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窄窄的,窄窄的交往,零零星星的乐趣,是由来已久的生活内涵,这样的生活 方式,这样的生活范围,远远不能满足我的需求,我已没有那份耐心,等待生活慢 慢变化。我确实想有一条近路,提高生存的质量,不是梦中的那种超越时间,超越 空间,是一种真真实实的拓宽了现有生活内容的日子,她必须能最大限度地满足本 能的那种任性,实现现实社会已经具备的可能的自由尊严和道德,不应该成为约束 我的绳索,而是维护我利益的工具,扫清人生路途中的一切障碍。 好久没去炎家,大公子见了我避而不谈我近来浪费的时间、金钱,反而褒奖我 着装的艺术。 在东方面前夸奖我的衣着,简直就是出我的洋相,在她那冷峻的目光扫视下, 我感到自己还不如有闲妇女喂养的宠物,至少她们不嫌弃那些听人使唤的洋狗露在 外面的生殖器。她的精明和傲气无形地把我降为动物,她不会认为作为人我和她是 平等的。 我的出路只能是摇尾乞怜,我要无时无地地表示自己是忠诚地,向主人献媚。 除了陪大公子在书房里呆着,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帮她做事,做得越多我心里 越是舒坦,吃起饭喝起咖啡也不畏畏缩缩。 大公子喜欢饭后在客厅闲聊,我尽量找点事做,推着吸尘器在地毯上有顺序地 来回清理。一天清理十次八次,她从不嫌多。 我外出买回的莱,总不能令她满意。她自己去市场,我拎着篮子跟在她身后。 做小买卖的菜贩子,对这里各式各样的有身份的主妇、佣人、妇男司空见惯, 养成了和气礼貌的规矩。因为她们虽然买得少,价钱却不便宜。东方更是不善于讨 价还价,她不喜欢我买的比她划算,她要去买菜,也不是担心我花钱,她是想借此 散散步,听这些下里巴人说一二句话,沾点人味。 除此之外我看她什么都不缺,她对他们的口头禅,流行的新名同特敏感。 他们暗地里猜测我的身份是男保姆还是保镖,一个小伙子曾试问过我,遭我白 眼。 她希望我跟在身后自始至终免开尊口,只要在菜称好以后。及时地把篮子送到 她手上。她看过称,接过莱,我准确平稳地双手接过篮子。有时她也看出自己买的 菜价格不合理,这时才主动跟我说话。做人要从小做起,不要贪别人一分钱。 为了讨好她,我几次对她说,我无心上班,想辞了工作到她这儿做佣人,明知 这是不可能的事。她不回答是与否,只是加快了步子。 大公子在和东方多次协商后,在东方去学习的机会,安排了我们寻根的河西之 行,他通过民俗研究书刊社给工程局发函,借调我二个月,去边远地区调查采风。 情报研究中心派了一辆吉普车送我们。 临行前,东方给我添了一个电影厂的药箱,装满了药品和山区常见病的诊断书。 她说,不懂不要紧,下面医疗单位知道病人患的是什么病,关键是没针没药,带上 这些药,出了小毛病不犯愁。如他们把握不准,那就赶快回城。 我们这次去了几个属贫困县的山区,又没熟人负责安全。 她把母亲送给她的一支不锈钢的手枪也给我带上,以防万一。 她不会使它,问我会不会用。 车送我们到宁县就转去了。 她的电话到得比我们快。 一到县里,各方面的人物就到齐了。他们设酒宴招待。他不喝酒,为了这场面 的气氛,我放开了肚皮大吃大喝,最后被工作人员抬回了招待所。炎公子稳如泰山, 别人一看便知是个人物,所以事事他们都找我,问及地区是否安排了我们计划的路 线、食宿。县里还增派了一名联络员,随我们一同下乡。 在我们选定的三河村开始了我们的第一站,大公子打发联络员回县城,他执意 不肯。 在我做了说服工作以后,联络员驱车去了乡政府。他的一个同学是这儿的民兵 营长,在乡里当半个家,他把我们托付给民兵营长。 民兵营长见了我们,请联络员放心地走。当下他送走了联络员,又给我们换了 一户富裕的人家。所谓富裕人家,就是玉米和山芋一锅熬,一家五口人都能吃饱。 这山河村的风景可谓独一无二,河汉里、沟渠上、水田间处处都是长长的茅草, 一百多户人家散居在十多平方公里的小平原上。我们问乡下人,田间怎么只有茅草 和浮萍,老农告诉我们,茅草浮萍都可翻田沤肥。 三河人不爱讲话,我们在河边村外,找不到一个愿意跟我们谈话的人。他们可 以蹲在岸边的土墩上,看着水里的鸭子从早游到晚,都没心思搭理你。他们居住的 茅屋,三年就要翻新一次,找不到历史的遗迹。他们的墓地,土坑不到膝盖深。 二天后我们就离开了这里,这河而上,去了上游的三合村。民兵营长让他妹妹 给我们带路,去她姐姐家。 弯弯的河道把路引向北方,河面上没有小船、木筏,走出二十多里地,河仍然 是那么宽,河中央已露出了巨石,想必这就是没有船的原因吧。 地势在增高,水田找不到了,茅草开始变得稀落矮小。营长的妹妹兔子背着我 们的东西走在前面。炎要歇歇脚,她说不累,其实她没听懂,是我们累了。 人家背着两个背包都不累,所以我们不能强求。 三合村坐落在河岸的山坡上,大都是石头垒起的房子,地势高低不平。之所以 叫三合村,是因为在六十年代这里仅有八户人家,因为要开发土地,就把原先位于 山里的人家外加逃荒的游民强行赶到一块,划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村子。到了如今, 因为政策松动了,原来位于山里的老山户又悄悄搬回了山里狩猎,而本身就是游民 的外乡人,在定居了近十年后,仍和本土人不和,现在又开始外出谋生。 他们不习惯一年四季吃玉米红薯上豆的日子,所以半个村子都是空的。 兔子的姐夫是这三合村里的老住户,在村里当文书,是个白白净净的男子,刚 结婚两年,有一个儿子。他把我们三人安顿在相邻的一个空空的石院里,这家人都 到山里去了,把房子委托他代管。管不管都一样,反正不用操心,有客人就住下, 没人就空着。屋顶上是尘埃,墙角是蜘蛛网。兔子利利落落地收拾出两间屋子,炎 和我在前屋休息。 黄昏时分,我们去了趟河边散步,苍凉的景象让人想到古人“大漠孤烟直,长 河落日圆”的诗句,早在一千多年前那些骚人墨客,在原始的交通工具厂,由南到 北,由东向西走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而作为今天的文化人,炎自愧不如。 他用无声的语言默默地谈着先辈文人,总结他们惨痛的教训,再一次给我讲起 先人的小隐与大隐的思想,深情地赞美隐士的醉卧林泉,高蹈江湖的美学价值与思 想境界,批判了传统文化中反动残酷的那一部分。中国要兴旺发达,如果在文化上 不能实现文艺复兴的梦想,是难以想象的。而今天我们的经济现状和社会制度,都 严重制约了对传统文化的发掘和整理,今天的艺术家、理论家所走的路许多是对二 三十年代的重复,封建文化的阴影,依然困扰着这一群人。这使我明白他才是个真 正的痛苦的灵魂。他悲怆的怀古情意,对现代思想史的批判,反差太大。 在我的心目中,他一会儿是个气势恢弘的儒仙,一会是个孤独悲怆的小人。他 情感上的疮痴,像一块烧红的铸铁,烙伤了我的内心,他敏捷的清晰的思路,使他 又能很快地从悲痛里解救出来,他仁立在河岸的高地上,向西眺望,大脑里却对那 个思想的家园依依不舍。 晚上,当他得知文书正在帮族人修谱,表现出巨大的热忱。全身心地投入帮文 书整理、装订,询问人头、嫡传、男女收费的标准、活动经费的开支。主动提出能 帮他们李家去查他们的祖先来到宁县的前后情况,教他们如何去查县志、地方志。 作为酬谢,文书进山办事回来,给他带来了獐子肉犒赏他,希望他能进山转转。 山里有很多人,都在做着发财的梦。有人谣传明末清初,这里曾有一个山寨, 在内部火拼后烧毁了,有很多金银财宝就在这山里。三十多年前曾有人来找过,后 因情况发生变化他们取消了寻找财产的念头。 我们来的正是时候,文书不是因为要回来修谱,他也要在山里碰碰运气。 炎很乐意去看一下,讲定第二天就进山,并兔子就此打转,带个信给她哥,多 谢他一路上的照顾。兔子不愿回去,炎同意她留在三合村,可她要随我们一起进山。 她中学毕业就闲在家里,吃饭睡觉间死了。她姐和姐夫也赞同她随我们进山, 问题是我们不会走回头路,很有可能走出山沟去双台镇进入回民地区。她身为女孩, 一人返回我们不放心。 文书道:“乡下孩子可不比你们城里人娇生惯养,兔子一人一天走个百几十里 路没问题,顶得上你们两天的路程。” 于是,凌晨我们出发,从村后进了山沟。前一段二十里路程,还是荒凉的山野 地,后二十里的山路变得奇峻峭拔,因而说此地藏有宝藏,不是没有可能。在苦难 黑暗的封建社会,无家可归的人聚集在一起打家劫舍、占山为王,这种蕴藏着自然 界之灵气的地方,自然容易吸引人。 接受去三合村路上的教训,炎再不客气地要求在岩石下歇一会儿。兔子的耐力 忍性真是惊人,有了几天的相处,她明白我只是个助手。于是和我交朋友,听我讲 大都会的生活和炎高贵的夫人。 晚上我们找到了一个猎棚,猎户听说我们是三合村文书的亲戚,老俩口马上热 心地接待我们。 老妇看过兔子说她与她姐刚嫁到三合村时一样神气,可生了孩子变化就大了, 人丑了许多,身子也变了形。 老汉还告诉我们昨天山里死了一个人,是被害死的,三十一二岁的男人,还是 外地人,要我们当心。 这一二年山沟外来户只多不少,四川、甘肃的啥人都有,像个大杂烩。这些从 那边来的外乡人不守规矩,肆意妄为,老天、王法都不管。 与他们说的相反,当我们到了游民集结的巷沟时,北坡上一排排的草棚,温和 的阳光,一派温柔之乡的风光。几个女人去小溪里洗涤,一群孩子在山坡上玩耍。 我们一出现就被孩子围住了,一个个长着长长的头发,黑黑的乌龟爪,歪七竖八的 衣衫。 一个机灵的男孩指着一个窝棚道:“那有一家人刚走,是个好棚子。” 老沟的游民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们忌讳别人探听他们的底细,他们彼此 不了解对方从何来,今后到哪儿去,为什么要呆在这里。 山地上一块块开出的菜地,证明他们住下并非一日。 白天,男人们都到各个山沟里转悠,大多数的时候是没有收获的,就算能弄到 野味,也不够吃两顿的,他们往往通过向山里的来客索取财物谋生。 炎不解为何有人喜欢往山里跑。 天未黑,我们的棚口就出现了一个莽汉,他向我要茅棚的租金,一脸的虬髯, 开口就是十元,够住一夜宾馆的费用。再过了一会,一个生像异形的年轻人又进棚 来讨保护费五元。最后是一个肥耷耷脏兮兮的妇女送来两个旧垫子,一个止咳糖浆 的瓶子制成的油灯,要三块钱的租金,一块钱的押金。兔子怔怔地退到一边。 炎很豪爽地付了钱给每人,对肥女人的关心表示感谢。 炎让我估摸一下这三个是些什么样的人。依我的看法是讨饭的,炎哑然一笑, “应该是背井离乡的穷苦人。” 我不赞成这种说法,真正的农民是不会离开自己故乡的,他们南腔北调,都不 像好人。兔子也赞同我的意见。 夜间,山风四起,棚子不远处出现了鬼哭狼嚎,是冲我们来的。炎开心地劝兔 子放松点,欣赏欣赏这种不同寻常的欢迎仪式。她慑寒地望着小油灯,两片厚厚的 嘴唇,随鼻息微微阖动。想到她叫兔子,心里直想笑。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对兔子一 样的圆唇,别人叫她兔子的。 不敢有一点松懈。为了炎的安全,我和兔子轮流休息,炎劝大家一起休息,绝 不会有事的。 当太阳从东山升起的时候,山沟里的大人孩子都在拆窝棚,我们不知是何缘故, 站在棚外观望。 不一会,绾着袖子的肥胖女人,冲我们走来。要我们把草垫子油灯拿着,和她 一起走。 昨夜山顶下了大雪,秋天的好天气结束了,现在搬到猫耳洞去住,冬天这山坡 是住不下去的。 这个棚子不是我们的,所以我们不能拆。我问那个虬髯的莽汉在不在。 “他是嘘你的,这棚子不是他的。” 前天山里有人挖出了煤,棚主加入到挖煤的行当里去了。 这样我们随肥胖的女人以及她的男孩丈夫,在山后的南沟,找了一个回环的大 洞。一半给我们,她占一半,请我们放心,不要租房,她还可以照顾我们。 “别看我是个妇道人家,在这沟里都是我关照别人,就算你是个男人又怎样? 我不关照你们无法生活下去。我这人是菩萨心肠,见不得别人吃苦,看得出你们都 是本份人,要在这儿行医。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没病,到时你就狠狠地敲他一笔,不 怕他们不拿出钱来。春上一个甘肃客,身上揣着一百多块钱,死在了草棚里,想医 都没个医。要遇上你们救了他的命,他不会留一个子,那付可怜相真叫人心寒,你 们这两天就给我男人帮个手,让他教教你们怎样在这混饭吃。” 炎和我商量先在这住下来,下午送兔子回家。晚上她可到老猎户家落脚,明天 赶回去。 下午我要她回三合村,她正和那女人在商量挂好洞口的草帘,又把连通的地方 遮起来。 下午南沟就热闹起来了,孩子们从沟的一头闹向沟口另一头,走进一个洞口就 挑起帘子怪叫一声。 一个满脸疤痕的男人,气势汹汹地抓到一个惹事的男孩,恶狠地抖着肩膀从沟 上扔下来。各个洞口观望的人都无反应。 肥胖的女人对我们道:“没啥看的,那个小孩太讨人嫌,没人治他不行。” 我有一种预感,有一个陷井在等着炎,而他全然不知。我提醒过他我们出来的 目的,并引起他的重视。他谨慎地向胖女人讨教黑道上的切口,对他们的黑话反复 琢磨把玩。要求我和兔子尽量学会这些语言,他则去弄清楚他们生活的来源,操作 的手段。 每当胖女人有为难的意思,炎都给她个三五元。拿到钱她自然地满足他的要求, 声称要做我们的保护神,有她在这沟里没人敢动我们一根毫毛。 这里人的底细她全清楚,那个敲我们竹杠的莽汉是个骗子,别看他人高马大, 并不中用。起初他刚来这里时,别人都敬畏他三分,去年过年他喝酒与人动起手来, 熊包一个,趴下了。 一个四川汉子让他当众喝了别人撒的尿才罢休,所以他从不敢在这撒野,只是 见了新来的,在别人还没了解他之前敲诈一点。 果真五天后沟里又来了一个过夜的老汉,他去收保护费,可老汉是个犟牛,在 沟头上咆啸起来。人们都从洞口伸出了头,没人前去围观,那老汉不仅没给他钱, 还砸烂了他的脑袋。 我们都以为这下事情没完了,可他连忙捂着脑袋跑了。 天黑后他来到我们洞里,要求给他包扎一下。胖女人掀起了连洞的草帘示意我 们要钱。 待他走后她嚷嚷起来:“你们怎么这样饭桶,难道连钱都不敢要?你们用不着 可怜他,这回不要,以后你们再也别想在他面前抬起头来。” 她又给我们出了个主意,要我把钱交给她,和她家打仗。 她今年在山岗上种了不少土豆,够吃一个冬天的。现在要弄点米和油到手,再 以后天变了弄粮食就难了。 她让丈夫严贵银和我们结拜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以后再给别人看病,她帮我们收费,哪怕是包个小伤,也要讨五元钱。“ 炎给了她一百元,她的身体像冲气般膨胀起来,赶快唤几个孩子过来,认我们 作干爹,认兔子为干娘。这一切来得这么快,这样出乎意料。 和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现代文明人的生活习惯格格不入,她把我们从现代生活 一下子拉到了愚昧的陋习中。离开大都市的时间不算很长,却仿佛相离了一个世纪。 我想找个机会与炎交流一下各自的感觉,很显然,他没有这个意思,我的内心苦难 不堪忍受。兔子对我心理状态似乎理解,总是和我挤在一起。 这土洞太小,不便进行私下的交谈,为了使我安心,炎开导我,生活的意义本 身并不存在,意义是寻找来的。人处在一个具体的环境中。不一定就是环境的奴隶, 要能跳出三界外,对人生的各个层面都能持有欣赏的心态,像在观赏一幅有着时代 特色的风景画,不必让自然的感情迷失在风景中。在生活中,同样是既要参与生活 又保持一定的审美距离。 严贵银过游民的生活已近二十年,他曾是一个粮管所的粮管员,因工作失误万 吨的粮垛发火了,为了逃避责任,逃出了县城,四海漂泊。二十年前的惊惧仍在脸 上,变成了一道道深刻的折痕,黑瘦的脸颊,一双凸出的大眼睛,再过四十年也 不能使我忘记。 这沟里的人都有着不同的特征。就像胖女人身上的肉,如何也想象不出是怎样 长出各种形状的,该长的地方不长,不该长的地方堆起了肉泡。 她从不讲自己的身世,为了满足我们猎奇的心理,她把别人的事当故事讲给我 们听。讲那猴子在家时因冒充他哥上了嫂子的床,被兄长逐出了家门。住在我们洞 旁的一个小个子汉子,因有谋杀四人的嫌疑离家出逃。我们无法相信小个子能一次 杀四个人。 胖女人说,是别人没有找到他杀人的任何证据才让他跑了。我不禁要问,你们 都是单个的来自不同地方的人,怎么会知道对方的情况? “这很简单,这里人不多,消息挺灵,外面有什么事发生这里都能听到。有的 人是忍性不好自己讲出来了,那猴子只要给他倒一杯酒,就把自己的真实身份讲了。 为了讨第二杯酒,就讲了他偷嫂子的经过,以后就再也没人请他喝酒了。他们不像 你们,只想刺探别人的事,我这人不爱打探别人的事。” 沟里还有一对小两口,看来令人生疑,他俩不像是苦大机深的出生。从他们深 深的不安和良好的体形中,让人想到他们该来自安定有保障的家庭,就胖女人猜测 他们是私奔出来的。 这天,年轻的男人到胖女人这儿讨盐,她呻了一口唾沫,“哼!光想讨东西, 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青年男子在洞外站了一会儿,空手而去。 炎见此向胖女人讨了半杯盐,让我给他送去。 我出来时,他正在沟的另一头向洞里钻。我来到洞前挑起草帘,小夫妻俩正在 叹气。男人穿的牛仔裤已经很难辨认,女的脚上的半高跟的皮鞋,只看得出式样而 看不到颜色。 对穿这种半高跟的露着脚背的女人,我历来都有着好感。 面对他们的惨相,同情怜悯之心油然而生。 我本想和他们聊一聊,他们为难的神态,害怕别人接近。 我在洞里多坐一会儿他们就多一份猜疑,就像我的到来不是在做一件好事,而 是向一个流着鲜血的伤口抹盐。他们因我而受着煎熬,内心的痛苦隐隐浮现在脸上, 面部的表情因肌肉抑制不住在不停抽搐,最终失去控制,没有怨气地呜呜哭泣起来。 她挺着大肚子,那不合时宜的有几分秀气的擦泪的柔指,感染着我这个本意做个看 客的第三人。她晾在洞口的袜子,本色是白色,现在已变成了黄色。就像她椭圆形 的脸儿,白净的时候一定典雅动人。 是个什么样的爱情故事,把这对情侣逼上了绝路,就不得而知了,远离城市和 文明,生存安全都将失去保障,相爱能坚持到哪一天? 小油灯下,兔子睡在我们中间,听我和炎谈人与人之间至死不渝的爱。如果没 有现代文明和科学进步,置今天的人在大自然的天国里,将是如何一种景象?在今 后的几代人中人类回归自然的可能性,像山沟的所有人一样,永久地扎根在这荒山 野岭,人们就能培养出与大自然的同一性,或者在文化与宪法中,为走投无路的人 开辟一个保护区条例,才是符合人类自身的根本利益。关于乌托邦、世外桃园、梦 幻般的香格里拉,和理解他人的情感什么时候才会驰进人们心里,又是什么原因使 她破灭?时代、岁月、人生,磋跎在一次又一次反复中,幻生出朴实纯净的情感流。 可惜的是她不能在人们的心底永驻。 炎时常流露出的长叹是那样天真。我无法认定跟前的他, 是一个发明幽情的老佛爷,还是充满幻想的孩子。如果没有我,恐怕没有这个 寻根的旅程,而我的动机下含有多少纯真的成份,自己都不清楚,她究竟能为我带 来什么好处,同样是不清楚。 只是从兔子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经过伪装的企图。一方面就是她厌烦了枯燥 无味的日子,另一方面她或许还有许多苦心经营的梦想。 我们都在等待着意外的收获,就像炎期等着意想不到的喜悦。他是坦诚的平淡 的,她是纯朴的强烈的,都是真实的。而我的处之泰然有着理智的刻意追求。 山里又下雾了,兔子出洞方便回来说。 炎道:“那就早点休息吧。要想在这多呆些日子,我们明天去帮严大哥做事。” “洞里在反湿,大概夜里要落而。”兔子说道。 她又向我指指隔壁的洞小声道:“那边有人,她在想什么呢?她一定有想法, 我能看出她的不安。” 当她躺下后,我向她挪了挪了身子。土洞的湿度在增大,我和她开玩笑:“我 刚发现你是对眼。” 她明白我是想与她交流,向我贴近。 通过这段日子的相处,沟通起来很容易。我问了她的身体状况,又问到她的过 去及将来的打算。外面的雨哗啦啦地落下来了,她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听到炎的 咳声,毫不思索地脱下褂子,搭在他身上,我脱下上装给她盖上。“不用,我睡在 中间不冷的。我脂肪厚,能抗寒,要不备盖一半。” “别争了,你们女的体温低。” 她把上衣一角盖在了我身上。 湿气在上升,雨越下越猛。 天亮后洞里仍是黑的,为了光线好,兔子卷起了草帘。胖女人在洞里生火,湿 柴烟灌满了土洞。要不是昨夜他们连夜搬木柴现在都没烧的。 阴天,一天只有两顿饭,炎要出门去做事,吃得特别多。几个孩子从洞口钻到 我们这边玩,胖嫂恶狠狠地一个个拖了过去。 炎呆不住想出去。兔子无论如何也不让他走,三人都有点感冒了,他若出去, 必病无疑。 我们还在为时间难打发犯愁,就听见前面洞里有人叫胖嫂。她是有唤必应,整 天像个大忙人。 不一会她领着一个年轻的妇女,钻进了我们的土洞。 她钩着身子,让她的孩子把一条毛巾递给她,其实那是一块粗上布。声音宏亮 地对炎说:“我的大兄弟,我给你们做好事来了。我这人心善,爱管闲事,现在我 们吃的是一锅饭,住的一个洞,你们的事也是我份内的事……” 她的话还没讲完我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是卖这女人,什么问题都想过。就是 没想到要买人。 “哎——你们听我把话说完,不是我要管这事,你们的事,寨里人都明白。” 她叫这山沟为寨。“刚才人家与我商量,是瞧得起我,因为在这里我保护着你们, 要不没这儿平平安安。之所以找上你们也是有道理的,你们两个大男人共一个小女 人也不像话……这里条件差,晚上做起事来,让孩子见了多不好意思。我不是想说 你们,而是为你们考虑,你老兄身子弱,你老 弟身体不算差。像这两天,闲着无聊,都起这心事,你让我弟媳妇一人咋吃得 住?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昨天见了弟媳妇在洞尾清理污秽,那是来月经了,你们 整晚上还不得闲“。 看来一切都弄糟了,我们三人一时都有口难辩。光是这一个胖嫂的发难就是如 此,若是动员整个所谓寨里的人来,非杀了我们不可。 “还有啊,你们到处拉屎撒尿,寨里人早就看不惯了。家有家规,国有国法, 这里也有这里的规矩,像弟媳妇那样在干净的洞里丢脏物是要挨刀子的。那些洞是 有主的,也是为过路客留宿的。今天就不说这些了,还是让我来撮合你们的好事, 留下这个女人,过些日子你们摸准了对方,看合适谁再分开不也体面吗?弟媳妇你 也别大贪心,也别欺老实的男人,有一个男人也就够了。要论掌管钱财,治理家务 谋生活,你样样不如我,有你严大哥一个男人我就心满了。我年轻时比你逞强多了, 现在的三个男人加在一块也不及我那前夫强壮。如今人老了,有孩子拖累,晚上也 没兴致,连一个男人都嫌多了……” 我们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意思是你怎么不反驳啊,是理亏还是不会说 话?明明都不是。 兔子的脸一阵似红一阵,冲血时两眼冒着红光。 炎像是完全听不懂胖嫂的话。 “你们在发什么呆吗?又不是亏待你们了,人家十四五岁瘦精精的小姑娘都要 八九十块钱。这么大的一个女人也不多收,只要一百块。这山里生活艰苦,你们要 是带她去县城,老娘不要你们一分钱就让她跟你们走。” 我不知她何时又变成了我们的老娘。 “可人家是来陪你们吃苦的。嫁鸡随鸡,一辈子跟你们受苦受难,生儿育女, 还要伺候你们。说不定哪一天你们又把人家转卖了。用了享受了还赚她个百儿八十 的。甘肃那边的淘金客,不都是大几百才买一个女人?可人家是个良家妇女,丈夫 死了才出门的,遭不起那份罪。一个女人要伺候七八个男人,生的孩子谁是谁的都 不负责。” 她使我们大开眼界,可我不知道她说的七八个男人共一个女人是否属实。 胖女人不管我们搭不搭理,继续围剿,“罗,你们细瞧了人家,鼻子是鼻子, 眼睛是眼睛,一副厚实的好身板,当猪肉卖也不止这几个钱。” 见我们没理,她又说:“我自己作主,把身价降到六十元。 我知道你们不是走歪门邪道的人,不会虐待她,可你们毕竟是犯了法的人,要 不不用来到这山寨,大家都有难言之隐,只要今后好好做人。看你们三个恩爱的样 一产,我又何尝忍心害你们?让你们收留她只是给她一条生路。就这样订了,我还 要回话给别人。“ 她向外跨了几步又转回身问那女人:“你没妇科病吧?” 那女人摇摇头。 “钱就不慌,你们啥时有啥时给我。” 女人站在那像一只被脱了毛的母鸡,全身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骨架不错,看 起来体质不赖。炎拿着自己的衣服给她换时,她像一部被开动的机器全速运转起来。 冲到雨地痛痛快快地冲洗然后更衣,我问炎咋办。 “咱们明天走。” “去双台镇还是回头?” 他对兔子说:“你打算咋办?是就此回转还是继续跟我们 去?“ 现在的路程都不近,我不忍心现在这样凄婉地分手。 让她随我们一起去县城,再转到宁县,到那边天也许睛了,再让她回去,我们 也放心。 吃饭前,胖嫂换上了那副极富人情味的慈母面孔,弄来了两只兔子三斤散酒给 我们恭喜,严老兄还带来了一块野猪肉。 几个孩子挤在洞口,唤着肉香,看着碗里的肉。炎让胖嫂端一碗给他们。“别 理他们,我在锅里留了不少,他们一会儿就抢光了,这几个孩子死能吃,死尸都能 吃下两副。” 我按炎的意思掏出三十元作吃喝开销,她一边收下钱一边说:“别着急,和那 六十块一起给也不迟。我知道你们是老实人,今天的这事草率了一点,若是有心, 给你们找个没结过婚的真姑娘也不过份。俩个男人同时爱上一个姑娘,看来你们是 戏文上的那种有情人,他们都说沟头上的那一对是活着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我看梁 山伯与祝英台也赶不上你们住的感情好。像恩爱的夫妻,胜过亲生兄妹,对这女人 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夫妇俩吃罢,收拾残局过去了。 女人见兔子总是和我凑在一起,误会是有意的配对,自动地和炎挤在一块。炎 恼火不是生气亦不是,想和她解释今天收留她的原因。她用不信任的目光打量着我 们。 “你们要怎么办尽管直说,我都不会在意。” 我让兔子和她攀近乎。 她叫成红霞,兔子大喜过望,她叫成海霞,仅差一字,完全是一对姐妹的名字。 我们天未亮就开路了。 炎在草垫上留下一百块钱, 女人捡起来塞到他手上, “不用给钱,我是自己跑出来的。不是卖人。” 炎略思考之后还是丢下了七张十元。 这场雨,就这样不停地下了两天。我们近十天才从原订路线转回了宁县。这一 路还多亏了红嫂,不然或许真的会难倒我们。 在小旅社里落脚后,兔子去邮局给他哥通了电话;人后天就回家,明天休息一 天。 炎给了一百四十元叫她们明天就去买衣物,作为礼物送给她们,以答谢她们给 予的帮助。虽然事先就想到了,还是未能预防兔子对我们产生的感情。 在这即将告别的日子里,她那眼里总隐含着晶莹的泪花,即使是笑的时候也如 此。 清秋的小县城,在北方冷空气的压迫下,建筑物全趴在了地上。和来时的感受 完全不同,寻遍了城中所谓的名胜景点,都索然无味。 她俩买了衣物后,两个换上新衣的女人,突然对逛街有了兴趣。红嫂有了钱买 零食、买水果,还买了几个青萝卜,说是带回旅社吃。兔子要去县重点中学去看看, 那一度曾是她的梦想。 学校的面积不大,两栋二层楼的教学楼前是一个大操场,楼后教员的宿舍和办 公室是青一色的砖木结构的院落。 炎告诉我们这些房子应该有一二百年的历史,山墙上的怪兽的砖雕就是最好的 证明,是一种人们传说中的类似羊的 动物,是女人的克星。 在历史的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地区的女人掌管着社会的巨额财产,而女人的天 性是软弱的,所以整个社会都处在最乱的状况下。这个房屋上装饰这个动物,意在 拒女人于门外,反映出主人对女人的畏惧心理。据说无论是什么样的女人,只要遇 见了它都要俯首听命。它回避男人,所以女人就要找一个自己能控制的男人做保护 神。 教师们随意搭的棚屋、厨房破坏了房屋的整体结构。炎还是从一堵改造的隔墙 下找到了正院的台阶,和放在仓库里的超宽的垂花门。 到了学校的后院,粗糙的红砖墙把建筑群分开了,经问一名校工才知道,场那 边是教育局。那边的旧房子更多更大,我说过去看看,炎说不用了。 从墙头上看看那边屋与屋之间的高高的防火墙,就看到黑色的主体建筑。宁县 建县只有二十多年历史,在此之前相当于双台镇那边的三不管地带。而这建筑群坐 北朝南气势非凡,有与天子争夺天下之势,因而断然不会是官府。本地从古至今文 化不发达,没有办学之风,五十年前的事就是神话了,决不是学府。从第一道门直 到中门,都有九级台阶,可见其在地方上的权势。 学校的隔壁还有一幢高房子,炎不知是什么道理,它似乎和这些房子关系不大, 但又挨得很近,年代亦很相近。 兔子来时曾见到招牌,是粮食局的仓库。 确是一座仓库,守门人见我们并无恶意,放进了我们四个人。房子四周有采光 井、通风口,侧面又像是一座教堂。 守门人介绍说这是宁县最大的一间仓库,我们问为何不见保管员。 “没办法,前些时消防部门来检查,也要求仓库留人值班,可值班的娘们就是 不肯进仓库,说里面闹鬼。” 找到了仓库保管员,请求她们让我们进去看一下,她们推辞要等主任来带我们 进去。 时间不早了,还不知那个爱喝酒的仓库主任来不来。我们正束手无策,红嫂立 即展开了攻心战,把水果烧饼统统放在了办公桌上,又是奉承又是甜言蜜语,大妹 子老大姐一套一套搬上来。果然奏效。 一个因瘦而像男人的女人经不住磨嘴皮子,拎着一大串钥匙领我们去,另二个 年轻的媳妇啃着水果笑道:“梅二嫂,当心别又扔了钥匙跑了。” 红嫂把青头萝卜送给了守门人。 凡请客送礼的人都该向她学习,没花几元钱,就能皆大欢喜。我做梦都没想到 这么能送礼。守门人笑逐颜开。 房子的空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二层有铁窗眺望日,内部像屯兵的古堡,给 人以全新的印象。墙脚方方正正的气孔,和我们的欣赏习惯相差太大,令人进发出 许多奇异的遐想。 梅三嫂告诉我们这屋子四周有点怪,女人不能在这里屙屎屙尿,否则会有怪事 出现,特别是阴天。她们不相信迷信,又不能不讲点迷信。 前二天刚落过雨。不落雨墙脚也是湿的,但是堆放的粮食不易受潮或者腐烂。 事情就是这样怪,我还在想方洞该有点别的用处,炎却问这里是否有厕所。梅二嫂 说在后门外。 厕所分明是两间半人高的半盖顶的古屋,一边大一边小,奇怪的是厕所中间是 平平整整的方石砖,四周是土质的地,这 厕所如何使用,怎么也想不通。 “会不会是像长江下游有些地方一样,在里面放马桶,专门有人处理它的。” 我问。 炎摇摇头,问梅三嫂有哪些怪事。她不乐意地说:“你们就别问了。看你们像 是为人师表的教师,是有知识的人,干吗对女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感兴趣?快点走 吧。我要锁门了。嗯,不是你们早该下班了。” 今天不虚此行,遗憾的是没带照相机出来,本可拍些照片回去的。红嫂今天露 了一手,觉得我们只不过如此,再不像前些日子那么讲客气,在饭馆旅社都大有作 主的味道,派兔子这样那样。兔子明白她是不明真相,也不吱声。 晚上炎写东西,我去她们房间找兔子聊天。 在县城玩了一天她的心情好多了。她郁郁问我红嫂咋办,我不知道,到时看炎 怎么说。 红嫂见我们避着她,知趣地退出了房。 “你信不信,我要是没猜错的话,她是去找炎大哥去了。” 兔子说。 “有可能,你该向她解释一下。” “没用,她头脑有问题,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我们是什么关系,她却执迷不悟, 还当我们是寻宝贝的。我说没这事她不信,她还开导我不要想不通。一个女人共二 个男人终不能长处,你们俩人迟早会分开的。到那时,一个跟一个男人走,各奔东 西,做一对好姐妹,保留好一份情和义。命中注定再相见,还是一家人,无缘相遇, 心里总有一个念着的姐妹。她倒想得挺远的。” 我说到相互留下地址,日后再联络,她的眼眶红了。问我们什么时候再来?我 实话实说,告诉她再也没有这个可能了,最好是将来她有机会去省城。 “我确实想去,我们村的青年人都想出去闯一闯,在乡下一辈子没有出息。当 我看到小学辍学的同学结婚后,像婶子们一样,养孩子,干活和丈夫打,我都怕认 她们同学。有时她们在我面前学着大人的架式开玩笑讲男女之间的呕心事,我不相 信会是她们说的那个样。这些日子我们生活在一起不是很好吗?没有她们说的那么 肮脏丑恶,除非你们不是寻常的人。” 我无疑是个普通人,炎倒不是凡人。从我的角度看他,倒是像仙风道骨的神人, 我想了解他办不到。 “你有点怕他?” “不应该是怕,准确地说是敬畏。” “那你回去后干什么?” “去单位上班。你要是去省城,直接去找我,我领你去炎大哥的家。他夫人可 厉害呢,也挺高贵,不好接近。” “那我们说定了,到那时你可别不理我。” “那哪能呢?” 轮到红嫂就不好对付了。炎让我们一起过去话别,明天就走,她不同意分手。 兔子告诉她,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约束关系,大家本是陌路人。她不理解,一把鼻涕 一把泪,从过去哭到长大,被家人推出门,嫁给了一个病快快的男人,不醒事的男 人。 婚后在村里乱讲他们是怎样做房事的,讲她是个白虎星,坏了她的名声。在她 有了两个女儿时男人病死了,叔子们为了占房院,一同把她撵出了家,她把两个女 儿送给了同宗的人家。 兔子帮忙解了围,让红嫂明天随她一同去她家过一段日子,她哥或许能帮上忙, 不行再去找我们。 就这样第二天,我先给东方打了电话,随后去车站乘车回家。我们的车先发。 她们背着炎留下的医药箱,扒在窗下频频招手:“再见,再见!” -------- 书路扫校