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明朝,万历四十六年。 江苏易武门,此地水弥漫、山隔屏,虽由人作,宛若天开,因此又称宛若山庄。 易武门是江湖上极富盛名的武馆,它的开山祖师易原正因不满宦官、奸党祸乱 朝廷,遂弃官隐居此山明水秀之地。三年前因病过世,便由其长子易寒接任掌门人。 易寒承继了他父亲桀傲、野烈的脾性,不仅在短时间内,将易武门扩增为七十 二分舵,广纳江湖豪杰,势力远达华中、华北一带;他还甘冒大不韪,数度为了庸 官误判良民入罪,民怒怨声载道,而不惜邀群聚众,劫掠法场。 去年,江南三省连续干旱长达半年之久,稻谷严重欠收,民不聊生。怎奈朝廷 净养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贪官污吏,眼见老百姓日子都已经快过不下去了,竟然还 成天饮酒作乐,思征酷税;惹得易寒忍无可忍,索性潜入府衙,开启粮仓。短短二 天的时间,便将几万石的米粮赈济一空。 他的大胆行止,震惊了京城上下。朝廷里那笨笨又好色的皇帝老爷马上派出朝 中一员大将计绍华,前往苏州“剿匪”。 “计绍华到达盛泽镇了吗?”在易武门正气楼的议事厅内,易寒手捧“楚辞”, 神态舒闲地坐在神豹椅上,等着下首倚立之人回话。 “是的,据探子回报,他预备将家眷安置妥当后,独自率领两万兵马,围攻易 武门。” 易寒“哼”了一声,嘴角噙笑,眼神冷淡,“他连家眷都带来了?” “据闻,此次他若‘擒贼’成功,那昏君就会封他为八府巡按,让他代天巡狩, 到全国各处探访民情。” “原来如此。”易寒笑意更浓,原已粗犷、鲜明的五官,在浓密的落腮胡衬托 下,益显得疏狂。 他一向嫉官如仇,在得知朝廷派了个高官来讨伐他,竟然令他高兴得眉开眼笑, 差点就鸣炮以资庆贺。 “掌门师兄认为直接派人暗杀他,还是以逸待劳,等他自动前来送死?”回话 的杨忌是易武门的总管,和易寒年岁相当,情逾手足。 “人家毕竟是朝廷命官,就……让他多活几天吧!”易寒翻了一页手中书卷, 问:“烈儿呢?” “喝喜酒去了。”杨忌道:“卞老伯今儿嫁女儿,武馆内好多弟兄都应邀出席。” 易寒微怔,“他女儿才多大,怎么就急着出阁?” 卞家以栽种蔬果为生,易武门是他们的老主顾,彼此颇有些交情。易寒记得几 年前,卞家那小娃儿才八、九岁大,还挂着两条鼻涕呢!怎么今儿个就要当新娘子 了? “没办法呀!田弘遇一路烧杀掳掠,见了女人就抓,老百姓怕都怕死了。” “田弘遇?”易寒浓眉倏扬,心想,这个王八羔子,是该早点送他去见阎王了。 ☆ ☆ ☆ 这是一户殷实的人家,不穷但也不是太有钱。中规中矩的宅院,窄小但精致的 庭园,处处落英缤纷,姹紫嫣红。 卞文君独坐园内的小亭子里,手里捧着一只金锁片,一会儿抿嘴浅笑,一会儿 含羞带怯。待嫁女儿心的心态表露无遗。 得知父亲将她许配给志昊表哥,她就每天“掐指”数个十来回,等待这一天的 到来。 志昊表哥是个非常英俊的书生,他儒雅的言谈,潇洒的身形,曾经不止一次地 在情窦初开的文君心中,激起阵阵涟漪。 她父亲是志昊表哥的姑丈,两家时有往来。懂事后,她最大的兴趣就是躲在帘 后,偷听、偷看她父亲和志昊表哥谈论国家大事。 这一定就叫爱吧!天真的她毫无疑问的认定,她百分之百爱上表哥了。而他呢? 志昊表哥不可能不喜欢她的,她婷娉绝俗、飘逸冰清的丰姿,几乎令方圆百里 的男子们垂涎欲滴。 终于她要嫁给她最崇拜也最心爱的男人了。文君思及此,俏脸不禁泛满红云。 “小姐、小姐,不好了。”丫环小婕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出了什么事?”人家大喜的日子,净说些不吉利的话,文君狠狠的赏了她一 记白眼。 “田弘遇、田弘遇派人……派人来抓你了!”小婕二话不说,拉着她就往后花 园跑。 “你要带我上哪去啊?”文君被田弘遇三个字搅得方寸大乱。 “逃命呀!”小婕边走边喘着气道:“‘宁肯嫁与吹鼓手,不愿深宫盼圣君’, 再不走,你就要羊入虎口了。” “可……我马上就要当新娘子了呀!”好不容易等到今天,终能如愿以偿,教 她如何割舍得下? “当不成了。”小婕牵着她穿廊走巷,总算来到后侧门的榕树下,“田弘遇的 爪牙把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除非表少爷长了翅膀,否则怎么来迎娶你入门?” “那……那我们现在要逃到哪里去?”闪闪躲躲离开卞家庄,文君被小婕拖着 来到城北口时,已经娇喘咻咻、香汗淋漓。 “咱们先到大藏寺避避风头,等田弘遇那老贼走了以后,再到华中投奔表少爷。” 小婕是奉了卞家老爷的命令,务必平安无恙地将文君护送到河南交给封志昊。 一场欢欢喜喜的婚宴,弄得刀光剑影,真是教人始料未及。幸好卞家庄来了数 十名易武门的武师,帮着挡住田弘遇目无王法的行迳,她们主仆二人才得以乘隙逃 逸。 “如此甚好。”文君一听到再过不久即可和志昊表哥相会,脸上的愁云立刻消 失无踪。“其实,表哥今儿个正巧来到苏州,咱们只要找着他,跟着他一道回去不 是更省事。”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小婕敲一下她那一碰到紧急状况就会自动打结的脑 袋瓜子。 孰料,她俩才刚踏入大藏寺,后头即涌进一大群乞丐和难民,将她们硬生生的 推挤到大藏寺旁的杂树林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不成田弘遇发现她们私逃离家,派鹰犬追过来了?! 小婕慌忙拦住一位老伯细问原委。 “是计大人的部队出了乱子。”那老伯伯神色仓皇,喘着气道。“那个新入府 的钦差大人你们晓得吧?今儿一大早,他率领上千名骑兵到易武门,说……说是要 捉拿易掌门归案,结……结果反而被砍得片甲不留……” 啊!原来这些人不是乞丐也不是难民,而是朝廷的士兵,他们被打得可真惨。 文君素闻易寒侠名在外,城中百姓对他的敬爱更胜于地方父母官,没想到,他 出手竟如此狠戾,完全不留余地。 惨透了,前有猛虎后有饿狼,她们的前途恐怕难卜了。由于人潮实在过于汹涌, 文君紧握着小婕的手,只觉她俩仿佛是狂浪中的浮萍,身子不由自主地被浪潮推向 不知名的所在,距离大藏寺愈来愈远…… ☆ ☆ ☆ 整整一天一夜,她们躲在惆怅林的山坳下,仅靠些许干粮止饥,哪儿也不敢去。 “外头大概已经风平浪静了吧?”老躲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文君已经饿得前胸 贴后背了。 “我出去瞧瞧——” 说时迟那时快,小婕头才探出洞口,突然一具“庞然大物”从天而降,无巧不 巧地刚刚好跌在她们两人面前。 “天!是个人哪!”文君颤抖着双手轻触他一下——没动静?!再触一下—— 仍旧文风不动。 “他……会不会已……经死了?”小婕猛咽唾沫,吓得脸色发青。 “把……他转……过来,探探……鼻息,就……知道了。”文君和小婕合力把 那具已然摔得四肢齐断的大汉搬正—— “啊!”文君和小婕这一惊非同小可。 “他和小姐怎么长得这般相似?” “一个大男人长得宛若女子,的确不可思议。”文君花了些许时间,努力回想 小时候她父母是否提过,曾有个失散的哥哥或弟弟? 没有啊! 她母亲常常因没能生出个一男半子而引为憾事,这是左邻右舍统统知道的。所 以,她和这人容貌神似,应该纯属巧合。 “小姐,你看到他头上的玉冠,身上的官服没?”小婕用手掌探至他鼻息下, 又搭一下他的脉搏。 “看……看到啦!”文君抛给她一抹“那又如何”的表情。“他还活着吗?” “他死了。”小婕盯着他的面孔,又看看她家小姐的皮相,愈发觉得匪夷所思。 “他既然是个官,身上一定带了不少银子。”小婕认定,日后她们逃亡江南, 最欠缺的就是钱。 “打劫一个死人,你不觉得很可耻吗?”文君只想赶快离开此地,到城里头找 她表哥去。 “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都断气了,还带着银子多浪费!” 小婕伸手摸向那人怀中,手却陡地遭文君一把拨开。 “不可以!”亵渎亡者到底不是光明磊落的行迳。文君大义凛然地站了起来, “咱们找些树枝、干草替他覆盖,免得他曝尸荒野。” “那岂不是更应该跟他收点费用,权充工钱?”小婕的死脑筋仍坚持在钱字上 打转。 “你喔!”文君气不过她,干脆自己动手找来一大堆黄叶和干枯的杂草,掩覆 在那不知名的将官身上。 “小姐……”小婕注意到上头斜坡,好似有杂沓的脚步声移近。“你听!” 脚步声由小遽大,显示来者已非常接近她们。 文君胸口一窒,眼前跟着发黑。“怎么办?万一来的是这个人的部属,以为是 咱们害死了他,硬把咱们抓进牢里,那……”她的志昊表哥、她的婚姻、她绮丽的 少女美梦,不就全部化为泡影。 小婕一时之间也慌乱无措,心浮气躁地搓着双手,不小心将目光瞥向那具僵挺 的死尸,蓦地她灵光骤闪——有了! “小姐,快把他的衣服脱下来,帽子摘下来。” “做什么?”文君真是对她失望透顶,都这节骨眼了,她居然还念念不忘从死 人身上“揩油”。 “换上呀!你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穿上他的衣服,保证没有人认得出你们谁是 谁。”小婕动作奇快,三两下已经把那套虽然有些脏污,但依旧威仪庄严的官服给 剥了下来。 “你要我……李代桃僵?”老天!这可是欺君之罪,要砍头的呀!文君觉得自 己一脚好像已经踩入阎王府了。 “完全正确。”小婕手脚伶俐,一眨眼的工夫已“整治”出一名相貌堂堂的官 老爷。 “不行呀!万一被揭穿了,你我都会被砍头的。”文君瞠大杏眼,难以置信, 小婕竟一不作二不休,把那人推向坑谷——天葬了。 “问题是咱们逃得出虎口,躲不过狼爪。小姐,这叫缓兵之计,你书读得比我 多,应该更了解眼前除了这一招,咱们已别无它法。” “可……那人……” “放心。”小婕提起袖摆,忙帮文君把脸上的脂粉擦拭干净。“若是咱们逃过 这一劫,改日再买些牲礼素果,好生祭拜他;假使不幸东窗事发,就……等到了阴 曹地府再向他道歉赔罪啰!” “这……”文君待要反对已然太迟,左侧斜坡上,忽地冲出大批的军马,奔到 她面前。 “稳往,镇定。”小婕急着低声为她打气。 文君只感到背脊发冷,手心沁汗,心脏狂跳得险险要从喉底蹦出来。 “请将军恕罪,属下救驾来迟。”为首的副将跃下骏马,单膝跪在地上,等候 发落。 “呃……”文君的嗓子像突然长了茧,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笨哪!”小婕见苗头不对,赶紧站出来打圆场。“你家官爷扭伤了脖子,你 还看不出来吗?” “原来如此。”副将连忙趋前扶住文君的右臂。 “呃……不——”该死,小婕这臭丫头,胆敢偷掐她的小屁屁,回去得好好修 理她一顿。她不晓得男女授授不亲吗? “我来、我来,瞧你,笨手笨脚的。”小婕接过文君的手臂,发现那副将满面 狐疑的盯着她看,便笑嘻嘻的道:“你一定觉得很奇怪,想知道我是从哪儿蹦出里 的村姑对吧?告诉你,我叫小婕,江西人氏,家父是药铺的掌柜。我今儿正巧采药 草途经此地,见山坳旁躺了个人,就是他嘛!总而言之,我是你家将军的恩人,不 信你问他。” “将军,这……” 她能说什么?所有的戏码全让小婕一个人唱完了,她唯有当傀儡的份了。 轻轻颔首,还要呼应小婕的说法,装出扭伤颈子的痛苦表情。文君心中不免纳 闷,难道他们看不出她和那位阵亡将领的身高、体态差了一大截吗? “既然如此。”那副将很大方的自怀袖中掏出一大包纹银递予小婕。“多谢姑 娘出手相助。”言下之意即你已“功成”可以“身退”了。 “这样就想打发我呀?”小婕老实不客气地把银子塞进袖底,还一面厚脸皮的 说:“你家将军已答应我,要收我为贴身丫环,以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嘎?”副将想请示他家“主子”的意思,但见“将军”不言不语,只是苦笑, 他只得作罢。“那么,请一道上马吧!”他命人牵来两匹高大的宝马,伫立在文君 和小婕面前。 哇!这这这……用梯子她也未必攀得上去呀! 怎知那副将十分善解人意,立即跪伏在地上当踏脚石,让文君登上马鞍。 嗳呀呀呀!简直惨不忍睹…… 小婕活了十八年,从没见过有人用如此愚劣笨拙的方式,强行“混”上马背的。 好在那副将跪在地上没见着,否则他肯定当场口吐白沫,拿眼珠子当球踢。 “撤兵,回府。” 折腾大半天,一行部众终于浩浩荡荡开回城镇里。他们所到之处,百姓无不纷 纷走避。照这情形推测,这位将军的官阶势必不低,可,苏州城怎会平白无故来了 这么一位位高权重,却又不堪一击的将领呢? ☆ ☆ ☆ 文君团团疑云总算获得解答,那位漂亮得活像个美人的将领,正是“剿匪”钦 差计绍华。 一步入偌大的驿馆厅堂,文君顿时手麻脚软,呼吸困难。 “请将军先回房歇息,稍后末将再向您报告此次突击易武门的伤亡情形。” “如此……甚好。”她一开口便知不妙,这娇娇嫩嫩的嗓音哪像个大男人…… “将军,您……”那副将再迟钝,也该听出其中必有缘故。 “他都扭伤脖子了,你还啰唆个没完。瞧,他的声音都变了,快回房休息,我 去给您请大夫。”小婕搀着文君便往内堂走,撇下那副将空自错愕不已。 “相公,你回来啦?” 长廊处冷不防地兜过来一大票女眷,将她主仆二人团团围住。 “相公,你还好吧?我担心死了。”拎着彩绢在空中甩来甩去,弄得她俩眼花 缭乱的女子大剌剌地偎进文君怀里,嘤嘤啜泣。 此女一身红衣红裙,媚眼挑勾,娇腻的嗓音清雅不俗,浑身上下充斥一股难以 言喻的艳丽风姿。 “是啊!相公,稍早有人传来消息,说您……害我们伤心死了……”这个也是 个百里挑一的大美人,而且体态丰腴,比之红衣姑娘更加妩媚。 “相公,下回……” 天老爷!这些女人怎么统统称计绍华为相公,难不成他一口气娶了—— “放肆!”前头又来了一个女人,嘿!这个排场较大,后面跟了半打的女婢, 气度也较雍容,虽然年岁稍嫌大了些,但举止优雅,颇有名媛千金的风范。“全都 退到一边去。” “是,夫人。”众“花蝴蝶”一式排开,退向两旁。 夫人不就是大老婆?吓!文君这会儿连头皮都发麻了。 “相公。”这位美美的夫人朝她一揖,双眼含情脉脉,无限怜疼地抚着她的颊, “苍天保佑,让您无恙归来。”吓!她的声音好柔好软,好像个慈祥的母亲。 “其实也并非完全无伤。”小婕见大伙都不理她,不甘寂寞地插上一脚,“他 从悬崖上摔下来,头部撞击到地面、脖子扭伤了,还有点失……忆。” “失忆?你怎么知道?”那夫人一问,十几双眼珠子如同十几把菜刀同时“砍” 向她。 “我……”嘿!她们眼中还闪着熊熊的妒火呢!“因为我父亲是开药铺的,我 虽未悬壶济世,但也略晓一些医理。当他跌落山坳被我救起,我向他提出一些问题, 他竟一问三不知,那时我就知道他八成是摔坏脑子,得了短暂的失忆症。” 草草一席话,听得众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不过“救人”这名词倒是听得分 明。 计绍华如云的妻妾们,由这位美美夫人率领,朝小婕盈盈拜倒——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此大恩大德我们真是无以为报,”美美夫人朝她身边的 侍女使了一下眼色,侍女立即掏出一大叠银票,“区区百两不成敬意,还望姑娘笑 纳。” 嘿嘿嘿!又赚了一票。今儿不知发了什么好运道,因祸得福,财源广进。小婕 乐得合不拢嘴。 “好说、好说,其实我只是举手之劳。”她还妄想再吹嘘两句,美美夫人却下 令,“扶将军回房,好生伺候。” “是,夫人。”一干侍女簇拥而上,将文君搀往东侧厢房。 “喂,等等我呀!我……我可是将军大人的贴身丫环。”等小婕发觉不对劲时, 她们盛大的迎夫队伍已穿过月洞门,消失于回廊尽头。 谁理她! 在将军府里,哪个侍女不是计绍华的贴身丫环?想服侍“他”?到后面排队去! 计绍华的父亲计纯亮因剿灭倭寇有功,获圣上赐为威武将军,三年前福厦沿岸, 日本浪人再度来袭,计纯亮因病危,故由他儿子代父出征。 没想到那批海盗上岸后,竟然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且高烧不退,是以双方尚未 开战,他们已抱病逃逸。计绍华就如此这般捞到了一个免费的将军职位。这究竟是 命抑是运? 如果皇上知道他根本手无缚鸡之力,镇日闲闲没事就爱吃女人脸上的胭脂,得 空便手执轻罗小扇,陪莺莺燕燕们扑流萤,大概就不敢冒险把保家卫国的大任托付 给他。 ☆ ☆ ☆ 这卧房好大! 文君一辈子没进过富豪人家的大门,对此“汪洋如海”的床榻,感到一股莫名 的恐惧。 “相公,您先歇会儿,回头我叫红绢给您熬碗燕窝粥。”美美夫人慈蔼一笑, 细长的手指头不动声色地解开她的衣服盘扣。 “不用,我自己来就好。”文君紧张兮兮地缩向一角,右手死死护住她的胸口。 “怎么啦?”红衣姑娘抢过来挨到她身旁,“相公是不是嫌夫人粗手粗脚?那 我来帮您——” “你也不用。”文君索性站了起来,省得被她们挤成夹心饼。“我今儿累了, 想早点休息,你们都出去各忙各的吧。” “忙什么?”她们最伟大的差事,即是伺候“他”,除此之外根本没啥值得费 心。 “忙……呃,比如刺刺绣、做做女红,或者……”总之不要来烦我就行了。 唉!完了,美美夫人双肩垂垮,愁容陡生。她家相公十之八九摔坏了头,才会 语无伦次,性情大变。 “您希望我们去做那些事?”红衣姑娘以为是她耳朵不灵光,听错了。 “是啊!再不然去看看书,增加点知识也好。”嗳!她们到底走不走啊?“你 们睁这么大眼睛看我干嘛?” 众妻妾怔愣片刻,随即同声哀泣,珠泪纷纷坠落地。 “你们哭什么?”莫非她们已瞧出破绽? “相公果然伤得不轻,居然连性子都变了。”美美夫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将 她拉回床沿,示意她乖乖躺进被褥里。又呜咽地说:“以前您最讨厌念书,常言百 无一用是书生。” “身为一名武将,总是偏好刀剑——”文君好想替她把泪拭去,她哭的样子真 是楚楚动人。 “才不!您说舞刀弄枪最是野蛮。” “那……”这人文不文、武不武,简直是个废物。她瞄了四下一眼,房内摆饰 全是古董器皿,可见她家相公生财有道。文君马上福至心灵,答道:“行商致富, 总也——” “又错了。”美美夫人满是幽怨,“您啥也不做,说是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 要不然,您也不会打土匪还带着成串家眷,让我们跟着您长途跋涉,由我们一路上 为您弹琴、唱曲、和……为您解闷。”她往文君胸口戳了一下,那表情说有多暧昧 就有多暧昧。 这个将军果然是荒淫、颓废、没出息透顶的混帐东西。闻言至此,文君原先的 罪恶感早已不复存在,那种人,根本是死有余辜。 “都怪他——呃……我、我不好。”她一骨碌从床上坐起,准备对她们晓以大 义。“过去是我荒唐,才会一败涂地,被易武门那群土——”不对呀!易武门不就 是人称侠盗易寒的地盘?他怎么会是土匪? “相公,您又哪儿不舒服了?”红衣姑娘好体贴,柔声细询之外,两手已着力 恰到好处地轻捏她的肩胛。 “没……什么,我只是好多事情记不清楚。你们可不可以帮帮我?”多亏小婕 胡诌的失忆症,才能让她瞒过一时。 “当然啰!”美美夫人道:“您忘了什么尽管说,或者要我从头细数家谱给你 听……” 经过数个时辰解说,及至掌灯时分,文君已概括了解计绍华养尊处优、好逸恶 劳的一生,以及他的夫人周倩玉、二姨太郭雪红、三姨太顾晓芙、四姨太……,和 一项骇人听闻的重要任务——剿灭易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