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单明明爬上屋顶,坐在奶奶留下来的一只破旧藤椅上,百无聊赖地看一本漫画 书。他闻到了院子里那棵合欢树的浓浓的甜香味。傍晚时分,树叶已经开始收缩合 拢,像刺猥睡觉的时候把身体蜷成小小一团那样,好有趣。树叶收拢后,毛茸茸的 粉红花朵就突现出来,从屋顶往下看,热热闹闹的一树繁花。上星期写周记,单明 明写了院里的合欢树,其中有一句话:“盛开的花朵像一床铺开的花毯。”文老师 在后面批了几个字:“比喻太夸张。”可是文老师没有想到,单明明是傍晚坐在屋 顶看花树才有这种感觉的呢,如果早晨站在树下看,那当然是不对了,因为花朵全 被茂密的树叶藏起来了,只剩下了绿叶缝隙里星星点点的粉红。单明明真想把文老 师带到他家的屋顶上,当面证实一下他并没有太夸张。 有许多事情,每个人想到的和看到的,真的是完全不一样啊。 这时候单明明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在叫他:“哎!单明明!” 单明明惊讶地抬头往前看。太阳挂在西边的大楼尖尖上,像小丑帽子上顶着的 那个小球球,红得很刺眼。猛地迎面看过去,眼睛里面像扎了无数根针,生生地疼。 他慌忙扭过脸,眼睛用劲闭了闭,然后再张开,张成一条细细的缝,从眼皮缝缝里 往外虚着一道光。他这才看清是杜小亚在叫他。 杜小亚笑眯眯地招呼他:“过来玩吗?一起做作业好吗?” 单明明从藤椅上一蹦起了身,袋鼠一样地跳着下楼梯,顺手拎过桌上的书包, 急急忙忙往外跑。 杜小亚拉着单明明的手,把他往屋里领。 杜小亚进屋之后说:“你闭上眼睛,我给你摸一样好东西。” 单明明听话地闭上眼睛。很奇怪啊,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性子的男孩,居然 就心甘情愿地成了杜小亚指挥棒下的人,杜小亚说一句什么,他乖乖地就服从了! 单明明在黑暗中听到有东西发出“咕”的一声响,然后杜小亚把他的手轻轻抓 住,抬起,放在一个软绵绵的物体上。单明明心里猛地一惊,因为手心触摸到了一 片鲜活的温热,从指尖和手心的血管迅速升上去,暖融融直抵心口的那种热。他的 手移动了一下,感觉在那团温热之上还有软软的绒毛,绸缎一样的滑溜,棉花一样 的轻盈。再摸下去,温热的物体蠕动起来,有尖细柔软的指甲在他手心里轻轻一搔, 痒得令他忍不住要笑。 他一下子睁开眼睛,说一声:“是鸽子!” 是一只浅蓝色的、头顶有一撮纯白羽毛的鸽子。浅浅的蓝,跟杜小亚的眼睛差 不多一个颜色,圆圆的一撮白毛像戴着一顶俏皮的帽子。脖颈处的羽毛尖细光亮, 如同涂着薄薄的油脂。眼皮染着一圈红,仿佛浅酌之后醉意蒙目龙不胜酒力。而眼 仁的颜色是褐黄的,眼神带着明白无误的善良,几乎就有那么一点悲天悯人的意思。 杜小亚小心地把鸽子放进一只竹编的鸟笼。那鸟笼应该是养麻雀的,鸽子住进 去就觉得有点小,转身的时候要小心翼翼,翅膀也没法任意地伸展。 单明明指点他:“其实你不用拿笼子养,鸽子会认家的,它飞出去还能够飞回 来。” 杜小亚把鸟笼贴在脸上,带着一点疼爱地说:“可是,它不是一只会认路的信 鸽啊,它是肉鸽,我妈妈买回来给我炖汤喝的。我舍不得让妈妈杀了它。” 单明明大吃一惊地问:“你为什么要吃鸽子?” 杜小亚带点悲伤地笑着:“因为我有病。” 单明明说:“有病就要吃鸽子啊?” 杜小亚说:“我生的是白血病。” 单明明愣愣地看着他。他不知道白血病到底是什么样的病,杜小亚的神态里为 什么要有这种悲伤。 杜小亚把鸟笼放到桌上,两只手在胸前合起来,绞来绞去。“我快要死了。” 他说,“也许在今年,也许能活到明年。我妈妈不肯说,但是我知道。” 单明明紧张得一动不动,心里怦怦地跳着,擂鼓一样。他从来就觉得死亡是大 人的事,离他还很遥远,可是现在杜小亚居然毫不遮掩地对他说出这两个字! 杜小亚很平静地望着他:“别告诉班上同学,行吗?我只想让你一个人知道。” 单明明差点儿要想哭,如果他哭得出来的话。他点头点得很吃力。 杜小亚笑起来,再次把他的手放在单明明手心里:“来吧,上楼吧,我们先做 作业,然后我给你看书。我有很多书。” 这天的作业单明明做得格外用心。他自己都奇怪怎么能写出这么规整好看的字。 做算术题的时候,他也丝毫不敢马虎,有一道四位数的乘法,他前前后后打了四次 草稿。期终考试都没有这样在意过。还有一道应用题,他做不出,愣在那儿咬铅笔 头的时候,杜小亚发现了,就轻轻提示了他,也怪,单明明好像一下子变得比班上 最聪明的左凡兵还要聪明,他心领神会,点到即通,心里边呀呀地敞开了一道门, 阳光照进去了,变得通明和透彻了。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