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中花堡这场事变好似一碗又苦又涩的中药汤,灌进孙天鹄的肠胃,虽然他开始 感觉很不舒服,但却一点一滴地发生作用,使他先前分外发热的头脑渐渐冷却下来。 他开始反思自己前一段时间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还没有跳 出多年形成的老套套旧圈圈。他似乎不应该仅仅把焦点集中在调整和牛逵、石富的 个人关系上。还有,他运作这一切所凭借的杠杆,仍然是大锅饭时代村委会这个权 力平台,恰恰忽略了村民这个农村经济活动的主要角色。农业,农村,农民,核心 还是农民。农民的素质决定着农业的前途,农业的前途决定着农村的面貌,农村的 面貌和农业的前途又是滋养农民素质的土壤和条件。好复杂啊,你中有我,我中有 你,彼此关联,不可割裂,越往深里想脑袋越疼。到底下一步怎么办? 他又有点儿 惶惑了。没错,采纳杜荔的建议,成立一个考察小组,拿出可行性报告,这都是必 须要做的,可光有这些显然还不够,还要向村民普及科技知识,启发村民有更强烈 的市场意识和更广阔的世界眼光,这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一蹴而就的呀! 一个念头 很快就从孙天鹄的脑际掠过,他油然想起先前妻子闫新蕊开办过的村民培训班,现 在似乎有必要在这个基础上,另外投资办一个农民文化科技学校,就由闫新蕊出任 校长,孙天鹄相信她完全能够胜任,只是妻子身体不好,正准备陪她去上海治疗, 就因为和上花堡的协调工作一直还没个头绪,延误了他们去上海的时间。不是孙天 鹄不急啊,而是上花堡的形势复杂化了,接替牛逵主持村委会工作的赵来发,始终 对下花堡不冷不热,对成立联合考察组的建议不理不睬,直到孙天鹄和牛逵通了一 次电话之后,在牛逵的督促下,赵来发才勉强答应和孙天鹄、李小山见面聊一聊。 这是农历乙酉鸡年的一个深秋早晨,孙天鹄驾驶奥迪车快速离开下花堡,李小 山坐在旁边的副驾驶位置上。他们都显得忧心忡忡,连平时两个人在一起经常说些 荤段子的兴致也没有了。透过明亮的车窗,收割后的田野越发显得辽阔,满眼都是 撂倒的玉米秸和仍然长在地上的玉米茬,不时能够看见一堆堆燃烧的大火和升腾起 来的黑烟,那是村民们在把割倒的玉米秸烧掉,想把这些密密麻麻的农作物秸秆变 成灰烬之后滋养田地。 也有一些人家把它们运回去粉碎,作为养牛的精饲料储藏起来。 孙天鹄心里感慨着,无论怎么说,和二十年前比起来,村民们都不再缺柴少米 了,最起码的温饱也基本解决了。倘若时光倒流,这些玉米秸和玉米茬可都是庄稼 人倍加珍惜的烧柴呀,怎么能割倒不久就在田地里焚烧掉? 怎么能够舍得呀! 松苑 平原的冬季那么寒冷,常常大雪封门,寒风刺骨,喜欢猫冬的庄稼人就用这些玉米 秸和玉米茬把炕头烧得滚热,炕热屋子就暖,不至于冻坏手脚。特别是孩子多还有 老人的人家,屋子的温度至少也要保持在摄氏十度左右——虽然距离现在城里的供 暖标准相差七八度呢,可那年头,只要能达到摄氏十度就可以过冬了。对于那时的 庄户人家来说,最重要的只有两样,一个是米,一个是柴,只要这两样不缺,其他 油盐酱醋瓜果蔬菜,都可以胡乱将就了,祖祖辈辈不就是这么过来的么? 时光流逝, 世事变幻,如今的松苑平原很难再碰上没米没柴的人家了,玉米秸和玉米茬也不再 是稀罕物,如果按照先前的标准,农村的日子应该不错了。可是人们如果都这么想, 那世界不就停滞不前了么? 梦想过上质量更好的日子,既是正常欲望,也是马力强 大的发动机。哪一个人不是哇哇啼叫着来到人世上? 不活出个更好的光景来,死了 也闭不上眼睛! 前方传来隆隆的摩托马达声,掺杂着乱七八糟的人喊声、说笑声和 叫骂声。孙天鹄不无惊愕地加快轿车速度,那一片喧嚣越来越近,他和李小山透过 车的前窗镜,分明看见五六十辆摩托从上花堡的方向拉横排缓缓驶过来,每个摩托 上至少都坐着两个人,有的甚至还挤着三个人,后边的人搂着前边人的腰,唾沫星 子横飞,吆五喝六,呼爹骂娘,彼此戏谑着、奚落着、打趣着,好不热闹! 驾驶最 前面两辆摩托的人,是陈旺和田守成,他俩也似乎发现了坐在轿车里的孙天鹄和李 小山,陈旺和田守成略一愣神,随即下意识地绷起脸,擦着孙天鹄的轿车边突突开 过去,后边拉横排的摩托迅速从横排变成两排,一辆跟着一辆,有点儿示威似的, 也络绎不绝地从轿车旁边驶过去,和众多摩托车保持一段距离的还有七八辆鱼贯而 行的半截子卡车,每辆卡车上都高高摇摇摞着一捆捆行李卷,还有一个个电饭锅、 一个个大马勺和一个个铝水壶等杂七杂八的厨房炊具,给人的感觉好似上花堡的村 民要大迁徙似的! 孙天鹄和李小山从车里钻出来,默默地目送上花堡气势雄壮的摩 托车阵和参差不齐的人群远去。他俩一看便知,这是上花堡的劳务输出活动开始了。 这些人肯定都是去城里打工,有的是出去打短工,赚点儿年货回来过年,也有相当 一部分人放出去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从此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很久以前,松苑县委 和县政府就下发通知,要求全县各乡各村在秋收之后,马上动员和组织青壮劳力到 城里打工。本来这对松苑平原的大多数村子来说,绝对是一件好事。因为联产承包 之后,松苑平原的大多数村子再也不像吃大锅饭那阵儿,出工不出力,陪着太阳混 时间了。现在家家户户都是男女老少齐出动,一年的农活儿只用三个月足矣! 春耕 半个月,夏锄一个月,秋收一个月,冬储半个月。剩下的时间不是看纸牌、打麻将、 推牌九,就是挨家乱串、偷鸡摸狗、打仗斗殴、上访告状、聚众闹事。把这些闲杂 人等组织起来到城里打工,既能撑起虽然粮食增产却不增收的村民们已经很瘪很瘪 的钱包,也缓解了乡村的社会秩序和治安方面的压力。毫无疑问,这项号召得到了 大多数乡镇和村屯的普遍响应,很快就在整个松苑县形成一个热潮。其实,有好多 乡镇和村屯,已经在好几年前就闻风而动了。好多村子的青壮劳力几乎走光,年轻 一点儿的姑娘包括一些年轻媳妇也大都不甘寂寞,纷纷进城自谋生计,只剩下绝大 部分的中年妇女和病弱不堪的老人.在勉强支撑着越来越空旷越来越寂寞的田园。 下花堡、上花堡和中花堡却是另一番景象。前两个村的村办企业在前些年曾经 吸纳和消化了不少剩余劳动力,所以打工潮在下花堡和上花堡一直没有形成,因为 这些村民心里都有一笔小账,就算进城打工比在家赚钱要多,但消费和支出也是多 呀,两相不但抵消了,加减乘除算来算去之后,觉得还是在家剩的多。何况出外打 工必然还要承受撇家舍业、背井离乡、颠沛流离之苦,看看每年春节全国城市火车 站拥挤不堪的景象吧,哪有在下花堡和上花堡,既能赚着钱,又能省开销,还落得 个安逸呀! 另外,这两个村子的好多已婚妇女都这样想:外边世界诱惑太多,男人 一有钱就掌控不住,万一他们花天酒地拈花惹草引来家庭婚变,岂不得不偿失? 也 许就因为这两个村子的女人大都不支持男人外出打工,所以下花堡和上花堡一直都 很平静,出外打工的人也特别少。当然他们这种平静和中花堡的平静不一样,中花 堡先前的平静是一潭死水,村民们是穷惯了懒惯了,似乎失去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激 情和勇气,整个村子没有几家富裕户,大家彼此都心理平衡相安无事,外出打工的 居然也很少,只有葛遛儿是个例外,老婆还叫人偷了,中花堡的男人都以此引为教 训,于是中花堡的青壮劳力也和下花堡、中花堡一样,绝大多数都留在村里。三个 毗邻村子的这种特殊状况,对于孙天鹄来说自然求之不得,因为他煞费苦心感动牛 逵说服石富,就是要在三村共建杂交大豆育种基地,毫无疑问需要大批青壮劳力参 与,如果人都走光了,还搞什么高科技农业呀? 孙天鹄出于长远考虑,曾经在城里 住院期间,和牛逵、石富俩人达成共识形成契约,同时还征得薛五车和高八斗同意, 决定这三个村子暂时不鼓励青壮劳力外出打工,没想到上花堡竟然连个招呼都不打, 现在竟擅自行动了! 孙天鹄眉头系成个小疙瘩,两眼毫不掩饰地透出焦灼的光芒。 本来自从中花堡石富借力发力,从三村共建杂交大豆育种基地的老虎背上跳下来之 后,孙天鹊就把满腔希望都寄托在与上花堡的合作上了。他意识到强扭中花堡这颗 还没熟透的瓜,肯定效果不好,莫不如顺水推舟帮助石富站稳脚跟,日后再用和上 花堡合作带来的成果影响和说服中花堡的大多数村民,反正按照他和远去美国的杜 荔最近商定的办法,先要考察国内外大豆市场,争取拿到部分订单,然后再付之行 动,估计中间这个日期也不会很短,完全可以暂时置中花堡于不顾。糟糕的是,这 种有先有后有急有缓的战略,前提是必须有上花堡的配合,否则就变成了下花堡的 独家行动,而且即使下花堡内部,也出现重大分歧,这简直就是雪上加霜啊! 李小 山愤愤地,我看这肯定是赵来发搞的鬼,他用这个法子把青壮劳力都弄走,变相拆 我们的台,还叫我们说不出什么,因为这是落实松苑县委和县政府的通知精神哪, 简直太过分了! 孙天鹄没有接碴儿。他比李小山想的更深一些。他早就料到赵来发 会是这个态度,现在的关键还是弄不准牛逵到底怎么想? 是不是真下决心要和他绑 在一起干? 虽然牛逵现在已经赴省里村干部培训班学习半年,而且临走把上花堡的 事情都交给赵来发全权处理,但幕后操纵上花堡的肯定还是他。这个一条道跑到黑 的犟种啊,他对孙天鹄和下花堡的弯子转得这么快,简直就是一百八十度,实在令 人不敢相信。固然牛逵是个重感情讲义气的汉子,出于对孙天鹄的感激做出那个决 定谁都可以理解,但他内心深处究竟对三村共建双高大豆育种基地这个项目怎么看, 谁也不知道。前些年他曾是全省的种粮状元,但最后数他对种粮食避而不谈,虽然 还没达到深恶痛绝的程度,但每次在乡里召开的乡村两级干部会议上都愤愤不平地 说,现在谁还种粮食,谁就是天下第一大傻瓜。城里人口口声声说农民种粮养活了 他们,可农产品和粮食的价格为什么还是那么低? 叫我看,粮食为什么不值钱? 就 是因为我们农民不值钱! 孙天鹊记得好多人都曾为牛逵的这番话鼓掌。现在突然要 和下花堡合作,也许日后还要拉帮着中花堡,一起种植还是个未知数的双高大豆, 他能心悦诚服地认可么? 他如果不认可,这件事基本就算泡汤了。孙天鹄忽然意识 到,说来说去又应了那句话,想干成一件事,最关键的还不是这件事本身,恰恰是 由什么人和哪些人来干这件事,这个人和这些人的见识、意志、能力和性格,决定 着这件事的成和败。一个念头在孙天鹄脑子里迅速出现又一闪而过。他觉得现在还 是应该立刻去上花堡,不过他不想要赵来发马上向他解释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组织 这么多青壮劳力外出打工? 也不想要赵来发立刻表态支持他和杜荔关于成立考察组 去摸国内外大豆市场的底,现在的当务之急倒是要和牛逵、赵来发等人掏心窝子说 说肺腑话,如果认定他们根本就和他想的不是一回事,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那 还不如趁着败局未定就及早鸣金收兵,另外再开辟一条新的路子,否则以后的事情 更要棘手。这就如同一场大戏已经拉开帷幕,正演到节骨眼儿上,主要角色之一的 上花堡突然罢演,那不是把另一个主要角色下花堡撂在台上了么? 打定主意之后, 孙天鹄拍拍李小山的肩膀,走,我们去上花堡,看看赵来发他们到底是真老包还是 假老包? 孙天鹄没有直接说出牛逵的名字,但他的潜意识中,已经本能地对牛逵产 生莫名其妙的怀疑了。李小山狠狠啐了一口,我就不愿看赵来发那张牛×烘烘的脸, 每次见着他,都恨不能往上面狠狠吐一口! 孙天鹄笑了笑,你们俩应该是冤家宜解 不宜结,上车吧,到了上花堡,你给我控制点儿情绪,能装一会儿就装一会儿,可 千万别说刺激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