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熊熊的光焰随着太阳的升起,热情洋溢地拥抱着缓缓流淌的豆儿河。广袤辽阔 的松苑平原无比惬意地舒展在蔚蓝的天穹之下,触目都是收割之后的玉米茬,极少 看见大豆和其他作物收割之后留下的痕迹。这丝毫也不奇怪,现在的玉米单位面积 产量已经远远高于大豆,反正种什么都是种,为什么不种植收成好的玉米呢? 而且 现在玉米深加工正向纵深发展,连G 省分管农业的副省长接待外宾,都穿着用玉米 深加工纤维做成的西服,G 省各个城市大街上行驶的轿车,也好多用的是玉米深加 工燃料。只是这儿也是大豆之乡,那个浪迹天涯的游子什么时候才能衣锦还乡呢? 时令已近深秋,豆儿河两岸的天气比往年同期还要凉一些,但大多数村民似乎都忽 略了天气的变化。也许是近日连续发生带有爆炸性新闻的事件为这些喜欢猎奇的村 民提供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也许是这些事件本身其实都和大多数村民的切身利益有 着某种难以名状的内在联系,总之整个豆儿河两岸十几个乡镇上百个村落的村民都 在议论纷纷。第一件事就是豆儿乡下花堡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孙天鹄轰轰烈烈 大张旗鼓操作的三村共建杂交大豆育种基地的农业高科技项目,竟在即将付诸实施 的节骨眼儿,悄然偃旗息鼓鸣金收兵了。虽然好多人只是在电视上认识孙天鹄,但 关于他的传奇故事几乎都耳熟能详家喻户晓。尽管大多数村民都不敢相信孙天鹄先 前想干的事一定能获成功,但大多数乡民的潜意识里还是希望多出几个类似孙天鹄 这样的弄潮儿,能够为他们蹬出一条致富的新路子,只要认定能获得丰厚的回报, 大多数村民肯定会蜂拥而上,没想到孙天鹄的试验还没正式开始就胎死腹中了。第 二件事也令豆儿河两岸大多数村民陷入深深困惑,孙天鹄这位至今都不知道自己身 世和来历的野种,竟毫无眷恋地辞去豆儿乡下花堡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职务, 自费注册一个农作物良种培育股份有限公司,还捎带着要注册一个农作物经纪人协 会。据说上至主管农业的副省长、省农业厅长,下至松苑县委书记、县长和豆儿乡 党委书记、乡长,都亲自登门劝说孙天鹄不要辞职,即使注册良种培育股份有限公 司和农作物经纪人协会,也要在村委会的名义下进行,可不知为什么,孙天鹄就是 铁心非要辞去下花堡一把手的职务。大多数村民都很纳闷,难道在孙天鹄心目中, 村委会这种组织形式已不适应农村经济发展的需要了? 第三件事更富有爆炸性,孙 天鹄妻子闫新蕊的心脏搭桥手术本来已经很成功,夫妇俩带着女儿瑶儿高高兴兴返 回下花堡,孰料就在孙天鹄的农作物良种股份有限公司和农作物经纪人协会成功注 册之后,因为跟着丈夫操劳过度,闫新蕊突发脑溢血,虽然保住性命,但却成了个 植物人儿! 这对于孙天鹄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骤然之间他似乎老了好几岁。 这是一个阳光和煦的星期天,乡下人称这样的天气为十月里的小阳春。孙天鹄 照例给妻子输入流食,然后和女儿瑶儿通个电话,叮嘱她好好做作业。他们从上海 回来后,孙天鹄已将瑶儿接到豆儿镇小学读书,请姥姥和姥爷照顾她。特别是妻子 成为植物人之后,孙天鹄更无暇顾及瑶儿。孙天鹄之所以要把瑶儿接回豆儿镇读书, 就是不想叫瑶儿萌生错觉,好像爸爸是多了不起的人物。如果说先前他的头上还戴 着那么多光环,现在这些光环已经渐渐黯淡了。他已经正式辞去下花堡党支部书记 兼村委会主任一个多月,接班人李小山干得非常出色,尽管李小山动辄就来向他请 示工作,但他不想再束缚李小山的手脚,当什么影子内阁,他鼓励李小山大胆工作, 至少能够继续保持下花堡经济发展的好势头。他想潜心多读点儿书,多关注农村的 一些现实问题,循序渐进地经营农作物良种培育股份公司和农作物经纪人协会,他 不奢望马上会有什么大的局面,他知道今后的路还很长很长,也许要像小燕垒窝那 样从零开始。虽然因为妻子成了植物人,他失去一个有力的帮手,但他打定主意要 坚持下去。 令他欣慰的是,小舅子闫新强和杜媛已经答应正式加盟,而且自从他在网上公 布农作物良种培育股份公司的启事之后,没想到天南地北竞有好多富裕农民要入股 参与,有些人甚至已经和他约好,很快就要前来当面洽谈了,这对孙天鹄简直就是 雪里送炭。当初他思虑那么久,决定将这个农作物良种培育股份公司不置于下花堡 村委会的管理之下,不就是更方便地吸引天南地北的农民参加么? 孙天鹄已经意识 到,要蹬出一条农村致富的新路子,甚至要搞现代化的大农业,先前的好多思维理 念、操作途径甚至组织形式都已经大大不适应了,他自己走过来的历程就是一个深 刻的教训。当然他之所以不肯继续以村委会的名义做他现在最想做的事,主要还有 两个原因,一是他对那种单纯的行政手段和画地为牢的经营方式已经深感怀疑;二 是他知道自己干的事儿有很大风险,弄不好还可能倾家荡产身败名裂,他不想叫村 委会替他背这个包袱,他也不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自古兵家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如果仍然和村委会绑在一起,他的潜意识就会失去危机感,他就会不知不觉地懈 怠,不,他不想叫自己舒舒服服,那样会磨损他的意志,稀释他的精气神儿。他既 然是个野种,他就要干点出格的事儿! 孙天鹄忧郁地看着躺在床上没有知觉的闫新 蕊,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悄悄走出家门,信步登上又高又宽的豆儿河大堤。 雄浑宽阔的豆儿河倒映着澄澈的秋空,仿佛天地之间都被湛蓝笼罩了。孙天鹄 还记得,这条河的水势依旧这样浩荡,完全得益于豆儿乡原党委书记杜荔的果断决 策。一九九九年发大水,好多村子都请示乡里泄洪,杜荔非但不同意,反而将上游 泄下的洪水都蓄起来,下死命令要各村加高堤坝,那可真是生死搏斗啊! 待到抗洪 结束之时,豆儿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汹涌澎湃。大概就是那时候,他被杜荔深深吸 引了。他认定杜荔很有魄力,是个敢作敢为的领导者……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她呢 ?他好像比任何时候都更思念杜荔,不只是感情的眷恋,面对如此巨大挫折,也许只 有杜荔能够理解他,可是……孙天鹊不敢往下想了。目睹妻子闫新蕊现在这种状况, 似乎任何对杜荔的思念都很不道德。可是非常奇怪,他越控制对杜荔的思念,杜荔 的影像偏偏越来越清晰地萦绕在他的脑际,仿佛条件反射一样,孙天鹄简直痛苦极 了。他转身走下豆儿河大堤,他不想在这里睹物思人,他要马上逃回家去,他要心 无旁骛地守候在妻子床边。隐隐传来喇叭声,孙天鹄看见一辆黑色轿车,沿着豆儿 河大堤下的乡道驶来。他愣住了,他分明瞧见杜荔和李小山从车里出来。孙天鹄心 房怦然大跳。他克制着复杂的心绪迎上去,握住杜荔伸过来的手,眼泪瞬间把视线 遮蔽了。 耳边听见李小山说,孙书记,杜县长特意从美国回来看你和嫂子,她还专门约 请一位名医,据说有可能使嫂子恢复神智! 杜荔掏出手帕递给孙天鹄,还爷们儿呢, 动不动就掉眼泪! 孙天鹄擦擦眼睛,真没想到,你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杜荔掩藏 着内心的复杂感情,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我省农产品在北美的销售处已经组建完毕, 省里调我回来任农业厅副厅长,汪汪向我祝贺吧! 喂喂又升官啦! 孙天鹄惊喜地看 着杜荔,忽然想起什么,那你和他怎么办? 杜荔惊愕地,你说的他是谁呀? 孙天鹄 吞吞吐吐地.于是乎呀! 杜荔忍不住笑起来,我和他从来就没什么……那次要去夏 威夷度假,也是为了拿到双高大豆的订单,现在看来有些操之过急了,怎么? 你还 想知道什么呀? 孙天鹄看看旁边直劲儿扮着鬼脸儿的李小山,有些窘迫地,哦…… 没什么,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走吧,到我家去,今天我做几个拿手 好菜,给远方来的贵宾接风! 李小山神秘地笑了,我已经派人准备好了,今天不但 要给杜县长接风,还要宴请一位尊贵的客人,他打来电话,特意要来看你和嫂子, 现在正在路上……对了,他还说,往后也要人股参与你的农作物良种股份公司! 孙 天鹄奇怪地,你说的是谁? 我在网上倒是联系不少富裕农户,他们都有这个愿望, 不过好多人都是广东的、江苏的、浙江的、山东的,要来也不能这么快呀! 李小山 眨眨眼睛,他是个本地人! 孙天鹄急了,你小子卖啥关子? 快说他是谁呀? 李小山 看看杜荔,还是杜县长说吧,要是我说,你又不肯相信了! 孙天鹄用目光询问杜荔。 杜荔抿嘴一笑,我也是刚听说,是我爸,那个先前瞧不起你的杜一樽教授,他答应 和他的女婿、女儿一道,把实验室搬迁到松苑平原豆儿河畔,他要跟你一起探讨农 业高科技和土地结合的新路子,还有和农民合作的新方式,你可不要怠慢他呀! 孙 天鹄心里一动。他很惊讶杜一樽怎会做出这个决定? 难道他也在这场事变中意识到 自己的局限? 哦,大干世界万般物象,皆有其必然发生的内在依据。人们往往只注 视当下的结果,却常忽略早就酝酿生成的起因。倘若达尔文进化理论成立,那么人 类的生命胚胎最早应该诞生在原生物和单细胞之间。倘若中国几千年农耕文明的历 史不谬,那么依然弥漫在我们周围的小农意识和狭隘心理,其实在遥远的年代就已 形成。不只是农村,也包括城市,不只是农民,也包括官员、教授和学者……孙天 鹄下意识地想起杜一樽曾经讥讽他和牛逵的屁股上长着一根长长的小农尾巴,不禁 哑然失笑了,也许这种小农尾巴不光长在他和牛逵的屁股上,杜教授本人何尝没有 ?只是长短不同罢了。 是啊,无论已经发生的故事、正在发生的故事还是将要发生的故事,都是必然 应该发生的故事。孙天鹄心里涌起无限感慨,生活真是充满难以预料的变数,先前 他在杜一樽教授的眼里还是那样一钱不值,小舅子闫新强也和他格格不入,没想到 现在阴错阳差竞要走到一起,而他和牛逵、石富两个连襟的关系表面看去比先前融 洽很多和谐很多,但对生活的理解却似乎渐行渐远了。 远处豆儿河边蓦然响起惊天动地的爆竹声。李小山悄悄告诉杜荔和孙天鹄,王 小适九十九岁高龄的老祖母,那位上花堡、中花保、下花堡惟一活在世上的老叫花 子突然死了,只是死因不详,也许是熟透的瓜儿自己从瓜秧上掉下来的吧。据说王 小适去南方联系打工还没回来,奇怪的是王兴富不等王小适回来就把老母亲的尸体 火化,亲朋好友也闻讯赶来,今天就要在豆儿河边早就修葺好的王家墓地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