哦,对了,这人堆里就有不少一早去过豆儿镇 的,你们站出来说说,我瞎没瞎掰一句? 乡亲们,我们当初选石富当村委会主任, 可他奶奶的大错特错了! 人们纷纷议论起来,唉,李三弦子说的是实情啊,我刚从 乡里回来,那是真丢人哪! 可不,我还亲耳听见唐秘书训刘五毛,他叫刘五毛通知 石富,火速赶到运动场,说是检阅各村运动员要一把手领队,哪个村的一把手不露 面,不但在广播里点名批评,还听说要罚款呢! 我说石富是怎么回事呀? 他怎么就 能沉住气呢? 这不是贿等着挨撸么? 叫我看李三弦子说的也有道理,当初投石富一 票,光觉着他人老实厚道,不能像王彪和沈贵那样搂钱,可怎么就忘了他是一杠子 砸不出响的孬种啊! 中花堡算是黑瞎子叫门——熊到家了! 都怨张尔瞎撺掇,他硬 说石富有内秀,还说他表面看去傻乎乎,心里有个准章程,现在一看,哪有什么章 程啊? 走,问问张尔去,谁让他撺掇大伙儿选孬种了? 人们呜嗷喊叫着,竟真有数 十个村民跟着李三弦子,去找张尔兴师问罪。 张尔的三间茅草房坐落在中花堡村东,四周的白杨树、黄槐树和山榆树早都葳 蕤成荫。据说这些很有气象的树木大都是张尔的祖父张皓亲手栽种,那位原本姓孔 自诩圣人后代的京畿举人村的秀才,生前多次叮嘱孙子张尔,他选择的宅第位置笃 定是块风水宝地,地势属于中花堡的最高处,背后是广袤辽阔的松苑平原,前方是 雄浑宽阔的豆儿河,只要围绕张家宅第的树木越过千年吸足日月精华之后,他们家 的后代子孙可能要出一位九五之尊的大人物。那时的上花堡和下花堡也许会出好多 英雄豪杰,但都不过是俯伏在中花堡脚下的臣子而已。张皓生前反复叮嘱孙子,哪 怕砸锅卖铁也不能砍伐宅第周围的树木。当然他还有一句隐藏在心里一直没有说出 的话。 其实,张尔已经揣摩出祖父那句话的含意。他老人家不过是用这种方式提醒孙 子不要轻易离开中花堡而已。历经人生坎坷的祖父,认定中花堡虽然很穷,却也很 平安。按照祖父的说法,围绕张家宅第生长的那些树木只有越过千年才能看出风水 之妙用,似乎时光太长了些。天晓得千年之中会发生什么事变掌故? 如果哪一位后 代子孙对这里不耐烦,很快又迁徙到其他地方,那岂不是前功尽弃? 对世事的洞察 丝毫不比祖父逊色的张尔虽然对祖父的神秘谶语不以为然,但竟也恪守一个原则, 他这辈子轻易不想离开中花堡。倒不是为了传承祖父的遗愿,就仿佛他一直没把自 己的姓氏改回孔姓一样,张尔自己有自己的活法儿。当然他也不干涉儿子的选择。 张尔的老伴儿是豆儿河东岸一位教书先生的女儿,她和张尔共度十年时光之后,给 张尔留下一个独生子,自己却因病辞世。张尔的独生子丝毫没有继承张尔传统的耕 读持家理念,初谙人事就喜欢买卖东西。长大后不安心读书,也不安心种庄稼,动 辄走南闯北做生意。最让张尔愤愤不已觉得有辱斯文的举动,他竟然先后娶了三个 媳妇。 张秀就是第二个媳妇所生。现在张尔的独生子已经改回孔姓,正跟第三个媳妇 在京畿老家开个据说分外火爆的饭庄,前面第一个离弃的媳妇自然早都改嫁,第二 个媳妇因为被抛弃投了豆儿河。于是张尔就带着孙女张秀仍然生活在中花堡。尽管 儿子三番五次来信叫老父亲带着张秀回京畿老家,还答应给他们盖一座三层小楼, 可张尔丝毫不为所动。当然这里也有孙女张秀的因素。张秀恨死了爸爸现在的媳妇, 她认定就是这个骚狐狸把她爸爸勾引到手,才使她的母亲选择那样极端的方式告别 人世。 李三弦子领着十几个中花堡的好事村民,闹闹嚷嚷闯进张尔家。张尔心里很清 楚,当初海选中花堡村委会主任的时候,这十几个人几乎都没投石富的票。现在他 们打上山门,不过是想要挟张尔改弦更张,重新撺掇中花堡大部分张姓村民,趁石 富立足未稳之际,再将他从村委会主任台面上轰下去,把代表他们利益的活跃人物 李三弦子扶上台。张尔正在灶房里熬着中草药,一股怪怪的难闻气味在茅草屋内弥 漫。李三弦子和那十几个中花堡村民,一边捂着鼻子,一边七嘴八舌说明来意。张 尔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慢慢地将炉子里的炭火压住,又将已经熬好的中草药汤倒进 一个蓝花细瓷大碗里,一口一口喝下去。只喝得满额头都是细碎的汗珠,最后还用 舌头尖将沾挂在碗边儿上的药汤子都舔干净,然后才鼓凸着一双金鱼眼睛,冲着李 三弦子等人笑了笑,诸位想法我都知道了,不过中花堡刚刚海选过村委会主任,乡 党委和乡政府也已经批准,总不能这么快就把石富轰下去呀? 我看这样吧,你们如 果真有这个心思,那就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石富看他下一步怎么干? 如果观察 他一段时间,证明他真的是个孬种,那我就替你们再撺掇一次,李三爷们儿,你说 这样可以么? 李三弦子沉吟片刻,觉得张尔说得不无道理,就对那十几个盟友眨眨 眼睛,分别冲张尔做个揖,先后离开张尔的宅第。 张尔远远盯着他们消失的背影,急忙穿上一件长衫,直奔石富家走去。大概是 张尔经常来石富家吧,那几只大鹅竟然不似平时看见生人那样哏嘎乱叫。张尔悄悄 走进院子,倏地收住脚步,他分明听见闫新蓓正气呼呼地训斥石富,哎,我说你到 底去还是不去? 你咋扎一锥子不冒血筋儿呢? 石老大也气不打一处来地骂,你这个 没出息的东西,叫我说你什么好? 张秀也苦苦劝着,石主任,你还是去一趟吧,就 算咱们村啥荣誉也争不上,你去了就是个态度,不是说重在参与么? 至少乡领导会 认为你这个一把手态度端正! 石富满脸苦笑着抬起头,看看墙上那个又破又旧的钟,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都几点啦,我去了也来不及了,张秀,你等会儿叫全村男女 老少,都出去听听广播喇叭里有啥节目,没准儿真要点名批我呢! 张秀无可奈何地 苦笑着,石主任,我年纪轻,懂的事情太少,我就不明白,你这么做到底为什么? 这不是往自己的脑袋上扣脏灰么? 闫新蓓和石老大也都恨铁不成钢地盯着石富。石 富悄悄眯起眼睛,我问你们,这次运动会的经费都是哪个村赞助的? 闫新蓓瞪他一 眼,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是人家三妹夫的下花堡和二妹夫的上花堡,你还舰着脸 问呢! 石富绷起脸,我再问你们,为啥下花堡和上花堡两个村能赞助,我们中花堡 就不能赞助? 闫新蓓叫起来,这也明摆着,人家富得流油,香飘百里;咱们穷得冒 烟,臭名远扬! 石富一拍大腿,打住! 学问就在这一富一穷一香一臭上! 张秀和闫 新蓓都怔怔地看着石富。北炕上的石老大也张大嘴巴等待石富的下文。石富狡黠地 笑了笑,就因为下花堡和上花堡又有钱又有名,他们就得拿出血汗钱做贡献,我背 地给他们算了一笔账,这些年光各种摊派和赞助款,下花堡就花了一百多万,上花 堡比他们少了点儿,也有八九十万! 可我们中花堡呢? 连要饭的都不来,这么些年 少交多少钱哪! 张尔站在院子里,一边仔细听着,一边微笑着点头。石富的声音又 传出来,你们知道么? 从当选村委会主任那天起,我就一直在琢磨,我到底怎么个 干法儿? 我现在告诉你们吧,我悟出四个不,那就是:一不图名,二不拔尖,三不 吃亏,四不露富! 还有四个干,即:一是看着干,二是琢磨干,三是自己干,四是 偷着干! 张秀忍不住格格笑起来。北炕上的石老大也咧了咧嘴巴。闫新蓓皱皱眉头, 你别给自己找遮羞布啦,新强结婚头天晚上,我听你说得头头是道,现在我才弄明 白了,你这四个不,再加上你这四个干,连起来就是四个不干,你就是瘸子打围坐 着喊! 石富不服地,你怎么知道我是坐着喊? 闫新蓓恨恨地,那你怎么不领着人去 参加运动会? 石富一脸不屑,我去参加那个干吗? 我又不是职业运动员,我是一拍 脑门子直冒灰的庄稼人,我的第一件事就是种好庄稼,我的第二件事就是叫大家都 富起来! 就算我们在运动会上得冠军又能怎么着? 能顶吃呀还是能顶喝呀? 中花堡 现在头等大事要抓经济,老整那些花拳绣腿,屁用也没有! 闫新蓓几乎喊起来,人 家上花堡和下花堡呢? 孙天鹄和牛逵不都去参加运动会了? 照你这么说,人家就不 抓经济了? 你就说自己狗熊得了,还找理由呢! 石富依旧振振有词,我们中花堡和 上花堡、下花堡的村情不一样,人家已经富了,整点儿花花事儿有本钱,我们现在 处于贫困阶段,俗话说到哪条河过哪座桥,你头发长见识短,懂什么呀? 闫新蓓恼 火地,你再说一遍? 看我不掐你! 张秀哈哈笑起来,站在院子里的张尔也抿嘴笑着。 石富好像被闫新蓓威慑住了,好半天才嘟嘟囔囔回答,你们表面看去都很精明, 其实都是假精明,叫我看,当落后也有甜头,起码各种赞助啦,捐款啦,摊派啦, 都不会琢磨你。县、乡干部,也很少到村里来揩油。中花堡成了被干部遗忘的角落, 你说这日子过得多滋润多自由啊! 张秀扑哧笑起来,石老大也咧咧嘴巴。 闫新蓓没好气地,就说你没能耐算了,还找理由呢,好像个缩头乌龟! 石老大 不高兴地咳嗽一声,闫新蓓自觉失言,冲着张秀吐吐舌头使个眼色。张秀看着石富, 石主任,嫂子的话虽然难听点儿,可理儿还在,你这叫缺少竞争意识,有个词儿叫 ……石富一摆手,中庸之道! 闫新蓓不满地,你啥都知道,就是啥都整不明白! 石 富哼了一声,我啥不明白? 不明白还能造出人来? 就是原子弹不会造! 几个人都被 他逗笑了。 石富摇头晃脑地,没听说么? 人家骑马咱骑驴,回头一瞅,还有个挑担的呢! 张秀嘲讽地,就怕你到头来,连驴也骑不上! 闫新蓓挖苦着,说不定那个挑担的就 是你! 石富眨眨眼睛,咱们不会争取骑驴吗? 到下世纪,咋的也闹个全乡中等发达 村哪! 闫新蓓无可奈何地苦笑着,张秀,你听听,他好像浑身都是理了,死孩子一 个,这算没治了! 张秀若有所思地看着石富,这么说……你是故意想在运动会上丢 一把人? 叫乡里对中花堡彻底绝望? 然后就没人管你了,你就可以轻松愉快地过日 子了? 石富狡黠地笑着,这是你自己悟出来的,我嘴上可没这么说过! 石老大忍不 住骂起来,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儿子? 石富不服气地辩解,你还能养出什么儿子? 乾隆皇帝呀? 可你也不是雍正爷呀! 张秀和闫新蓓捧腹大笑。石老大恼火地刚要骂 出声,一抬头瞧见张尔迈着方步走进来。石老大高兴地,张先生,你怎么才来呀? 我这几天腿脚不灵便,不能陪你下棋,可你得给我这个傻儿子点拨点拨呀? 咱们不 是说好了么? 你要给石富当军师,这小子现在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张尔呵呵笑着, 我听说乡里已经请闫乡长当三村顾问了,我要再往前凑乎,不是有点儿不识相了么 ?石富瞧瞧闫新蓓,张先生,其实我不该当我媳妇面讲究我老丈人,他老人家心的确 是好心,也有一股子不服老的劲儿,可他那两把刷子呀,太旧啦,不是我说大话, 我用脚丫子都能想出来! 闫新蓓生气地,你又吹乎啥呀? 看我不给你打小报告! 石 富赔着笑脸,别价,别价,你可千万别价,我不是不尊重老爷子,我是说他抓经济 那一套已经过时了,从前吃大锅饭,农村也是计划经济,从上至下,一条线,一个 事儿,就是以粮为纲,老百姓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现在不同了,光种粮食只能图 个吃饱喝足,还是不能奔小康,要是再不动脑筋想出路,就要穷一辈子,张先生, 你说对不对? 张尔点点头,石富啊,你头会儿说的话,我在外边都听见了,本来我 也是对你有点儿不放心,可现在呢,我放心啦! 我说张秀啊,你要好好辅佐石主任, 他可不是一般人物,我活这么大岁数,看人不会看走眼,要说石富这一套想法呀, 那可都大有来历,古人说的好,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哪,现在中花堡正在下风 头,就要回避锋芒积蓄力量,这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三十六计里都有啊! 你们不 要眼红上花堡和下花堡如何风光,叫他们两个村去掐去斗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鹿死谁手还要看最后结局! 石富兴奋地握住张尔的手使劲摇晃着,哎呀张先生,整 个中花堡只有你老人家是个高人! 张尔盯着石富不紧不慢地,不过石富啊,你先别 高兴太早,我还要给你提个醒,你虽然坐上了中花堡一把手的椅子,可现在还没坐 稳,李三弦子他们还在一边死死盯着你,虽说沈贵被判三年徒刑,暂时不用理他, 可旮旯儿里还有那个王彪呢,虽然他被开除党籍撤销职务,受刺激得了脑血栓,整 天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可有些人动不动还去他那儿发泄对你的不满,你可千万要干 出点儿成色给他们看看,要叫他们明白,中花堡已经翻新篇儿了,再也不能叫他们 随意糟蹋了,我的意思你明白么? 石富感激地点点头,谢谢张先生,我明白,全都 明白! 闫新蓓和石老大如释重负地望着张尔和石富,就连张秀似乎也排解了心中的 疑虑,一张圆圆的娃娃脸露出浅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